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故事研究员》是谷雨工作室独家创意出品的一档“讲故事”的视频栏目，每期为您讲述一个全球范围内极致而真实的故事。
这是脱水故事研究员的第1篇，故事发生在1942年的乌克兰，关于一场凝结了鲜血、苦难，悲愤和屈辱的足球比赛，这场充满传奇性的比赛也被称为“死亡竞赛”，而死亡竞赛背后的真相，只能被一个接一个的谎言掩埋在历史中。
我们几个月前还在高高兴兴看比赛，但乌克兰那边一打仗，足球就不单单是足球了。有人脱下球衣，穿上军装；有人被制裁；更多的人互相攻击。
我们突然发现，足球从来不仅仅是足球。历史上曾发生过这样一场球赛，它本身具有足够的传奇性，被称为“死亡竞赛”，其中一支球队一旦赢球就将被杀害——球员们对此心知肚明，却依然发起进攻击败对手。这场比赛本身的目的是为了证明日耳曼人的种族优越性，后来却又成为另外一方的宣传武器。至于比赛的真相如何，反倒没什么人关心了。
故事发生在今天的乌克兰，基辅，1941年。当时乌克兰还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但德国人已经占领这里三个多月了。有一天，一位叫约西夫·科尔迪科的捷克人走在街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看着眼熟，走近一瞧，发现那人就是当时的足球明星尼古拉·特鲁塞维奇，他原先在基辅迪纳摩队担任守门员。苏德战争开始后，德军占领乌克兰，基辅迪纳摩被解散，特鲁塞维奇被抓进德军战俘营，之后获释，流浪街头，也有一种说法是他在街边卖打火机。
科尔迪科是基辅一家面包店的老板，手里有些资源，也是球迷，所以就给特鲁塞维奇在面包店找了个差事。到了面包店之后，特鲁塞维奇发现这里不止自己一个足球运动员。当时随着德国的入侵，球员们要么被杀害，要么被关在集中营里，要么像特鲁塞维奇一样四处躲藏。在科尔迪科的庇护下，当时好几位苏联的优秀球员都委身在这家面包店里。
故事发生转折是在1942年春天，德国人决定成立一个足球联盟。这当然不是因为侵略者大发慈悲，只是宣传手段的一部分——告诉全世界的人，生活在德国人的占领下非常幸福。你看，他们正在草坪上快乐地踢足球呢！
这时候，科尔迪科和特鲁塞维奇一商量，他们要组织起自己的足球队，参加德国人举办的联赛。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种通敌行为，特别是面包店里的球员们，你怎么能为纳粹踢球呢？（后来事实证明这些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个我们后面再讲）但特鲁塞维奇不这么想，他对球员们说：“我们没有任何武器，但我们可以在足球场上战斗，赢得我们的胜利。”他把在球场上的胜利看作对纳粹的反抗。
随后，他们联系了几位原先基辅迪纳摩和基辅火车头的老球员，一起成立了一支新球队。这支队伍的名字叫FCstart，翻译过来叫启动队，这个名字跟基辅迪纳摩相关，因为迪纳摩有发电机的意思；另外start在俄语里也有俄罗斯的意思。他们穿上红色的队服——后来苏联人说这是出于共产主义的信仰，但现实是，这只是德国人为他们指定的球衣颜色。
第一场比赛，启动队就7:2大胜基辅鲁赫队，这个基辅鲁赫队的老板就是最初提议德国人搞足球联赛的人，他是个狂热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是支持德国人的；第二场比赛，启动队6:2战胜匈牙利驻军组成的球队；几天之后，他们又狂胜罗马尼亚驻军，比分是11:0。这些队伍都是由纳粹德国的仆从国士兵组成。在当赛季的比赛中，启动队连胜10场，打进56球，仅丢11球。
于是在基辅街头，人们开始谈论启动队，称它为“我们的球队”。乌克兰人需要胜利，需要一些东西鼓舞自己战斗到底，人们将它看作反抗侵略者的象征。虽然这是一支新球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属于基辅，属于乌克兰，人们希望它继续胜利。
到了当年的7月17号，启动队又以6:0大胜德国铁路工人组成的球队，这让纳粹德国的乌克兰总督埃里希·科赫非常不满。要知道，纳粹搞侵略搞屠杀，一个重要“理论依据”是，他们觉得日耳曼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最优秀的种族自然干啥都比别人强，踢足球也不例外。总督还专门说过，“即便是德国最底层的工人，在种族和生物学的价值上也是他们的一千倍。”但现在呢，启动队每赢一场，每进一个球，都是在打总督的脸，打纳粹的脸。
随着比赛的进行，启动队的对手也在升级。最初是乌克兰当地球队，然后是纳粹仆从国球队，再后来就是德国军队自己上了。8月6号，启动队战胜了“高射炮11人队”，这支球队是由德军防空炮部队组成的，但面对启动队，他们还是遭到1:5的血洗。这时候纳粹急了，觉得这样不行啊，就由盖世太保上门找到启动队，提出三天之后重赛。
德国人对于这场重赛是志在必得的，在此期间，高射炮11人补充了多名球员——后来苏联媒体说那些新球员都是当时的德国国脚，后来被证明是个谎言，他们只是普通的替补球员；街头巷尾贴上比赛海报，比赛当天也会有很多德国政要现场观赛。相比之下，启动队的队员还得在面包厂里三班倒，别说补充营养，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到了8月9号比赛那天，5卢布的高价门票早早售罄。据后来乌克兰民间流传的说法，当时现场来了2000多名观众，看台上到处有人唱乌克兰民歌。同时，体育场里还有德国国防军、党卫军、警察部队和警犬，场面非常紧张。比赛开始之前，裁判去启动队的更衣室，要求他们开赛时要行纳粹礼。其实这时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果识相的话就输掉比赛就好了，按德国人的要求做。
但他们没有，比赛开始的时候，他们把手放在胸前，喊的是乌克兰体育口号，“文明和荣誉”，在纳粹面前喊这个，听起来非常讽刺，因为纳粹的口号是“胜利万岁”。比赛开始后，德国人的动作非常粗野，特鲁塞维奇甚至被踢到头，短暂失去意识。后来，启动队的前锋马卡尔·贡恰连科回忆那场比赛说：“他们朝我们凶狠地撞上来，队员们甚至能听到骨头节嘎嘎作响。而那个裁判根本就是个睁眼瞎，甚至在我们被犯规之后还咧嘴笑”。
上半场比赛，双方战成3:1，启动队领先。中场休息，党卫军的军官进入启动队的休息室，明确告诉他们，“我们不希望看到乌克兰人取得比赛的胜利。”身边的人还提醒队员，“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然后输掉这场比赛。”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党卫军威胁他们输掉比赛是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有仍在世的球员否认德国人曾发出死亡威胁。
无论原因如何，下半场，启动队的队员们不再进攻，只想守住比分。但对方也不是那么好赢的，德国人抓住机会连扳两球。
没有人知道球场上的11个人在想什么，他们的决策似乎不再受理性支配了——赢球的结果是什么？很有可能是死亡，最乐观的估计也是漫长的牢狱之灾。而赢了球又如何呢？他们依然无法赶走德国人，他们的同胞依然会被屠杀，娘子谷里的尸体还是会越堆越高。无论如何，他们希望自己的球队战胜敌人。此时此刻，球场上的双方早已超出对手的范畴。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敌人，所有的鲜血、苦难，悲愤和屈辱都被凝结在那一场足球比赛里。
于是，启动队的队员们，发起了堪称人类足球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进攻。他们放开手脚，什么也不想了，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在比赛结束之前，他们再入两球，最终以5:3战胜高射炮11人队。
在赢下这样一场伟大的比赛之后，接下来的故事充满了黑色幽默，这场比赛的具体细节也因此变得扑朔迷离。当时赢下比赛的队员们非常恐惧，但德国人暂时没对他们动手。据后来史学家分析，是德国人的鹰犬，鲁赫队的老板向盖世太保揭发，说启动队球员私下嘲笑德国人，或者说他们都是苏联内务部成员，才让队员们相继被抓到集中营——这是苏联解体之前的说法。
到了90年代，苏联解体之后，一些新的说法被提出：有人说他们被抓是因为参与偷窃面粉和面包，在面粉里撒碎玻璃，这可能是反抗行动的一部分。盖世太保并非见人就抓，而是从基辅迪纳摩前队员中抓典型。
有两个名字值得注意，乔治·提莫费耶夫与列夫·冈达列夫。这两人都是当时启动队的球员，赛前的宣传海报上能看见他们的名字，但他们没有被抓捕，因为他们后来都成为了伪乌克兰警察。当然，在苏联战后的相关出版物中，没有此二人的姓名。
无论原因如何，那场死亡竞赛三周后，启动队的9名球员被盖世太保抓到集中营。1943年，包括特鲁塞维奇在内的三名球员被处决。1943年末，苏联解放基辅，这场比赛作为宣传的一部分被大书特书。但战争结束后，这个话题又成为禁忌，因为启动队确实参加了德国人举办的比赛，这属于跟敌人合作了。从1959年开始，苏联开始再次大规模报道这场比赛，但所有的宣传只能侧重描摹“死亡竞赛”，对启动队参加的其它比赛只字未提。
当年的集中营里，一位叫冈夏仁科的球员逃过一劫。到60年代，他对那场比赛的回忆十分符合苏联的宣传需求，“死亡竞赛”的故事被大规模传播；但到1991年，冈夏仁科又说没人要求启动队的球员放弃比赛，之后球员被杀害，也和赢下那场比赛无关。再后来，1996年，他对乌克兰当地报纸说，那就是一场普通的比赛。
启动队中，除了当年被德军杀害的四名球员，其余球员也大多没有得到完美结局。费奥多尔·秋切夫从集中营逃出，死于1959年；同样逃过一劫的还有普迪斯廷，他在1966年拒绝了苏联政府颁发的勋章，他说自己不能参与到一个谎言之中；帕维尔·科马罗夫与德军共同撤离，他的名字再没在苏联历史中出现过；提莫费耶夫曾为伪乌克兰警察工作，后在古拉格劳教五年。冈达列夫在战后被指控，有人说他是盖世太保的密探，被判处死刑，后被改判为十年有期徒刑。还有一位叫米哈伊·思维多夫斯基的球队教练，他熬过了战争，但在战后销声匿迹了。
直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再去探寻“死亡竞赛”的真相——人们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编织各种各样的故事，它被一个接一个的谎言淹没在历史中。
但有一点是确认的，那就是，在特殊的年代里，足球不仅仅是足球。它和政治、和宣传紧密相关，它是工具、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历史在重复地发生，相似的故事一遍遍播放。
所以我们唯有祈祷和平，祈祷正常的生活，期待我们可以单纯地欣赏一场球赛，为人类的速度、力量和技巧而鼓掌赞叹，至于赛场上的人是什么颜色、什么国家、什么种族，这并不重要。希望足球只是足球，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来源：腾讯新闻）
撰文｜郝库 图片来源 | 脱水故事研究员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出品人｜杨瑞春 主编｜赵涵漠 责编｜李佳 运营｜刘欢 吕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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