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泥土的诗意——刘鹏《青海花儿浪青海》简评

刘大伟

花儿是老百姓的诗歌,除了流传下来的传统花儿,民间歌者的个体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传承民间文化的作用。身为乡土诗人的刘鹏还有一个本领是擅长创作和歌唱花儿,其个人作品集《青海花儿浪青海》的重要价值就是通过对民俗生活的深层体察,进而触摸到隐藏其间的民间生活文化,他把这份独特的体验以花儿的形式书写出来,也就成了民间意义上的诗歌,表达出普通民众的心声。其中的每一组花儿都能体现出诗与歌的有效结合,从而具有了“组诗”意义上的整体性与抒情性。我愿意从故乡、土地和人生三个层面去读释这部作品集。

故乡层面的书写内容包括了乡村、屋舍、花朵、老家具、乐器、年俗和饮食习俗,这些看似琐碎的歌唱对象为读者勾勒出了一个立体可感又亲切无比的“故乡”形象。试读:

新盖的大房新盘的炕

新气象

新炕柜靠墙儿摆上

黄铜的匙件银扣儿亮

盼兴旺

传家的宝贝哈锁上

不要小看这六行短句,它将百姓生活中最大的一件事儿表达了出来,高度概括且具深意。众所周知,在青海民间,“盖一面像样的大房”是老百姓最大的心愿,盖了房才能娶妻生子,盼来人丁兴旺。这首题为《炕柜》的花儿将盖大房、盘新炕、摆炕柜等重要“人生活动”依照先后顺序书写出来,干脆利落、轻重分明。随后的描述开始进入细节:黄铜的匙件银扣儿亮——这是河湟乡村农舍里比较贵重的一个象征之地,银扣儿扣紧的不仅是女主人陪嫁来的炕柜,更重要的是精神指向,暗含着对家族兴旺的期盼。

土庄廓打成了四方的城

满目的景

白杨树扎下的根深

阿姐是心底里最美的神

养育的情

一辈子不忘的恩人

诚如这首《阿姐》所言,隐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庄廓,庄廓四周站立的白杨,白杨下面纳鞋底的阿姐……都是乡间最为朴素的风景,这风景饱含风雨和真情。行走于乡村,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个女孩带领更小的一些孩子去洗土豆、割草、饮牛,偶尔也玩游戏。这个女孩很多时候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实际上,她就是我们年少时的姐姐。作者在这首花儿里称阿姐是“心底最美的神”,对其有养育之恩情,因此认定她是“一辈子不忘的恩人”。

除了情感的表达,刘鹏的花儿也承载着一定的民俗意义。学者董晓萍认为,民俗是靠口头和行为传承的文化,如果将“行为”的肢体动作理解为语言的话,那么用“说话的文化”来界定民俗不失为理论上的创新。诚然,刘鹏的原创花儿实际上就是一种非常规范的“说话的文化”。关于衣食住行,老百姓自有他们的讲究,如果把这些讲究梳理成章,那就是一篇篇精彩纷呈的文化小品了。作者写下大量有关生活文化的花儿,实质上就是在坚守民间文化阵地,并不断为其存在的意义进行辩护。譬如,刘鹏在一首花儿里还说到了烙“狗浇尿”的诀窍——在擀好的死面(未发酵的面)上撒上香豆粉末,然后放到大锅里烙,边烙边浇上清油,不一会儿,香喷喷的“狗浇尿”饼就做成了。显然,烙饼的技术也是一种非物质文化,其中的“狗浇尿”这一动作,显然符合民俗学者提到的“将行为的肢体动作理解为语言”,这样的民俗文化也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说话的文化”,而不是僵死的文化。今天,远离了乡村的我们在聚餐时定要点一份“狗浇尿”,并将其推荐给外地朋友,然后在一片赞叹声中留下欢欣,稳住乡愁。

《青海花儿浪青海》对土地层面的歌唱主要体现在粮食、农具、节气、季节、花鸟、昆虫等方面。在《铁锨连板镢是亲弟兄》这组花儿作品中,大量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具的再现让人为之心动。之所以用“再现”来形容,是因为随着时光的推移,这些劳动工具正在离我们远去。曾经用以出行的板车,让泥土翻出浪花的犁铧,握在手里的镰刀,磨出“麦索儿”的石磨……都已成为生活的纪念物,或已束之高阁,或已锈迹斑斑。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曾经携有我们体温的劳动工具从生活中集体缺席了。今天,我们享受着多种便利,内心却虚空无比。于是,我们想到故乡去,去找找静躺在旧时光里的诗意。试读《板车》:

大板车俗名叫杠骚车

勒勒车

诗人们好叫个高车

取捆子送粮哈全靠给

下茬曳

腊月年根儿里卧车

这首赋格花儿鲜活生动,文化内涵指向深远。其中的“勒勒车”是一种古老的交通工具,形制比较宽敞,特别是两个轮子高大而结实,诗人昌耀曾称其为“高车”。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高车装满了秋天的麦捆,本来它就形体高大,再摞上高高的麦捆,显得更高了。当它缓慢行进在乡间道路上时,一种“巨人之轶诗”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那时候,孩子们一定会为威风凛凛的马匹和经验老道的驭手发出由衷的赞叹,待到麦捆摞满场院后,便等候在路旁,等着大人将自己拽上高车,摇摇晃晃,走过村头。

“下茬曳”是一个方言短句,意为“加油运输”“使劲儿前进”。“下茬”一般能表明老百姓“下定决心”的生活态度和“加把劲儿”的思想韧性。在古汉语里,“曳”有“拉”的意思,这首花儿显然保留了其本意。颇有意味的是,在青海民间,老百姓至今还使用着许多字的古老意蕴。在我的老家林川,人们之间还保留有这样的对话形式:“今天做啥哩?”“今天曳粪去哩……”

“曳”还有个相近的意思,就是“拖”。老百姓也说“你曳着长拖拖地,再嫑哭了”,意思是——不要再把哭腔拖得那么长,停止哭泣。

腊月年根里卧车,也是一种民间习俗。等到庄稼颗粒归仓,老百姓磨了新面粉之后,时间就到了腊月年根。劳顿了一年的庄稼人终于可以消停片刻。于是,他们会找到一个聚餐娱乐的由头——卧碌碡、卧车。意思是碌碡和车辆也辛苦了一年,现在终于闲(卧)下来,人们可以为之庆贺。如此来看,这绝不是一首普通的花儿,它写到了我们过去与农田麦捆亲近的生活,写到了掩映在时光深处的民俗文化,而这一切,是早已远去却又难以忘记的生活记忆。

除了对故乡和土地的深情歌唱,刘鹏擅长用花儿表达对于人生的理解与感叹,涉及爱情的作品往往深刻而动情,描摹风景的花儿则充满了象征和暗示意味。

人生是一场马拉松

生命是最大的资本

风里雨里赶哈的紧

谁都是台上的明星

毋庸置疑,一旦消除了功利因素,人生就是一条自然之河,随性奔流,不畏枯竭;但是人生在世,谁能躲避了欲望与追寻?你看有那么多人蜂拥向前,像极了一较高下的马拉松比赛——为了想要的结果,大家“风里雨里赶哈的紧”。如果我们将人生视作一条路,找准方向踏踏实实走下去,无所谓快慢,活出自己的精神走出应有的意义,那该多好。从这个角度理解——正如作者所言,每个人都是人生舞台上的明星,生命中所有的光焰,皆来自泥土的真实与内心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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