吴晗和金庸都错了,明朝国号并非来源于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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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早期版本。(资料图/图)
明朝国号“大明”的缘由,朱元璋的《即位诏》及其后的官方文书均未说明,后代遂多猜测,或以火德为之解。但以“五德终始”立论,有其缺失,与前朝的大元王朝既非相生也非相克,难以服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吴晗首倡“大明”国号源于明教(摩尼教),类似弥赛亚(Messiah)救世主的“明王出世”说,广为学界与社会大众接受,几乎成为定论。赵翼说中国历代国号诸多起源,并无宗教起源:
三代以下,建国号者多以国邑旧名。王莽建号曰新,亦以初封新都侯故也。公孙述建号成家,亦以据成都起事也。……金末,宣抚蒲鲜万奴据辽东,僭称天王,国号大真,始有以文义为号者。
“大明”源于明教之说出,中国历代国号诸多起源,遂多一宗教说。
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学界才开始有人质疑“明王”是否出于明教。八十年代初,杨讷阅读现存所有元代白莲教史料后,否定吴晗之说。他除了指出吴晗论文方法上的错误、及引证史料之疏漏外,还以传世史料,证实元末起事者提出的“弥勒佛下生”与“明王出世”口号,均与明教无涉,而出于佛教经典。“弥勒佛下生”出自西晋月氏三藏竺法护译《佛说弥勒下生经》;“明王出世”出自三国时代支谦翻译的《佛说大阿弥陀经》,其经文有:“阿弥陀佛光明,明丽快甚”,“其光明所照无央数天下,幽冥之处皆常大明”;阿弥陀佛为“光明之王”,可简称为“明王”。这都出自佛教经典,与摩尼明教无涉。因此,杨讷得出他的结论:朱元璋所定的大明国号出自《佛说大阿弥陀经》,表明新王朝的建立,光明所照天下,即使是幽冥之处,亦“常大明”,标志着光明世界的到来,同时也是朱元璋“对自己出身佛徒的一个纪念”。杨讷的研究是研讨明朝国号起源的新突破,唯学界并不太注意,而社会大众则因金庸将吴晗学说引入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并经电影和电视剧不断广为流传,吴晗首倡“大明”国号源于“明王”说遂深入人心;是以杨讷新说未引起较多注意。陈学霖对此颇感不平,遂于2009年撰一长文《明朝“国号”的缘起及“火德”问题》演绎杨讷论说,提醒学界不应继续宣扬此一错误论断。然而,杨讷与陈学霖虽否决吴晗学说,但其思路并未脱离吴晗,仍在宗教中寻找国号出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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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大典上的吴晗(着西装者)。(资料图/图)
2014年,始有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生杜洪涛(现为内蒙古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突破吴晗学说之窠臼,循元明承续的思路,参照赵翼大元国号出自《易经•乾卦》“大哉乾元”文义,而主张大明国号亦出自《易经•乾卦》“大明终始”;诚为一大突破。五四之后,学界与国人多反传统文化,尤反读经,甚至说要把经书、线装书或丢入茅坑。1949年以后,反传统声浪不减反升,到“除四旧”运动,达到顶峰。1979年改革开放后,思想解放,但西化思想倾向浓厚,中国传统学术文化未受重视。在这样的氛围中,学者也不会想到在儒家经书中寻找历史答案。改革开放后,尤其近十多年来,国势振兴,国人找回自信心,重新肯定老祖宗留给我们的遗产。在政府的鼓励和民间的自主发动下,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研究与推广,受到重视。在这新生的氛围中,学者开始实事求是地处理历史问题,把历史解释放在当时历史情境中研讨,而不是用现代思维要求古人。传统中国社会与政治脱不开儒家传统,尤其政治操作更须参考儒家经典,即使是非汉族的少数民族政权亦如此,“大元”国号与年号之命名就是很好的例子。杜洪涛提出研讨大明国号的新思路,是他个人的学养与聪慧有以致之,同时也是新时期新文化氛围涵养的成果。
《易经》是儒家首要经典,近代以前的中国社会,是读书人必读的。因此,当朱元璋接纳浙东地主读书人集团,把农民政权转型为传统的“封建”政权时,参考儒家经典,制订治国方针、政策和制度,是必然的发展。在制定国号时,自然不能用早已在《平伪周榜》宣布为妖术并斥其信徒“杀戮士夫,焚荡城郭”的宗教信仰为依据,而改从儒家首要经典《易经》之文义。尤其朱元璋新建的王朝要接续正统的前朝元朝,就要注意元朝是如何成为中国正统王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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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影宋本《周易》。(资料图/图)
忽必烈入主中国要做中国皇帝,就“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用夏变夷”;当初,蒙古人从北方草原入主中国,忽必烈为取得人民的支持,采取认同中国传统文化的政策,接续汉地政权的合法传承,做正统的中国皇帝。他在建设首都大都城时,便听从刘秉忠的建议,依儒家的理想蓝图,建设一座最合乎《周礼·冬官·考工记·匠人营国》的城市。在建国号问题上,也听从刘秉忠的建议,从儒家经典《易经》取用有意义的吉利语词,取“大哉乾元”之义,配合“至哉坤元”的“至元”年号,在至元八年宣布:
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称义而名,固匪为之溢美;孚休惟永,尚不负于投艰。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大”乃赞词,至大无外,“大哉”赞叹,“乾元”为始万物者。国名、年号均用《易经》章句,按照中国王朝更替的传统,立一符合古制的国号,明确承认大元是继承尧舜禹汤秦汉隋唐的,将本朝与历代王朝的统绪接续起来;标志着蒙古也是中国正统王朝。明太祖《即位诏》中宣布:“宋运既终,天命真人起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确立大元王朝在中国史上系继大宋的正统地位,而大明王朝之继大元而起,亦为一统天下之正。依新朝为旧朝修正史之历代惯例,明廷于洪武三年七月完成修纂《元史》。洪武六年,明廷将元世祖忽必烈入祖历代帝王庙,将元朝正式列入自三代以来的中国历史系谱之中。
朱元璋革命虽以“复汉官之威仪”为号召,制定国号,必定更要彰显华夏文化传统,取得华夏政权的正统;但也强调其继大宋、大元之历史正统。也就依据《易经•乾卦》,大元王朝国号依据的“大哉乾元”经文之后一段“大明终始”: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大明终始”的“大”是赞词,“明”是动词;“大明”即大哉明了《易经》之道。《易经》的什么理?“大明终始”之道。“大明”其“终始”之道,“终始”就是终了之后又会开始,即“终而复始”。“终而复始”就是生生,就是生生不息。“生生之谓易”,整部《易经》就在阐明这个道理。而且,明太祖起兵尚未建国前,已用《易经》“日月重明” “六龙时遇”为标语。俞本《纪事录》戊戌年(至正十八年)条记载:朱元璋于浙东行省金华府省门立二大黄旗,两旁立二牌,牌上书云:
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明大宋天。
九天日月开黄道,复国江山富宝图。
“日月重明”,来自《易经•离卦》的卦辞:“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俞本《纪事录》庚子年(至正二十年)条,又记载朱元璋于府门亲书:
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
“六龙时遇”也来自《易经•乾卦》“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可见明太祖对《易经•乾卦》之钟爱。
至正十九年正月,“两以《易经》举于乡,皆第一” 的许瑗,前往金华见朱元璋,被“留帷幄,参预谋议”。金华府门朱元璋亲书的标语“六龙时遇(御)” ,应该是请教《易经》专家许瑗的。至正二十年三月,浙东儒生刘基、宋濂、章溢、叶琛加入朱元璋阵营,尤其是刘基,被朱元璋看重。许瑗后来出任太平府知府,在至正二十年闰五月被陈友谅所杀。刘基的到来,正好接替许瑗“留帷幄,预机密谋议”,对朱元璋的政策走向影响甚大。刘基一向看不起方国珍、张士诚和小明王,他向朱元璋力陈“天命有在”,朱元璋“大感悟”;于是进行政权路线的改变,逐渐远离红巾农民军,回归以儒家为主的中华政治传统。至正二十六年讨伐张士诚,在其檄文中,正式公开与红巾的农民军决裂。在此之前的至正二十年,“六龙时遇(御)”标语的出现,就透漏了改变的讯息。朱元璋政权性质的改变,应该就是受“预机密谋议”的许瑗、刘基等的影响。朱元璋行伍出身,如何能知晓《易经‧乾卦》深意?应该就是受教于许瑗和刘基。许瑗是《易经》专家,刘基也是《易经》专家,他不但精通《易》之象数,而且深谙《易》之义理。相信是许瑗为朱元璋解说《易经‧乾卦》的义理之后,朱元璋就动笔写了政治宣传标语“六龙时遇(御)”。由于刘基参预机密,与朱元璋私下的对话,“外人莫能测其机”,因而未曾著录于档册;后人难据以书写入史册,这段史事从此淹没。但揆度其情,上面的推断可能性极大。后来在为新王朝命名国号时,朱元璋应该就是接受刘基的建议,以寓义生生不息的“大明” 为国号。
以“大明”为国家命名,保佑这个国家的国祚,象征国家的生命力生生不息,即使终了也能复始,长长久久,长治久安。这样的国名多么吉利,多么理想,正是朱元璋和群臣开国的鸿图,符合经历元末动乱全国人民望治的心愿。嘉靖年间学人李纯卿和王世贞说国号“大明”的意义云:
建元洪武元年,复中国之统,国号曰“大明”,传国祚于万万年矣!
这正和我们推论的《易经•乾卦》“大明终始”文义建国号说,既绪华夏正统,又佑国祚永续,互相呼应,不谋而合。
总而言之,从明朝建国时期的当下氛围,朱元璋政权君臣人民的心愿,及国号出典的意义而论,以《易经》“乾卦”之“大明终始”、“终而复始”生生不息的文义,订国号,肯定比以明教的“明王出世”的宗教预言,更为妥切,更为正当,更能堂堂皇皇地彰显“大明”王朝“复汉官之威仪”的华夏传统。不要再说明朝国号“大明”源于明教了。
徐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