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了不起的妈妈:许你自由成长,我也是我自己

做妈妈还是做自己?这对很多初为人母的女性来说,是一个惹人烦恼的话题。从孩子的养育到教育,在长达十多年的漫长周期中,母亲的自我牺牲与奉献常常被歌颂。但是随着受教育程度的不断提升,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在“母职”与“自我”中探索平衡。

这一年的母亲节,我们遇到了三位不一样的妈妈:她们或与孩子一起卷在严酷的精英教育体系中,或者面临着人生中难以割舍的新恋情,亦或被女儿要求想见多年不联系的生父。她们该如何做?妈妈们又会有怎样的烦恼?下面是中国人的一天与系列纪录片《了不起的妈妈》一起讲述的故事。

8岁的Sasa乖巧端正地坐在凳子上,双手握住二胡的琴杆,表情有些局促和不安。她正在为一场二胡面试做最后的准备。

Sasa对面,是在一遍遍地斟酌和调整录像角度的妈妈秀玮。

“背挺直。微笑,微笑。”秀玮嘱咐道。“我要开始拍了哦。”

尽管老师并不建议Sasa参加本次面试,“她的年龄还太小,这也会打乱接下来的教学进度”,但秀玮却并不这样认为。

上课后的每个夜晚都是Sasa练琴的时间,她抱起二胡,坐在家里并不宽敞的琴房,对着谱子一遍一遍拉动手中的琴弓。面试将至,长时间的练习让Sasa灵透的大眼睛中多了一些凝重,她一边嘴里念着谱子,一边喃喃道,“妈妈一直都在让我考级,但我不懂,因为这不是我的梦想。”

对于这场面试,秀玮有她自己的考量。

秀玮正在监督Sasa练二胡。

秀玮一家人居住在新加坡。15年前,她从福建漳州考进新加坡艺术学院,主修钢琴专业。毕业后,成绩优异的她被新加坡国家级的民乐团——新加坡华乐团录取,成了一名职业的钢琴演奏家。直到她遇见现在的丈夫,并有了女儿Sasa。

Sasa慢慢长大,秀玮开始考虑女儿的教育。因为在以严酷精英教育著称的新加坡,孩子们从小学起,就要经历两场意义极重大的选拔性考试,只有成绩在前1%的学生才有获得更好教育资源的机会。为了这两场考试,新加坡无数孩子和家长都费尽心思补习,为了这1%打破了头。

秀玮自知Sasa在文化课中不占优势。好在新加坡并不只靠文化课择优,同样重视孩子的课外教育,秀玮思前想后,决定曲线救国,让Sasa接下自己的老本行,学习音乐。

秀玮4岁开始学习钢琴,对音乐的追求贯穿了她前半生。

秀玮对音乐是有信念的,不仅仅因为音乐让秀玮从一个南方小城来到新加坡,成为新加坡华乐团中的一员,更重要的是她在音乐中获得了美与享受。“你看,我们能够在音乐中体会美丽的音符、美丽的声音。可能所有美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很重要”,秀玮的眼睛里闪着光。

但Sasa出生后,忙碌的家庭生活让秀玮不得不从乐团中退出,音乐表演生涯也就此中断。

她想让女儿去继续未完成的音乐梦,“我是学音乐长大的,也只知道这条路”。

秀玮正在陪Sasa上网课。

秀玮为女儿制定了一套严密的学习计划:主攻二胡,并在二胡的学习中穿插钢琴的学习。

正是为了让Sasa考进新加坡的二胡奖学金计划,秀玮才一定要女儿参加这场面试,即使老师并不同意,因为Sasa的实力还没有达到要求,但是“拿了这项奖学金,一来能够补贴她学习二胡的学费,二来也可以为接下来的升学考试铺路。我希望她能够在小学毕业后以特长生的身份考入更好的学校”,这是秀玮的决定。

考进自己无奈退出的华乐团,则是秀玮对Sasa的最终期待。

繁重的课程和长时间的练习构成了Sasa的日常生活。有时,她会歪着头问,“妈妈,有时候我不想上这个课,我觉得很累,你能同意我的选择吗?”,但她往往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新加坡多雨。哪怕豆大的雨水砸在车的挡风玻璃上,视野已经极度模糊,秀玮还是会把声音提到足够盖住雨声的程度,对着Sasa说,“还是要去上课哦,不能因为下雨就不去了。”她的口气很坚定,容不得质疑。

Sasa正在上中文作文课,繁重的课程让年仅8岁的Sasa感到很疲惫。

学业重负不仅压在Sasa的身上,同样也压在秀玮的心里。

一次练琴,面对Sasa的频频出错,秀玮难掩自己的失望,近乎崩溃的她夺门而出,留下Sasa一人对着琴落泪。

为了支付Sasa庞大的教育支出,秀玮在家里开起钢琴补习班,她一共带了七十多个小朋友,课程经常从早上八点四十五排到晚上九点半。“有时看到Sasa弹错,我真的会想打她,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把时间都放在了教别人孩子的身上,所以自己的孩子才怎么也弹不好。”

外婆和妈妈正在陪Sasa写作业,不只秀玮,全家人都会参与到Sasa的教育中。

其实秀玮已经记不起自己第一次坐在钢琴边上的场景。她猜想,那时的自己,面对她现在可以称之为是热爱的音乐,也一定是无意识的。但她坚持过来了,并在音乐里收获了丰盈。她希望自己能够变成Sasa的样本。

“小时候,我也一直没办法弹好,面对老师的批评,积累了很多负面情绪。”秀玮自然也会疑虑,“但这条路对我来说是很好的” 。可是,Sasa她真的喜欢吗?秀玮不敢想,毕竟这条音乐之路才刚刚起头。

练琴的时间到了,秀玮还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拨通了视频电话。电话接通了,屏幕的另一端,是正在练琴的Sasa......

刚上完舞蹈课的Sasa满头大汗,除了二胡和钢琴,Sasa还有很多课外班。

“Sasa,妈妈觉得很对不起你,因为练琴的事情,我对你太严格了。但是你要知道我是很爱你。可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你的方向了”,秀玮说着,落下了眼泪。

所以,退无可退。

原儿一直是小区里出了名不好带的小孩儿。从他刚出生一个多月起,就因为情绪丰富、热爱痛哭而被周遭的邻居们熟知,他的哭声可以从三单元十五层传到一单元一楼,妈妈辛欣为了他伤透了脑筋。

如今原儿已经4岁多,虽然哭的没以前多了,但脾气却没什么变化,反而更加叛逆,对妈妈的态度越来越差。

近期的一次争吵,他直接拿起垃圾桶里的空易拉罐砸到辛欣身上,面对妈妈的怒视,他不说话,只是全程紧紧盯着妈妈,一边内心忐忑,一边回敬着相同的愤怒。直到妈妈发飙,把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才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不打了,母子二人相对坐在床上一言不发,欣欣和原儿都心知肚明,他们的关系最近有些不同寻常。

原因只有一个,原儿发现妈妈恋爱了。

原儿跟辛欣正在吵架。

辛欣是一个单亲妈妈。从加拿大名校多伦多大学留学归来的她,在成都管理着一家科技产业园。

原儿是自己大四时和前夫生下的孩子,初入社会的夫妻两人在人生方向的选择上产生了无法调和的分歧,便离了婚。父母离婚后,原儿一直跟着欣欣生活。

孩子4岁时,辛欣又迎来了新的爱情,对方名叫查理,是一个身材高大、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

最开始时辛欣并没有对儿子明说,但原儿却发现了端倪。

他突然发现自己妈妈的身边,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妈妈会和这个男人牵手,会偷偷亲他,妈妈还会躲着他单独和这个男人出去玩儿......年幼的原儿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能用越发的胡闹来表达自己的抗议和不满。

查理第一次来到家里住时,原儿就一直虎视眈眈,直到他看着查理搬了一个气垫床走进了另一个屋子里,才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了。“但没想到是,那天早上不到六点的时候,原儿就起了床偷偷来到了我的卧室里,检查查理在不在”,欣欣很无奈地说。

发现查理和妈妈躺在一个床上的原儿开始崩溃大哭,他一边在床上蹦跶,一边高声地喊着,“没有人爱我啦,没人爱我啦。”

得知妈妈恋爱的原儿,总是觉得自己很孤独。

看着眼前用哭闹抗议的原儿,辛欣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辛欣也是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从小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她,同样见证过妈妈的再次恋爱和二次婚姻,当时的她也像现在的原儿一样,对妈妈有着同样的不解和委屈。

她说,“我小时候知道妈妈谈恋爱了就各种找对方的茬儿,在人家内裤上撒辣椒面,在袜子里放蟑螂虫......” 那个时候的辛欣比原儿的反应更过分,也更叛逆。

辛欣陷入了很多单亲妈妈都会遇到的问题,作为“妈妈”,她必须考虑自己年幼且敏感的孩子,但作为“自己”,她知道她有权利和自由选择新的感情与新的生活。

而这中间差的只有一个微妙的平衡。

辛欣正在体育馆看原儿打篮球。

但辛欣有信心。

她总是可以游刃有余地把“育儿”和“新生活”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她曾抓住社交群聊的风口,组建了十几个成都妈妈群,还开了一家幼儿园。这些“辉煌的过去”不但促成了自己事业的发展,也让她对儿子的教育充满了自信。

回忆起母亲再婚的过程,辛欣很感慨,“我妈总因自己的再婚,对我感到愧疚和亏欠,这种愧疚感让她极其关注我的情绪。”这正是上一代妈妈们无法摆脱的以“母爱”为名的枷锁。

辛欣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我要把事实摆在原儿面前,教会他接受新的变化,同时让原儿明白,妈妈不只是妈妈,妈妈也有选择自己的生活的权利。”

查理和辛欣。

好在查理也并没有急迫地讨好原儿,而是用一种更自然的姿态入进了他的生活。他们一起打电动,一起逛商场,一起打篮球,一起去旅游......在长时间的相处下,原儿的心也在慢慢发生变化。

有天夜里,和妈妈睡在一起的原儿悄悄问:“妈妈,你为什么能够同时接受你的两个爸爸呢?要怎样才能做到两个人都喜欢呢?”

在那一刻,辛欣知道,原儿的心松动了。“原儿,如果你想让最爱你的妈妈幸福和快乐,那就去接受对她有益的人或物,就好了。”辛欣回答道。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原儿已经习惯了查理的存在,甚至还会在妈妈不让他买乐高的时候,扭头跑向查理。

辛欣的家里又变成了三个人。

“有时候,天赋可能就隐藏在伤痛里,如果我的做法对原儿是一种伤害,那么这伤害也是他必须经历的成长。去他的心理论!”辛欣说,“所以原儿,你就认命吧。我决定了,我怎么舒服怎么来。”

2021年春天,梅朵10岁了。在她10岁的生日派对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梅朵的爸爸。

这是十年来爸爸第一次参加梅朵的生日派对,也是父女两人为数不多的见面之一。尽管爸爸就和她住在一个小区,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公里。

生日派对上来了很多朋友,他们带来了蛋糕和礼物,还在墙上挂起happy birthday的条幅和七彩的气球,但爸爸的到来依旧是梅朵最大的惊喜。只是派对结束后,爸爸就离开了。

赵先生正在给梅朵过生日。

梅朵的生父赵先生是一名建筑设计师,跟妈妈乐乐相遇时,正在哈佛大学读硕士。已经不算年轻的二人在一个夏天快速相恋,又在夏天结束时分了手。但就在分手后,乐乐发现自己怀了孕。

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得知这个消息的赵先生并没有阻拦,两个人决定先结婚,等孩子出生再分开。第二年,梅朵和春天一起到来。二人也正式结束了这段婚姻。

再次见到爸爸时,梅朵已经8岁了。

那是个冬天,在一场聚会上,梅朵突然拉住乐乐,说,“妈妈,我想见见我爸爸。”

中秋节,乐乐和梅朵正在对月祈福。

孩子从未提出过这样的请求,这让乐乐吃了一惊。

事实上,在乐乐看来,梅朵一直是个个人意识觉醒得很早的小姑娘,这也继承了妈妈的自由散漫。早些时候,每每乐乐开玩笑般地说起赵先生,她只会无所谓地表示:“爸爸不在我身边,就代表着没人管我”、“我爸送给我的礼物是自由”。但这一次,她的表情很认真,乐乐不想再敷衍了。

乐乐联系了多年未见的故人,却惊奇地发现,她们与赵先生其实同住在一座城市,甚至就在同一个小区,只是从未见过面。

很快,乐乐就和赵先生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得知消息的梅朵既兴奋又紧张,“第一次见面时,她紧张极了,一直蹦蹦跳跳的”,乐乐笑着说。

但父亲的缺席,并没有影响孩子的成长。

很多人把“单亲”看作孩子成长中的缺失,但乐乐从不这样认为。她甚至觉得:把单亲家庭里走出来的孩子的行为和结果,归因归到他家庭,是个谬论。

乐乐一直都是个与众不同的妈妈。她在北京生活多年,当所有家长都在拼了命要为孩子争取一个北京户口时,她选择了逆向而行,带着梅朵移居云南大理。

母女二人在洱海边买了一套带小院子的二层小楼,在院子里养了一只叫福多多的猫。

乐乐在大理的日常生活。

梅朵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是乐乐年轻时与一位中戏博士结婚生下的孩子。现在哥哥已经25岁,居住在北京,偶尔会飞来大理,和妈妈与妹妹见面。

一家三口会一起骑着车子在洱海边吹风,还会以车代步开展一些追逐打闹。梅朵总是因为年龄最小被落在后面,这时,她就会向着哥哥和妈妈的背影喊,“慢一点,你们慢一点”。

一切都那么云淡风轻,恬淡闲适,像大理的云一样。

乐乐带着梅朵和儿子何一禾在洱海边骑车。

乐乐是个典型的“大理移民”。她喜欢穿粗布的衣服,把头发低低挽起,几束头发散落在前额,常常被风吹起,那是一种混合着“仙气儿”的“不在意”。

她不在意北京户口,不太在意梅朵的成绩。也没有给梅朵报过任何的补习班。梅朵总是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说,“妈妈,别的小朋友都有补习班,你要不给我报个画画班,这样我也算有一个课外班了。”

在哥哥的成长中也是这样,“我爸妈就是把给子女自由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当我告诉他们我要从高中退学,去国际学校上学时,我妈说‘好',我从国际学校退学,说自己申请大学时,我妈说,‘好',申请出了问题我告诉妈妈我先回家去,我妈还是说,‘好'。”

“我妈对我的要求就是,国家不允许你做的你不能做。”

一家人正一起共进午餐。

乐乐把其他妈妈忙着“内卷”的时间,放在了提升自己的身上。练瑜伽,练拳击,多看几本书......她在大理有一众好友,她总会在下午的时候把好友约到家里,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看一朵随风飘散的云。

在情感方面,乐乐的选择是遇到合适的就去爱。一直沐浴在恋爱的幸福里,哪怕人已中年,乐乐却依旧目光清澈,笑起来像个少女一般。

“一个妈妈不照顾好自己,怎么照顾好孩子呢?”乐乐说。当自己别扭的时候,是没办法让周边的人觉得舒服的。

乐乐正在练拳击。

梅朵的梦想是当一个厨师,乐乐就放任她在厨房瞎捣鼓,哪怕她还很小,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拿到放在高处台面上的调料。

“今天做苦瓜炒蛋。”梅朵用刀细细地处理着苦瓜,大理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案板上,她突然跟坐在客厅摆弄茶具的乐乐说,“妈妈你是我的骄傲哦,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乐乐回答,“那我好想成为你啊”

“没关系啊,你是那个最幸福的孩子的妈妈。”

梅朵正在准备做饭用的食材。

“母亲的爱是生物的本能,是无法抗拒的天性。你没有办法不爱孩子,对吧。”乐乐说,“但我会许他们最自由的成长。”

第4032期

图片&视频 | 腾讯视频纪录片《了不起的妈妈》

编辑 | 佳琪 高歌

出品 | 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