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爆发疫情的酒吧,与整个北京擦肩而过

图片
“不正经地方”的北漂一族
撰文 | 劳骏晶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就像往一个瓶子里陆续装填石头、沙子和水一样,一个1300平方米的场子也很容易被装得满满的。
首先挤进去的是一排数米长的酒柜,一个高台,一片充当舞池的空地,还有围绕着舞池的众多卡座。灯光和音乐是沙子,沉重地盖在舞池和卡座之上。
而人就像水一样,流到每一个空隙里去。高台上的DJ呼嚎着,头快蹭到天花板了。舞池里的人群用相近的频率晃动着身体。卡座里坐着的人,在这个空间的最下层,他们喝酒,扯着嗓子聊天。有人在厕所门口排队,有人端着酒,串台搭讪,也有人蹲在角落里抹着眼泪。
整个场面看起来狂乱得有些邪性,仿佛就是王朔《动物凶猛》的2022版。
这是天堂超市酒吧工体西路店恢复营业的第一个夜晚。
6月6日凌晨,众人从北京城一个个遥远的角落聚集到这里,他们来自密云、顺义、门头沟,他们中有学生、火锅店店员、广告公司策划、互联网大厂实习生,一个小伙子从怀柔的红螺寺出发,换乘三趟公交,跋涉70公里前来蹦迪。有两位执飞北京往广州航班的机组工作人员,接连穿过了大兴区蜜雪冰城907927号店、朝阳双井的重庆鸡公煲、速8精选酒店,和这家天堂超市酒吧。
这些原本只会在北京夜幕里匆匆而过的人,被互联网大数据发现了。因为天堂超市酒吧发生了聚集性疫情,他们成为感染者,轨迹被记录进流调中。
北京只从疫情中醒过来3天,就又被按了暂停键。6月9日至15日15时,北京累计报告了327例新冠肺炎感染者,均涉天堂超市酒吧聚集性疫情。天堂超市酒吧被立案调查。6月18日的疫情发布会通报,这条疫情传播链条已基本阻断。
而在部分网友评论里,这些顾客被视作这次疫情的始作俑者,是“骑共享单车去酒吧的穷鬼”、“私生活不检点的漂亮空姐”、甚至是“生活糜烂的城市老鼠”。
夜店顾客被认为是不正经的,是“动物凶猛”。
图片
2008年8月24日,北京,三里屯酒吧里的人们。(@视觉中国  图)
但就像青春的记忆并不可靠一样,流传在社交网络上的片面信息也不准确。这里没有动物,没有凶猛,松散的人群也凑不起什么群威群胆,只有少量的叛逆和苦 闷。
这里尽是些努力与北京这座巨大城市相处的普通年轻人。酒精、音乐、舞,还有同伴,只是充当了他们与北京之间的润滑剂。
图片
北京夜晚的缩影
王小军在6月10日坐进了一辆大巴。这辆大巴将载着他去河北一家酒店隔离。他戴着显眼的蓝色胶皮手套,几个老大爷盯着他,聊起了这阵子又严重起来的疫 情。
在车上,王小军试着与同行的人攀谈。“你也是因为去了工体那边吗?”他问。对方撇撇嘴:“谁去那地方啊,那不是正经的地方。”
王小军不接话了,他是那个“不正经地方”的常客。
在疫情发生前,他几乎每周都会在工体的夜店度过周五、周六两个晚上。
6月6号晚上,他也去了。
那天,北京终于开放了一些公共场所,一个朋友招呼他去喝酒。这个朋友是王小军在天堂超市认识的,人仗义又客气,经常请一帮人喝酒。
原本工作日夜晚,王小军是不去夜店的。他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白天工作非常忙,但这次他实在憋坏了。同样憋坏的还有另外四个人,几个朋友先去了三里屯一家墨西哥餐厅吃饭,随后去了天堂超市。
王小军扫码进店时,那里还是他熟悉的样子,环境昏暗,一片彩光来回飘着,空气里泛着酸甜味,桌子的缝隙里,已浸入油星子了。他们在前台大冰柜里拿了些啤酒,在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眼前扫了 码。
当一行人回到卡座开始喝酒时,酒吧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有人在摇骰子,音乐声音放得很大。很久没看到过这么多人了,王小军习惯观察人群,然后猜测这些陌生人的身份和心情。他感到有些恍惚,“这不就是北京夜晚的缩影吗?”
那些被酒精和音乐搞得微醺的人,或许有的刚失业,有的刚找到工作。叫得最凶的那个男人可能刚刚分手,大口灌啤酒的顾客也许欠了很多钱。
王小军想得头疼,因为缺乏睡眠,他这几天一直身体不好。他没喝酒,也没摘口罩,只坐了20分钟,就感到胸闷。十点十分左右,他打了辆车,离开酒吧,跟朋友们约好周五再见。随后,剩下的朋友们又去了附近的酒吧。
图片
2021年3月13日,北京,随着疫情防控形势好转,后海商圈逐渐恢复往日繁华,不少关门许久的酒吧恢复营业。(人民视觉 图)
大约10分钟前,一位从密云区十里堡镇来的小伙进了店,他是三天后被流调标记的病例之一。
6月9日,天堂超市酒吧成了这一波北京疫情的风暴眼,迅速关门。门前的栅栏上,挂上了“疫情期间,请勿聚集”的牌子。
工体西路酒吧一条街全部歇业封控,拉面店和串串店也未能幸免。这片曾是北京夜色中最明亮吵闹的区域,迅速暗了下去。
图片
那里有太多“看起来不属于北京的人”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大约有六万家酒吧夜店,而北京三里屯,尤其是工体西路,站在酒吧的鄙视链顶端。
但天堂超市酒吧在工体显得特殊。
那些“百大排名”上的夜店是十三先生(Sir Teen)、One Third(OT)这样的,装着新风系统,除了舞池昏暗,其他地方都很明亮,还有保安巡逻,阻止顾客抽烟或打架。
而天堂超市酒吧没有随着那些夜店一起进化。它保持着自己最初的样子。
以前,北京大学的学生梁凯文会和朋友来这里玩。地板总是黏的,厕所里总有来不及被清理的呕吐物,他们也总需要扯着嗓子,喊着说话,以盖过震耳的音乐。
但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天堂超市酒吧有别的夜店没有的优良品格:便 宜。
13、OT、PH之类的地方,卡座有最低消费,动不动就是三五千,酒也贵。而天堂超市一瓶精酿啤酒可能就三十块。你不喝酒也可以走进来,跟着音乐蹦一蹦,然后找个没人的空位坐下。
第一次去时,梁凯文点了一盘饺子、大份薯条和花生米,也就花了一百来块钱。“夜店喝不起,还可能有假酒。”
天堂超市的老板詹小虎曾对媒体说过,“没人是来天堂找服务的”。江湖上有很多他的传闻,比如十多岁就来北京讨生活、坐过牢、最早在西客站卖盒饭,后来在三里屯开一家小卖部。机缘巧合下,小卖部变成了著名的天堂超市酒吧。
很多传闻已经不可考,但可以确信的是,詹小虎和他妻子单红伟在北京发迹,至少是一个精彩的励志故事。
根据天眼查信息,北京天堂超市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6月22日,注册资本1000万元。夫妻俩还是几家国际商贸公司、物流货运公司的高管,集团价值预估接近2400万元。
天堂超市酒吧如今在北京有6家店,是全北京闻名的网红酒吧。詹小虎说,他喜欢北京。而他的酒吧,成了年轻人窥探这座城市的窗口。
图片
2022年4月8日,夜幕降临,北京潮流地标三里屯商圈霓虹璀璨,热闹非凡。(@视觉中国 图)
李寒在北京待了四个月,在京东实习。今年元旦,她约了朋友,慕名来到工体西路的天堂超市。这是她第一次蹦迪,对夜店的好奇来自电视剧《欢乐颂》,曲筱绡经常去蹦迪。
初进舞池,她有些紧张,但很快适应了,跟着节奏律动。她对天堂超市最深的印象,就是地板很黏,还有几个大叔跟她们搭讪,想请她们喝杯酒。
除此之外,她玩得很开心。李寒告诉我,那天晚上,酒吧人超多,各个年龄段都有,穿什么衣服的都有,看起来都是北漂。这地方莫名让她想到了北京西站。
北京西站是她对北京的第一印象,那里有太多“看起来不属于北京的人”。这间酒吧看起来也是这样,有看起来不太时髦的年轻人,露出一截肚子的中年人。
“好多人在北京想实现梦想啊。”李寒说。但她的梦想无法在北京实现,因为解决不了户口。
李寒在不久以后就离开了北京,在深圳找了一份工作。天堂超市酒吧就是她对北京的最后印象了。
图片
一只夜行动物
2015年就来北京工作的王小军,对北京的印象也差不多。巨大、人多,充斥着不太容易实现的种种梦想。
他第一个房子租在清河,是一个只能放得下一张床的储物间。北京对他来说太大了,跨区就需要一两个小时。甚至有些地方,像大兴森林公园,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个模糊的名字,路途遥远得好像另一个世界。
他对北京最深的印象是冬天供暖时空气里的烟尘味道,其次就是地铁上人们挤在一起的“痛苦面具”。
“我也麻木了,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享受生活的,享受生活只限于周五周六,去酒吧。”
在建筑学书籍《S,M,L,XL》里,建筑学家库哈斯提到这类巨大型号的城市,生活其中的市民,可能不是主人,而是城市的附属品。
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王小军从没觉得自己拥有这座城市,他没有与这座城市有关的记忆。
工人体育馆一直是老北京人的重要记忆,97年香港回归的大型文艺演出在这里举行,北京国安也在这里获得过数不清的胜利。
夜店拱卫着这座体育馆生长出来。这里一度是北京最时髦的地方,跑车扎堆,大大小小的明星出没,串串店也开得风生水起。
天堂超市酒吧就是这里“后夜店时期”的产物。
在三里屯生活过几年的香港文化评论人李照兴提到,“在像天堂超市这样的地方,一个晚上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非洲人、日本人、欧洲人、俄罗斯人等,都有。他们不会跟你讲英文,都是讲普通话。而他们说出来的那些故事,又跟你想象中西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所以我在那里交到了很多朋友,也获得过不错的灵感和素材。”
随着北京城变得越来越时髦,工体的夜店也在变化。2020年,工人体育场开始改造、重建,这成了工体夜店圈开始衰落的标志性事件。
王小军见证了这整个过程。奋斗了三年后,2018年,王小军才被朋友带着去了工体,尝到了北京的夜生活。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坐快速公交再转地铁,去工体的夜店玩。
工体这块地方对他来说像是一只夜行动物。
白天,汽车和高楼才是这块地方的主人。人仿佛是寄生在这些机械和水泥生物里的小虫。但到了晚上,工体会苏醒过来,人也从这些机械里走出来。在奶茶店前排队,然后涌进一个个酒吧夜店。
但自从疫情开始,他觉得酒吧里的有钱人变少了,路上的跑车少了,工作人员也越来越少讲起来这里的明星和他们的糗事。夜店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
2022年5月29日,北京三里屯太古里,因疫情暂停营业3周的购物商场恢复营业。(@视觉中国 图)
王小军自己的日子,也随着工体起起伏伏。在天堂超市酒吧,他认识了前男友。两人在舞池里相遇,加了微信。第二天又在酒吧遇上了,之后开始谈恋爱。
这段恋爱维持了一年多,期间有各种各样的争吵。后来他们分手,再在酒吧遇上时,他们也不再打招呼了。
图片
人来人往
隔离酒店外,是一大片麦田。这里的天比北京的更高,没有音乐,没有酒。王小军经常往窗外望,然后掰着指头数日子。
时间突然变多了,他告诉我,自己被拉到这里来隔离,如果他不发个朋友圈,可能没人知道他从北京消失了。
但那些招呼他喝酒的人会知道。他们发来微信,问他要不要出去喝一杯,王小军就会告诉他们,自己正在隔离。那些朋友就会关心他,安慰他:“没事儿,要保持健康。”
这些朋友都是在酒吧认识的。他不愿意与同事交朋友,觉得说话总得提防着。但在酒吧里遇上的人,都是陌生人,他们顶着“石头”、“山药”、“汤姆”这样的化名,似乎更容易让他感到安全。
这样的社交为他营造了一个“真正自我”的空间。他可以摆脱日常生活中以社会角色为导向的社会期待。在夜场里,他们不受主流道德情感的约束,可以从个人意志出发。
图片
2022年6月9日,行人从已关闭的天堂超市酒吧走过。(@视觉中国 图)
不久前,一个朋友要离开北京回老家了,王小军送别他。这些年,他生活中的人也有来有去。
这以后,王小军也经常一个人去喝酒,戴着降噪耳机,找个散台坐下。他酒量一般,三瓶啤酒就可以让他进入快乐的微醺状态。那些时候,王小军就会忘了自己的信用卡欠款,忘了自己又没有在新公司转正。在天堂超市酒吧,一个晚上过去,他甚至都花不了一百块钱。
有时候喝多了,他会被一个干净健壮的男生揽上了肩,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又继续做陌生人。王小军觉得,自己没有妨碍任何人,他有权过自己选择的生活。
他是个普通的,生于1992年的年轻人,不嗜酒,不叛逆,也不咄咄逼人,他只是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有一点点孤单。
*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图片
图片
大城市居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