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突破历史极值,户外劳动者的权益如何保障

▲2022年7月11日,重庆江北国际机场T3B项目施工现场,施工人员在施工间隙补水 图/新华社

在酷暑中,户外劳动者面临更大的健康风险,高温保障措施制度的完善和落地对保护他们的权益至关重要。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佳薇

这个夏天,高温正在影响越来越多的人。

2022年6月以来,多地出现持续性高温天气。国家气候中心的统计显示,6月1日至7月20日,我国黄淮南部、江淮、江汉、江南东北部等地高温日数较常年偏多10天以上,多个站点的日最高气温突破历史极值,局地超过40℃。截至7月12日,高温影响人口超过9亿人。而自7月中旬以来,西南地区东部及江南、华南等地遭遇了更极端的高温,共51个国家气象观测站点的日最高气温突破历史极值,其中,7月25日有12个站点突破当月历史极值,贵州榕江(40℃)和岑巩(39.6℃)、广东五华(39.6℃)、福建三明(41.8℃)等4个站点日最高气温均突破历史极值。

据中国气象局7月26日消息,预计未来10天,南方仍有大范围持续高温天气,多地气温可达40℃以上。

放眼全球,高温的影响同样波及甚广。71个国家气象站记录了有史以来的最高温度。路透社消息称,过去一周,热浪在葡萄牙造成 659 人死亡,在西班牙造成 360 人死亡。英国格兰瑟姆气候变化与环境研究所通讯主任Bob Ward在《苏格兰人报》撰文称,高温可能已经致英国各地的弱势群体死亡数百人。

一项研究指出,以户外工作为主的职业更容易受到高温的负面影响。另一项聚焦于印度热浪期间死亡率的研究则分析,收入与人类健康之间的关系要强于身体状况与健康之间的关系,这可能是由于不同群体获得的空调或医疗服务不同的结果。

在极端天气频发的情况下,我们尤其应该关注户外劳动者。高温之下,户外劳动者面临什么困难和风险?相关法律和政策如何维护他们的权益?《南方人物周刊》采访了户外劳动者、相关领域的律师与专家,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2022年7月14日,江西南昌,铁路电力工人们服用藿香正气水防暑 图/新华社

应对高温中暑,最有效的方法是预防

2022年6月初,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以下简称“暨大一附院”)收治了一名热射病患者小林。因在闷热的仓库里整理快递时昏倒,他被医院确诊为热射病,截至7月26日还在昏迷中。7月5日,建筑工人王建禄晕倒在西安的高温下,经送医抢救无效而死亡。其女后来在接受采访时称,父亲病倒当天在高温、高湿度的环境中工作了9小时。几乎同一时间,浙江丽水,一名49岁的男性患者在高温车间工作时突然晕倒,入院时体温40.7℃,已经休克。经过31个小时的抢救,男子不幸于7月8日凌晨去世。

6月以来,四川、浙江、江苏、河南等地有多人确诊热射病甚至死亡。“酷热的夏天,户外活动的年轻人,特别是在炎热环境中工作的快递员、骑手、交警等都是热射病的易感人群。”暨大一附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医师黄世芳介绍。

▲2022年7月26日,广州增城的环卫工在户外工作 图/梁丽芳

热射病属于重症中暑,也是高温相关急症中最严重的情况,致死率高达70%到80%。根据国家卫健委发布的解答,热射病是由于暴露在高温高湿的环境中,身体调节功能失衡,产热大于散热,导致核心温度迅速升高,超过40℃,伴有皮肤灼热、意识障碍(例如谵妄、惊厥、昏迷)以及多器官功能障碍的严重致命性疾病,是中暑最严重的类型,一旦发生,死亡率极高。

暨大一附院最近收治了三例热射病患者,这在往年是一个年平均数字。“但现在还只是7月,夏天刚刚开始。”黄世芳说。她指出,除了中暑,高温下的户外劳动者还应警惕紫外线的影响,“长期皮肤晒伤可能导致黑色素瘤,同时,强烈紫外线长期照射眼球容易患白内障。”

▲2022年7月11日,江苏海安,工人顶着高温在328国道海安段快速化工程工地上进行沥青摊铺作业 图/视觉中国

在工地做了三十多年的建筑工人何川觉得今年格外热。

他在四川达州的工地上做点工,负责粉刷建筑外墙。盛夏的早上8点,太阳已经炙烤着工地,热得人受不了。

7月5日以来,何川所在的工程队改为只上半天班,早班时间也由早上7点调整至6点,等到10点半就基本不做了。他发现附近的一些工地下午也基本处于停工状态。“(我们)工地上主要靠这样来避暑。”

为了防止工人中暑,何川工地上的老板准备了凉茶和藿香正气水(注:无论从中医还是西医的角度分析,藿香正气水都不适用于预防或治疗中暑,对于过敏及重度中暑者甚至会加重病情。参考《广州日报》报道《中暑后用藿香正气水?错了!》)。每天开工时,他和工友都要喝一支。他有时还自备红糖水和葡萄糖,用前者补充能量,用后者“缓解心慌,让心里平静些”。但一支葡萄糖要两块多,有些工友舍不得每天喝。

回到家乡达州之前的十多年,何川在福州的工地上干活,那里的夏天也热,但有海风,戴个草帽能坚持下来,“但今年好像到了下午就没办法坚持干活。”

一年四季中,许多户外劳动者的共识是,酷热最难熬。“冷你可以多穿点,热总不能脱衣服吧?”骑手张攀说道。平时跑单,他常戴着一双冰袖。为了防晒,有些骑手会在车上自备手套、防晒衣,头盔下再多戴一顶帽子。张攀觉得这些麻烦。广州的夏天漫长,他最钟爱的消暑方式是用凉水冲洗暴晒在外的手臂。

▲2022年7月10日,在上海市闵行区,外卖配送员在烈日下骑行 图/新华社

在短视频平台上,许多骑手感慨,高温之下去商场取餐是工作时最幸福的时刻。张攀说,这并非缓解酷热最有效的方法,冷热交替很容易感冒。一位骑手告诉我们,“许多商场是不欢迎外卖员的,觉得形象不佳,你很难在里面停留太久。”

面对高温中暑的风险,最有效的方法是预防。黄世芳指出,如果无法避免长时间在室外工作,一定要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变化,如果发现自己有头晕头痛等表现,一定要及早离开高温环境。

补偿措施的落地

2012年6月29日,中华全国总工会等部门印发了《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办法》对不同高温下劳动者的工作时长作了具体指引,并规定,“用人单位安排劳动者在35℃以上高温天气从事室外露天作业及不能采取有效措施将工作场所温度降低到33℃以下的,应当向劳动者发放高温津贴,并纳入工资总额。”

各地高温津贴的发放标准与时间也不尽相同。广东、江苏、浙江、上海、江西、山东等地津贴均为300元/月,山西每人每月240元,还有部分省份在100-200元之间,比如,北京对室外露天作业者给予每月180元补贴,对室内工作者给予120元补贴。而在发放时间上,海南省总工会要求每年从4月开始发放,共发7个月。广东、福建、广西次之,共发放5个月。

但在采访中,我们发现,并非所有工人都能收到高温补贴,有人甚至从未听说。在工地上三十多年,何川从未收到过任何形式的高温补贴。张攀做骑手已有四年,他跑专送,每天固定的工时有8个小时,其余时间可自由分配。最近正值暑假,平台的优惠增多,单量也多了起来。前几天他连爬几个8楼,直呼年纪大了,身体受不住。至于高温下的补贴,他笃定地说没有。另一位跑同城的外卖骑手则表示每月有收到高温补贴。

而对那些有高温补贴的骑手来说,数额常常是杯水车薪。骑手叶强发现,从今年开始,每跑一单平台都会有0.5元的高温补贴。这些在去年是没有的。但他记得,去年夏天,平台推出了奖励机制,跑够一定订单量会有奖励津贴。相比起来,“一单五毛钱太少了。”叶强说。

根据《工人日报》的报道,一些地方的外卖平台代理商会为签约骑手发放高温津贴,众包骑手则大多没有。

▲2022年7月12日,在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岑巩县城区,快递员在工作间隙喝水 图/新华社

一位外卖平台的相关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整体看,外卖骑手的高温津贴发放情况比较复杂。目前,在一些地方,无论专送还是众包,都会根据天气情况和单数,对骑手按单补贴,在一些骑手队伍相对固定的区域,代理商会根据站点情况直接把津贴发放到签约骑手的工资卡里。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法学院院长沈建峰认为,高温保障措施制度不应当以劳动关系为前提条件,无论劳动者是临时工作人员还是劳务派遣人员,只要他们工作环境的温度达到法律规定的保护前提,他们都应该受到保护。同时,高温补贴具有不可替代性,企业不能因为发了钱就不采取其他措施保证生产条件的安全。

在沈建峰看来,户外劳动者难以收到补贴的关键原因在于目前的《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只是原国家安监总局、全国总工会等部门颁发的一份红头文件,“它内容不系统,没有设置具体的处罚,也导致规范效率较低,影响落地。”

▲2022年7月24日,湖北宜昌云集路综合改造项目工地,公交车变身“纳凉车”,城建工人纳凉午休 图/视觉中国

中暑算工伤吗?

除了上述补偿性的措施,如果劳动者在高温下工作时中暑了,可以认定为工伤。

《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第十九条明确规定:劳动者因高温作业或者高温天气作业引起中暑,经诊断为职业病的,享受工伤保险待遇。

将中暑列为职业病目录并享受工伤保险待遇也是国际社会的普遍做法。国际劳工组织2010年版国际职业病名单中,在物理因素所致的疾病中就包含“极端气温所致的疾病”。值得注意的是,从1957 年我国首次发布《关于试行“职业病范围和职业病患者处理办法”的规定》,到1987 年版、2002 年版以及2013年最新版的《职业病分类和目录》,都将“中暑”列入了职业病目录范畴。在2019年修订的“职业性中暑的诊断”中,中暑被分为热痉挛、热衰竭、热射病三型。这三型临床表现常相互伴随存在,很难全然分开。

中国劳动和社会保障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翁仁木的研究指出,虽然从理论上来说,职业性中暑可以享受工伤保险待遇,但从现有数据来看,作为职业病报告的中暑案例很少,考虑到未参保问题等因素,真正能够享受工伤保险待遇的人数应该更少。根据原国家卫计委公布的《2015-2016 年全国职业病报告情况》,2015年全国共报告职业病29180例,其中中暑64 例;2016年全国共报告职业病31789例,其中中暑193例。

在南京,从事钢筋工岗位的老马在温度高的工地宿舍内突发脑梗,治疗休养期间,他向建设公司提出赔偿伤残补助金、伤残津贴、护理费等共计一百余万元赔偿。由于未能提供工伤认定书等相关材料,被相关部门驳回。

为农民工维权超过15年、代理过千余件农民工维权案的律师时福茂说,农民工群体很多都没有维权意识,甚至一些农民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基本劳动权利。

在裁判文书网中以“中暑”、“工伤认定”为关键词检索出的325篇文书中,工伤认定的前提是确认上诉人与被告公司存在事实劳动关系,一些上诉人往往受困于此。

建筑工人是此类矛盾纠纷中最具代表性的群体,他们往往由于未能与建筑公司签订直接的劳动合同而无法确定劳动关系。2022年7月,建筑工人王建禄因热射病不幸去世后,起初由于他未签订劳动合同,难以确认劳动关系,无法被认定为工伤。舆论发酵后,根据《冰点周刊》的报道,工地方于7月17日与王建禄一家达成协议,由前者负担王建禄的丧葬费并给予工亡赔偿。

▲2022年7月12日,工人在江苏无锡经开区的一处住宅小区建设工地上施工 图/新华社

2017年,江苏常州一名张姓建筑工人在工地施工时昏迷,后被医院诊断为热射病。他向劳动仲裁部门申请劳动仲裁时,仲裁委以“张某是由包工头直接招用,建筑公司已与包工头之间签订了劳务承揽合同,并根据合同约定支付工程结算款”为由不予支持。

一般而言,确认劳动关系需要向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劳动仲裁。沈建峰表示,最高人民法院(2009)行他字第12号《关于劳动行政部门在工伤认定程序中是否具有劳动关系确认权的请示的答复》中明确:根据《劳动法》第九条和《工伤保险条例》第五条、第十八条的规定,劳动行政部门在工伤认定程序中,具有认定受到伤害的职工与企业之间是否存在劳动关系的职权。但在实际的司法实践中,部分工伤认定部门怕发生行政诉讼,往往不予认定劳动关系,劳动者只好向法院提请仲裁。导致他们维权的时间成本拉长。身体情况紧急的劳动者,很难及时享受到工伤保险待遇。

“目前来看,没有劳动合同时,劳动者证明不了劳动关系就无法享有工伤待遇的情况确实诟病颇多。不过,部分省份在开展工伤认定辅助调查的试点。”沈建峰补充道。

在为数不多的工伤认定成功的案例中,骑手尹启的案子是其中之一。据《工人日报》的报道,2017年7月19日,尹启在北京送外卖的途中,因为天热中暑头晕,不小心撞上栏杆导致受伤,入院后诊断为左髌骨骨折。

在尹启维权的过程中,工伤认定一直是争议焦点。他称,“受伤后公司超过1年没给我落实工伤保险待遇。”此前,他与上海一家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签订了为期3年的劳动合同。

经审查,法院认为尹启提供的关于考勤、请假情况、住院病案等证据信息能有效证实他在工作过程中受伤的事实。2020年2月,法院判决人力资源服务公司支付尹启医疗费、住院伙食补助费、误工费、护理费等,共计26910.43元。

“职业病诊断必须在省级卫生健康主管部门备案认可或者指定的医疗卫生机构申请,还要提供劳动者职业史和职业病危害接触史。”在时福茂看来,职业病的工伤认定则“难上加难”。

骑手的维权更为复杂。外卖平台用工多采取外包、众包、合作用工等形式,骑手很难与平台确定明晰的劳动关系。针对此,时福茂认为,平台的用工制度需要改善。此外,由于工作地点和时间不确定的特点,当他们因高温中暑而申请工伤认定时面临的困难也更多。沈建峰表示,平台应当制定具体的规则明确骑手的工作时间等,以便举证。

最近,叶强的一个同伴也中暑了。在他的叮嘱下,对方喝了几支藿香正气水后早早收工回家。在外卖行业待了两年,叶强逐渐变得“佛系”,知晓体力的极限与行业的天花板后,高温之下也无力再拼。

达州前几日下起了雨,温度下降了几度,何川觉得干起活来好受很多。最近,他常看到有关热射病的新闻,许多工友们也都是第一次听说。“大家都在讲,不要那么累了,反正人生是很短暂的,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算了。”

(张攀、叶强为化名。感谢杨允达、阿飞对本文的帮助。参考资料:《华尔街日报》《苏格兰人报》《工人日报》《南京日报》《南方都市报》《科学·进展》的有关报道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