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残疾弃婴到冰雪运动员:曾和新晋铜牌得主不相上下,最终却放弃

3月5日晚,中国残奥冰球队在国家体育馆7比0战胜斯洛伐克队,迎来开门红。河北邢台籍运动员申翼风打进四球,上演“大四喜”。同日,在冬季两项男子6公里(坐姿组)比赛中,中国队选手刘子旭获得金牌,为中国冬残奥代表团夺得本届冬残奥会首枚金牌。河北邯郸籍选手刘梦涛获得铜牌。
同一时间,在几百公里之外的河北邢台,孙朝增正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冬残奥会的比赛,他和国人一样为中国健儿欢呼雀跃。和大家不同的是,他曾经想象过自己站在张家口国家冬季两项中心的场景,甚至想象过登上领奖台的场景。他曾和夺得铜牌的刘梦涛一起训练,有时孙朝增在比赛中排名第三,刘梦涛第四,有时刘梦涛第三,孙朝增第四。他也曾和申翼风一同训练,他俩在冰球场上的位置相同,都是前锋。
无论哪项运动,能站上奥运会赛场的总是少数。受制多重因素影响,孙朝增并没有在当运动员这条道路上一直坚持下去,练了3年越野滑雪后他选择了放弃,转练冰球一年后他再次放弃。如今,除了偶尔和曾经的队友一起聚聚,他的生活里已少有出现冰雪运动的影子。就连身边的同事也不知道,他曾经站在雪上,为冬残奥会的参赛名额而拼搏。
现在的孙朝增,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打工、生活,但这对他来说,或许是更好的选择。“我可能确实不适合这个东西(当运动员),有遗憾,但是不后悔,因为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孙朝增说。
从残疾弃婴到冰雪运动员
孙朝增应该是出生于2000年。那一年一个寒冷的早晨,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县的孟爱欣像往常一样挎着背筐,到村旁的垃圾堆里捡废品。在一个纸箱子里,她发现一名婴儿。婴儿右下肢残缺,但十分可爱,孟爱欣将孩子抱回家。尽管她精神状态不太好,家境也不好,但她对这个孩子却十分怜爱,靠着拾荒将孩子拉扯大,这个弃婴就是孙朝增。
孙朝增7岁时,一条腿特别长,另一条腿却像婴儿一样。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他做了截肢手术,方便以后安装假肢。术后,小朝增可以拄拐行走。
2016年,孙朝增初中毕业,他成绩不是太好,也有一些叛逆。“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赚钱了,不想让母亲再辛苦,想外出打工。”和母亲磨了一个月后,他终于如愿,来到一家陶瓷厂当学徒,负责在花瓶上刻出花纹。
工作很枯燥,三点一线,但在他的规划中,至少要在这里学徒三年。“以后至少能有一个手艺养活我自己和家人,能让我家人吃饱穿暖。”孙朝增说。
2017年5月的一天,孙朝增突然接到叔叔的电话。电话中,叔叔告诉他,市残联给家里打来电话,让他去参加一项选拔,他已经替孙朝增答应了。
当时,他并不想去,拗不过家里的坚持,就想着先去看一下。
在邢台集合后,市残联的工作人员将他们送去石家庄。去石家庄之前,孙朝增并不知道是什么项目的选拔,甚至不知道是在选拔运动员,他有一些疑惑。到了石家庄,他发现参加选拔的都是残疾人,聊得来,疑惑也就渐渐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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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朝增(中)与爱心人士在一起。图据《邢台日报》
第一次选拔的项目很简单,引体向上、俯卧撑等。孙朝增做了40多个俯卧撑,轻松通过选拔。结束后乘坐电梯时,还有人问他刚刚是不是做了40多个俯卧撑。
大部分人在这一关就被筛选下去,来到石家庄的有二三百人,选拔结束后可以继续参加选拔的仅有六十余人。
得知孙朝增入选后,家里非常支持他去哈尔滨参加下一阶段选拔。他还是有些不情愿,因为不知道要去哈尔滨练习什么项目,对自己也没有很大信心。在家人的支持下,他决定去试试,“就当丰富人生体验了。”
2017年5月26日,这一天是他第一次训练的日子,“挺高兴所以就记得很清楚。”训练开始前,在教练的训话中,他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冬季残奥会项目运动员的选拔。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是冰雪项目,只想到了夏季项目,因为自己弹跳比较好,他猜想可能会是跳远。
训话中,教练说,你们在这里待三个月就可以回家了。孙朝增想着,三个月也不是很长,就坚持一下。
因为体格健壮,他被编入越野滑雪队伍,同队的有三十多人。剩下的三十多人则分别被编入高山滑雪队伍和单板滑雪队伍。
训练很快就开始了。现在回想起训练,孙朝增首先想到的就是累。
那年6月的一个周三,孙朝增和队友像往常一样出早训,打算坐着特制轮椅在操场上滑完20圈后去吃早饭。但那天,教练没让他们滑圈,而是告诉他们,今天不在操场练,到山下去,他会开车去山下等。队员们需要滑到山下再滑回山上操场,来回共30公里。教练还让他们准备好盐和糖混在一起的水,放到教练的车上,滑到山下时可以补充体能。
这是一种由一勺糖、三勺盐和一升白水组成的饮料,刚喝下时是甜的,慢慢的就剩下咸味,“味道很怪。”
孙朝增至今还记得那个周三太阳很大,队员们逐渐拉开距离,孙朝增一个人滑在公路上。回程时,他在一个上坡用力过度,导致在紧接着的下坡没有控制好速度。轮椅前面的小轮卡到坑里,他整个人向前栽倒,动弹不得,轮椅也砸在身上。大约三分钟过后,一名队友经过将他扶起,并通知教练。
手臂脱臼的孙朝增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他未曾想过放弃,反而有些喜欢这项运动了,喜欢在训练中突破自我,喜欢和队友在一起聊天、说笑。
除了累,头一次出远门就离开许久的孙朝增想家了。可三个月的时间还没到,他只能走出训练场很远,找到信号好的地方,给家里打去电话,一解思乡之情。
三个月的时间终于过去,2017年8月26日,队伍又进行了一次比赛,结合平时的测试成绩和训练态度,30多人的越野滑雪队留下17人,孙朝增是其中一员。
曾和新晋铜牌得主不相上下 最终却放弃
北京冬残奥会越野滑雪比赛共设置20个小项,分为短距离、中距离、长距离3个个人项目和混合接力、公开接力。个人项目根据运动员残障情况不同,又各分为视力障碍、站姿、坐姿三个组别。各组别运动员比赛成绩乘以相应分级系数才是最终比赛成绩。
由于是下肢残疾,孙朝增参加的是坐姿越野滑雪项目。训练时,短距离、中距离、长距离他都需要练习。因为爆发力好,短距离是他的强项。
2017年12月,在哈尔滨华天乌吉密滑雪场,孙朝增第一次上雪训练。虽然已经在操场上练习了半年滑轮椅,模拟滑雪的感觉,但真的站上雪场,他还是感觉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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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2022北京冬残奥会上的坐姿越野滑雪运动员。
“硬质地面不像雪地这么光滑,轮椅是平稳的,再怎么发力也只会向前走。到了雪上就不一样了,力量不好把握,重心点也不好控制,不仅会前后摔倒,还会左右摇摆,经常滑两下就摔倒。”孙朝增说,就像从只能前后左右的二维世界突然跳到了三维时空。花了4天时间,他才适应雪上的环境。
孙朝增的“伙伴”是特制的滑雪器和雪杖,他需要采取类似于跪坐的姿势,将小腿蜷缩在大腿下方,塞进滑雪器,膝盖顶住滑雪器前部,用绑带固定住大腿,臀部坐在滑雪器上。滑雪器下面是特制的又长又细的雪板,雪板一般比运动员的身高长10厘米。
孙朝增回忆,雪场最低温可达零下42℃,且腿部长时间蜷缩,脚经常会麻木,失去知觉。“我还好,那些小腿不怎么好的,训练完,几乎就站不起来了,需要人扶起来。”孙朝增说。为了缓解脚麻,绑带会经常松一松,感觉好一点了,再勒紧。
日常,孙朝增和队友们一天4练,分别为早训、上午训练、下午训练和晚训。训练赛道长2.5公里,一般要滑10圈,大约需要2个小时。此外,还有平板支撑、卧推等针对核心力量和上肢力量的训练。
上雪训练后,孙朝增在5名练习坐姿滑雪的队员中排名第三。成绩比他好的两名队员,比他要早训练一段时间。
2018年春节,孙朝增是在训练中度过的。直到3月,队伍放假,孙朝增才回家休息。
同年4月,队伍再次集结。这时越野滑雪坐姿队伍仅剩下3人,孙朝增成绩垫底。这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不是最后一名的时候,我可能会用7分努力,等自己成了最后一名,我开始全身心投入训练。”孙朝增开始加练。
全身心投入也带来了成绩上的进步。2018年夏天,河北省队和国家队一起训练,一共7个人,孙朝增有时排名第三,有时排名第四。和他竞争第三名的就是如今站在冬残奥会赛场上的刘梦涛。
当运动员,天赋最重要。下肢截肢的孙朝增后来慢慢跟不上刘梦涛的步伐。2019年1月,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举办的一场全国性质的运动会上,孙朝增在坐姿组30多名参赛队员中排名中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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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涛在北京冬残奥会冬季两项比赛中。
比赛结束后,考虑到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难以取得好成绩,他没有信心能够登上冬残奥会的赛场。再加上母亲年龄也大了,孙朝增打算放弃继续练习越野滑雪。“在国内我已经是中游,在国际上,可能连中游都算不上,好像确实不适合这个项目,也就没必要再在这里耗着了。”孙朝增说。
队伍放假后,他回到家乡休息了两个月,其间一直在找工作。工作还没找到,残联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改练冰球再次放弃 但他不再自卑
河北省残联在电话里问孙朝增,要不要转练冰球。孙朝增考虑到找工作不是很顺利,想要再次争取去参加冬残奥会。
2019年8月,孙朝增来到河北省残疾人冰球队。冰球是一个团队项目,每支队伍场上有6名队员,一名守门员、两名后卫、一名左锋、一名右锋还有一名前锋。因为短距离速度快,孙朝增担任前锋,“冰球场和操场差不多大,向前进攻或者退回来防守,我都能游刃有余。”孙朝增介绍。之前,他对这个项目一无所知。
残疾人冰球运动员需要坐在一个特制的滑冰器上,用绑带将大腿和腰部固定在上面,腿向前伸直,滑冰器下方是长长的冰刀。运动员手上拿着两根较短的球杆,用于移动和控球。
从越野滑雪转练冰球后,孙朝增的最大感觉是轻松,“冰球主要靠运球传球技巧,而且有替补可以无限次换人,滑雪则更看重身体素质,更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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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朝增获奖证书。图据受访者
因为刚刚接触冰球,孙朝增的传控球技术算不上好,需要大量的练习。冰球比赛形势瞬息万变,“假如这个球到你手上,传球没传好或者失误了,让对方得了一分,可以说愧疚到死。”孙朝增表示。出现失误,之后的比赛中传球就会犹豫,畏手畏脚,越犹豫就越容易失误。
“冰球队虽然很团结,但我想要融入进去有一定的难度。”练了一年冰球后,孙朝增再次想到放弃,“他们都是老队员,已经练了三四年,我在技术层面确实不如别人。再过一年多就是冬残奥会,这样我肯定选拔不上。”
还有现实因素的制约。当运动员时,孙朝增每个月工资1200元,“每个月给家里打点钱,买点吃的、喝的,几乎就剩不了什么钱,比赛获得中游的奖金也就一万多块。”孙母也已经70多岁,他想多陪陪母亲。2020年8月,孙朝增决定不再练冰球,回家乡找工作。
孙朝增的工作生涯并不是特别顺利,受身体原因影响,他投十份工作,大约有7家公司会直接拒绝他。
这一年半来,他做过电话销售、电话客服、淘宝客服、甚至还做过会计。每一份工作时间都不长,一两个月左右,孙朝增“没想到还有比训练更枯燥的事情”。现在,他找到了一份稳定些的工作,已经有4个多月了。
找工作时,他并不会告诉用人单位自己曾参加过训练,就连同事也不知道这个拄起拐就和常人没有区别的大男孩,曾经汗洒冰雪赛场。
如今,孙朝增的生活里已经不太会出现越野滑雪或者冰球的影子,除了每次用力时,左手食指隐隐作痛。那是练冰球时,他没接好被冰球砸到。
本来,他和几个要好的队友相约去张家口现场看比赛,但疫情使得这无法实现。他们一直关注着比赛进程,为站上奥运赛场的队友加油,还打算过两天聚一聚。
和训练前比,孙朝增不再急躁,学会了坚持。他不会轻言放弃,“努力后才知道成不成”。他还学会了拼搏争取荣誉,而不是躺平,小富即安。
“之前有一些自卑,现在好很多,就拿咱俩聊天的事来说,以前的话,我肯定是不会说这么多话的。”孙朝增坦然道。
红星新闻实习记者 宋昕泽 记者 潘俊文
编辑 张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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