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额骗保风波一个月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归平静。6月9日一大早，位于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以下简称“武汉同济医院”）骨科诊室外，早已挤满了患者，其中有不少人从外地慕名而来。而就在一个多月前，国家医疗保障局通报称，对武汉同济医院进行飞行检查发现，该院存在串换、虚记骨科高值医用耗材问题，骗取医保基金支付2334.36万余元。4月18日，武汉市医保局依法责令该院整改，罚款合计5924.56万余元，并责令该院暂停骨科8个月涉及医疗保障基金使用的医药服务。一时间，业界哗然。
与骨科医保停用基本在同一天，武汉同济医院骨科“义诊”上线，患者看病挂号费0元，这被外界视为医院试图挽回一点口碑之举。不过，新黄河记者了解到，6月3日起“义诊”已经全部取消，重新恢复挂号收费，部分挂号依旧显示“0元”，但点击进入后实则已经收费。
骨科义诊已经取消，显示“0元挂号”实则收费
“除非提前一周网上预约，否则很难挂上专家号。”6月9日上午8点，武汉同济医院汉口院区11号楼5楼骨科门诊外，已经有大批患者及家属排好队伍，等待着被医生叫号就诊。记者发现，武汉同济医院一共有三种挂号渠道，分别为“掌上同济”APP、医院微信公众号和院内自助挂号机，其中后者可以挂当天的号。“专家号肯定要提前预约，普通号当天7点或许有少量号会放出。”医院导诊台一位工作人员表示。
随后，新黄河记者在自助挂号机上进行操作，该院骨科门诊分为三种：专家门诊、普通门诊和专科门诊。普通门诊与专科门诊点进去后，均提示为“未查到医生排班信息”，仅有专家门诊可供选择。9日当天共有九名骨科医生坐诊，其中上午五人，下午四人，均为主任医师或副主任医师。其中，主任医师门诊挂号费用为26.5元，副主任医师挂号费18.5元。无论是网上挂号还是自助机挂号，均显示当天及最近几天已经约满。
据此前媒体报道，武汉同济医院骨科门诊前段时间推出“义诊”服务，骨科专家号和普通号全部显示“停诊”，患者看病可以选择义诊，挂号费为0元，“义诊上线和骨科医保停用基本在同一天。”不过，记者在挂号平台上看到，大多数医生挂号页面上已经显示正常收费，义诊项目显示“停诊”，少数医生挂号页面依旧显示为“0元”，点击进入后操作发现，“义诊”却依旧要缴纳18.5元或26.5元挂号费。在“掌上同济”APP进行预约时，还会出现“知名专家号”可挂。最近15天以内，骨科只有主任医生李锋一人可以预约，收费26.5元的“专家门诊”显示全部约满，收费301.5元的“知名专家门诊”仍可以约，最近可预约时间为6月14日。
“义诊只是临时的，没有说一直会有的啊，在6月3号已经全部取消了。”医院导诊台一位工作人员回应道。当被问及为何自助机页面上仍有部分挂号显示0元时，该工作人员表示不清楚，一切以微信公众号上的为准。记者统计发现，骨科“义诊”上线前后不过45天。“如果同济医院想通过此举挽回口碑，那么这未免也太糊弄事儿了。”了解骨科骗保案的患者及家属吐槽道。
骨科暂停医保之后，不少患者选择“转院”
武汉同济医院骗保案被国家医保局通报已有一个多月，医院看似已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影响深远。医院除了被处以5900万余元的罚金外，同时骨科被暂停8个月涉及医保基金使用的医药服务。根据该院2022年部门预算表显示，预计当年该院总收入139亿余元。相比之下，5900余万元的罚款平均估算不到医院两天的收入。然而，暂停医保结算的8个月对骨科的影响可谓不小，住院患者预计将大幅减少，尤其对于外地转诊转院患者而言，更是造成很大的不便。
武汉同济医院骨科作为国家临床重点专科、湖北省骨科医疗质量控制中心声名在外。2000年以来，武汉同济医院骨科共承担国家级、省部级、市级、校院级等科研项目178项，累计科研经费逾7000万元。记者在医院主院区汉口院区外科大楼8号楼看到，大楼由保安严守，严格限制病人和陪床家属进出，外人不允许探视。资料显示，骨科住院部占据了三层，为18层、19层和20层，其七个病区共有330张编制床位。据医院内部的人士反馈，过去一个月内，出院转院的患者明显增多，床位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紧张。
在医院的挂号平台显示，在选择骨科挂号之前，系统会弹出一则告知书：“根据相关要求，本次骨科门诊就诊期间，您将无法使用医保基金结算，您是否同意，请选择。如不同意，建议选择其他相关专科或同级医院就医。”“医生建议我住院治疗，同时也告知我不能使用医保，连住院加手术预计花费要十几万，如果全部自费根本负担不了，我只能去别的医院再看看了。”一位刚看完门诊的患者无奈地表示。
记者了解到，不少慕名前来求医的外地患者在来之前，并未留意到医院骨科医保暂停的新闻，如今不得不被迫“打道回府”。此外，还有部分地区医保局专门下发相关通知。4月23日，湖北省荆州市公安县医保局发布信息，即日起暂停武汉同济医院骨科转诊转院，恢复日期以处罚结束时间为准，荆州市沙河区也发布了同样的信息。“同济医院顾客目前暂停医保，所以转院过去也没法报销了。之前，患者拿到当地医院的转院名额后，可以直接在武汉进行医保报销，比例还会更高一些。”公安县医保局一位工作人员表示。
在各大医院，骨科一直都是创收的主力科室。这次来自医保的处罚，将使武汉同济医院收入受到不小的冲击。
骗保手段低级难查，内部举报才得以曝光
公开资料显示，武汉同济医院成立于1900年，是国家卫健委直属的44家三甲医院之一，连续十年位列全国公立医院排行前十。因此，当武汉同济医院骗保案被曝光后，舆论一片哗然，都感到十分震惊。外界震惊于被曝光骗保的是一家全国知名的大三甲医院，也惊讶于骗保金额的庞大。国家医保局在4月20日公布了对同济医院开展专项飞行检查的通报，通报显示，除了2017年1月至2020年9月期间，同济医院存在串换、虚记骨科高值医用耗材问题，骗取医保基金支付2334万余元外，飞行检查还发现同济医院2021年其他医疗行为涉嫌违规使用医保基金9107.41万元，目前仍在进一步核实处理中。
骗保、涉案金额近1亿元，这是国家医保局首次单独公布对一家医院的飞行检查结果。在这之前，因骗保被罚款金额最高的是北京前海股骨头医院，罚单达1.42亿元。通报显示，武汉同济医院骗保的具体细节，是“串换、虚记骨科高值医用耗材问题”。根据上游新闻报道，“武汉同济医院串换耗材时，植入体内的钢板是200元,医院却写成600元。这样一来，患者承担的要多，医保金的损失更多。”一位地方医保专家坦言，长期以来，民营、基层医疗卫生机构和药店被外界认为是欺诈骗保发生的重灾区，相比之下，公立医院会更加规范严格一些，也面临着每年定期的财务审计，应该不会存在欺诈骗保现象。
然而，实际上公立医院骗保方式更为隐蔽，医保违规行为主要表现在过度检查、过度诊疗、串换高值医用耗材等方面。相比前两者界定难度较大，串换高值医用耗材的方式实际比较低级，但医保部门查处起来同样困难。“病人在手术过程中并不知道自己使用的是进口还是国产的材料，只有医院参与造假的人才清楚，证据很难固定。”
此次武汉同济医院被查，则源于国家医保局收到相关举报。根据多家媒体披露，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国家医保局能完成从线索到取证并处罚的全过程，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有熟悉内情的人士举报——多位相关人士谈到举报方应该是掌握确凿证据的耗材厂商；二是公安、纪检等执法部门的强力介入。
然而，即便掌握确凿举报证据，本次检查过程依旧一波三折。“一些地方发现问题不敢深挖严查，不敢从重从快处理。甚至国家飞检组查出的问题，不仅不乘胜追击，反过来还帮忙捂盖子，帮忙说情打招呼，也不敢曝光案件，担心给当地党委政府抹黑。”4月22日，国家医保局主管期刊《中国医疗保险》发表社评《“同济医院事件”带给我们的3点启示》写道。
4月19日，武汉同济医院发公告表示，对医保基金违规使用问题，深刻反思，组织工作专班，积极配合进行深入调查。对处罚完全接受，坚决整改，将严格按照国家医保局和省市医保局的要求，压实主体责任，强化追责机制，严肃处理涉事人员，举一反三，坚决杜绝类似事件再发生。
骨科并非首次出事，国家严惩力度已加大
“骨科和耗材供应商是一条利益链上的。原本我们对骨科就不是很看得惯，他们的骨科耗材不是经过医院的器材科，骨科医生要用什么，是直接打电话给供应商，供应商把东西送到手术室门口。骨科耗材利润高，骨科的医生也容易成暴发户。”已经退休的同济医院主任医师崔真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在同济医院，骨科算是有特权的，“我们总是担心骨科要出事”。新黄河记者从多个信源处了解到，调查期间，该院骨科相关负责人已被司法机关带走，具体名单不详，由于案情重大，后续应该还会有官方通报。
新黄河记者查询发现，这已经不是武汉同济医院骨科第一次出事了。早在2008年，卫生部通报三起医药购销贿赂案，就包括同济医院骨科副主任医师徐某，据通报，其于2006年6月至2007年1月利用职务便利，先后收受某医疗器材公司回扣人民币9.9万元。不过检察机关鉴于其有立功表现，决定不起诉。最终院方给予其行政记大过处分，本人也被湖北省卫生厅依法吊销医师执业证书。
国家医保局公布信息显示，自2018年国家医保局成立以来，打击欺诈骗保专项整治行动已进入第四个年头。自2019年起至今，仅国家层面曝光欺诈骗保案例有10期87例，涉及违规资金近1.4亿元。2021年，全年共检查定点医药机构70.8万家，查处41.1万家，追回医保资金234亿元。中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协会法务部主任、北京至瑾律师事务所主任李岑岩告诉新黄河记者，同济医保的巨额罚单事件，正是国家医保部门近年来加大对医院违规行为调查的体现。“通过统计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布的案例可见，从80年代到2020年底，一共有4148起医保诈骗案，其中最多的是在2020年，有2440多起，占一半多。这也体现出，近年来，中国的医保监管日益严格。”
李岑岩同时表示，不少医保骗保案，如今都会被移送公安部门，包括医院院长在内的相关人员，都有承担刑事责任的可能。过去，不少骗保事件以行政处罚结案。而近期，在罚款、取消医保资格的同时，“相关线索移交公安机关”也十分常见。这背后是“行政执法和刑事司法相衔接”，为防止以罚代刑、有罪不究、降格处理现象发生，及时将行政执法中查办的涉嫌犯罪的案件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2020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推进医疗保障基金监管制度体系改革的指导意见》明确提出，要严厉打击欺诈骗保行为，建立健全打击欺诈骗保行刑衔接工作机制。“以前，行政处罚之后，如果医保部门认为构成犯罪，就可以移送公安。而在新规定发布后，相关医疗机构只要够犯罪标准——虚构事实隐瞒真相，5000块钱就够犯罪标准了，医保部门就必须将其移送公安，公安必须立案去查。”李岑岩分析说，这背后，正是体现了医保部门对打击医保诈骗的决心。
新黄河记者：郭吉刚 张博
编辑：邢志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