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再论曹娥江是浦阳江“下的蛋”

曹娥江、浦阳江分别是钱塘江的第一、第二大支流。现在人们大多认为,浦阳江主干从浙江浦江县深袅山发源,南北穿越诸暨,从萧山临浦西折偏北,经闻堰汇入钱塘江主干,流经的区域为浦江县、诸暨市、萧山区。曹娥江主干从浙江磐安县大盘山脉发源,流经新昌、嵊州段称剡溪,上虞段称上虞江,百官附近称舜江,下游段古称东小江,然后注入杭州湾入东海,经过的区域为新昌县、嵊州市、上虞区、柯桥区。
征诸史乘,历史上的浦阳江并不仅限于今之浦阳江,而是长时期覆盖今之浦阳江、曹娥江两河所在全域,一言以蔽之:浦阳江远比曹娥江古老,曹娥江是浦阳江“下的蛋”。
一、浦阳江名始于秦汉,纵贯古今
浦阳江名源远流长,《国语》卷二十《越语上》载:“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韦昭(204-273)注:“三江,吴江、钱塘江、浦阳江。”是东南三大江之一。《越绝书》第八卷:“浦阳者,句践军败失众,懑于此。”这里的“浦阳”就是浦阳江。
北魏郦道元(466-527)《水经注》卷四十载及浦阳江,历史典故、地理沿革、人物故事、山川风物,内容纷繁,缠绕其间,要理出头绪并不容易,但大体如下:浦阳江导源乌伤县(今义乌),一路经诸暨到萧山与浙江汇合;另一路经诸暨后又东流南屈到嵊县,再经始宁(今属上虞)和曹娥庙而达上虞江,穿越山阴,又东北经永兴(今属萧山)与钱塘江汇合,这两条水流均称浦阳江。
《水经注》卷四十中有10多次记到“浦阳江”,书中也记载了曹娥寻父溺水的故事,以及为纪念她而建的《曹娥碑》,但全书没有一处提及“曹娥江”。由此可见,在郦道元撰写《水经注》之时,还没有“曹娥江”之名。
显然,这一历史记载包含现今曹娥江所属的剡溪、上虞江、舜江、东小江,即整条河流都属于浦阳江。
故而人们围绕“郦道元之说”,展开了条纷缕析,孜孜不倦的求索,从文献到实地,从质疑到考证,充分展示了历史上的浦阳江到底是怎样的面目,她的辉煌在哪里,她孕育分娩了哪些河流,所派分的曹娥江,又在什么时候“成家立业”。
郦道元为《水经注》倾注心血和才智,全书记载了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大量内容,尤对山水记述偏重,为后世保存了许多文献资料,虽也有一些错记漏记,但依然是公认的中国古代历史地理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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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南朝齐建武四年(497)扬州历史地图,有浦阳江,但无曹娥江(图示河流蓝色是古内容,粽色是今内容)。
二、曹娥江迟至北宋才从浦阳江分出
唐朝《十道志》云:“浦阳江有琵琶圻、岸有曹娥碑。”《十道志》已佚,这条资料为南宋嘉泰《会稽志》卷十所引。因琵琶圻、曹娥碑均属上虞县境,所以嘉泰《会稽志》据此下断语:“信此,则曹娥江即浦阳尔。”
嘉泰《会稽志》又引用北宋《掇英集》云:“越之通道有四。西接钱塘曰浙江;城西四十五里曰钱清江;州之东七十里曰曹娥江;余姚县曰姚江。”所云《掇英集》即北宋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
这里的浙江指钱塘江,钱清江指浦阳江下游流入杭州湾入海段。
嘉泰《会稽志》亮出自己的观点:“以今地里考之,自浦阳江至曹娥百余里,郦道元误曹娥为浦阳江,岂当时曹娥江之名未著,亦名浦阳耶?或陵谷变迁,旧流不循其故道耶?”
不难明白,嘉泰《会稽志》认为,郦道元对浦阳江所记或有误、或曹娥江名未显,亦名浦阳江,也有可能是河流山川不循故道。
明嘉靖《浦江县志》卷一:浦阳江,一名浦阳汭,源出县西深袅山。东流五十里,绕县郭之南,又百余里,入绍兴诸暨境,始通舟。又二百余里,经越之钱塘之于海。县名盖取此。
《浦江县志》所记“越之钱塘”,是讲浦阳江的经越地钱塘江而入海,浦阳江之源是单一的河水,径直流过诸暨入萧山,不存在二派之说。
明万历《绍兴府志》卷七载:今按《上虞县志》,曹娥江始实名浦阳,其源自东小江,亦由浦江来。《十道志》:婺州浦江,江之导源出此。是知浦江一分为二派,一北由诸暨直下至山阴、萧山间,为钱清江,郦所谓“经诸暨、与五泄溪合”,“自临浦南通者。”一则行而东至嵊县,出始宁门,乃折而北,至上虞、会稽间为曹娥江,郦所谓“东回北转”,经剡县、始宁、上虞、余姚西北,皆是也。因当时曹娥江名未著,故以浦阳江名之。
万历《绍兴府志》认为:曹娥江属浦阳江,唐朝时曹娥江水以浦阳江名之。
明万历《萧山县志》卷一记载:浦阳江,又名小江,东去县四十里,东南去县一十五里,南去县三十里。其源出金华府浦江县,北流一百余里入诸暨县,与东江合流,至官浦,浮于纪家汇。东北过峡山,又北至临浦,注山阴之麻溪。北过乌石山,曰乌石江。又北东至钱清镇,曰钱清江,即刘宠投钱处也。又东入于海。今开迹堰以通上流,塞麻溪以防泛溢,而江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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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侃章《贯休:五泄唐诗知多少》,《中华读书报》2023年4月5日。
《萧山县志》概略了浦阳江在萧山境内一分为二这段历史,但对分流后的浦阳江走向没有进一步交代清楚。
清乾隆《诸暨县志》卷四记载:浦阳江,《明史·地理志》浣江即浦阳江,亦曰青弋江。……新《绍兴府志》旧志注云“浦江一源分为二派”,其说实非,乃是二源二派也。谓曹娥未溺之先,其江亦名浦阳,得之矣。按,今嵊县之西南与义乌接界,义乌之西与浦江接界,两接界处,其山自东而西驰,水分八字,山阳之水入嵊为曹娥,山背之水入诸暨为浣江。浣江又分而为二,一达山阴之钱清,由白洋入海;一达萧山之临浦,由钱塘入海。此实迹也。今之义乌与嵊县接界处,旧必隶浦江,后析入义乌者。故曹娥江亦名浦阳耳。
乾隆《诸暨县志》这个“按语”,是引用康熙《诸暨县志》主纂章平事(字大修)的文字,在按语下面又注明:“诸暨章大修平事身至其地,今订正。”强调是他经过实地考察后的结论。章平事是诸暨人,顺治九年(1652)进士。
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九:浦阳江水经浦江县南东流入绍兴府诸暨县界,自源徂流,凡百二十里始通舟楫,经县南折而北流,县境诸水皆流入焉,北经山阴县南,分为二支:一西北经萧山县东南三十里之临浦,又北折而东,经府西五十里之钱清镇名钱清江,又东入于海,是钱清江即浦阳江也,亦名西小江。今江口为潮沙所遏,其内则为运河,亦与钱塘江相隔。一自山阴县东南分为小舜江,今名东小江。又东与嵊县剡溪之下流合,经府东九十二里之曹娥庙而为曹娥江,又北至上虞县西北五里之龙山下而西北折,以入于海,是曹娥江亦浦阳江分流所汇也。
顾祖禹观点明确:钱清江即浦阳江,后起的曹娥江名是浦阳江分流所至。
清全祖望则记录时任山阴县令舒树田的考证:曹娥之水,由诸暨纡而东至嵊,至余姚则已折而北,始至上虞,遂由会稽入海。钱清之水,由诸暨竟西下至萧山,反东向山阴入海,一曲一直,源流不同。然六朝皆以浦阳之名概之。
所谓“六朝”,指东吴、东晋及南朝宋、齐、梁、陈这六个朝代,“六朝”时浦阳江名下依然包括后起的曹娥江。
全祖望又进一步展开:其以浦阳名江也,始见于韦昭,然《续志》出昭之后,尚未登其目,则不大著也。浦阳之名,至宋齐之间而大著,其时合曹娥、钱清二水皆曰浦阳。谢康乐《山居赋》中所云浦阳,皆指曹娥,李善因之。而《南史》所载浦阳征战之事,则皆指钱清。历考唐人所作《十道志》《元和志》皆无此二江之名,《元丰九域志》曹娥以镇属会稽,钱清以镇属山阴,尚未有江名。其以江名也,自南宋始(见谭其骧主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第4册711页)。
全祖望及山阴县令舒树田的观点简洁明了:浦阳江之名六朝宋齐时已名声显赫,那时曹娥江、钱清江均名浦阳,南宋以前没有曹娥江名,所谓曹娥江是南宋时才有。
以上诸说观点一致:这两条河流都归入浦阳江。惟争议的是,浦阳江在深袅山发源时已分成两脉,山背一脉经诸暨至萧山、山阴入海,山阳一脉至嵊县、上虞、会稽入海,这是其一;其二,浦阳江流到诸暨后,分为两脉,一路从诸暨北经萧山临浦、山阴钱清入海,还有一路江流,东回北转,转至嵊县,再到上虞、会稽入海。这些说法是概述河流的走向,与曹娥江本属浦阳江没有实质关系。
显然,这两条河流其时都叫“浦阳江”,其真正原因是曹娥江之名后来才出现。但全祖望和舒树田所谓“曹娥江名自南宋始”这个观点值得商榷,因为“曹娥江”名在北宋已见记载,如前述嘉泰《会稽志》卷十引北宋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就有。
再查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浦阳江名在南朝齐建武四年(497)有载,曹娥江名在北宋政和元年(1111)出现,两者时间相差600多年。在该地图集中曹娥江名下的剡溪、上虞江二个河段,唐朝开元二十九年(741)始有标注,但与浦阳江名仍相距240多年。
这一说法,从时间上,历经南北朝、唐朝、北宋、南宋、明朝、清朝;从地域上,贯穿了浦江、义乌、诸暨、萧山、剡县、上虞、山阴、会稽及整个绍兴府和浙江;从作者上,有历史地理学大家名著和地方官修志书,言之凿凿,各条互证。
概而言之,曹娥江包括现在“浙东唐诗之路”规划上的剡溪、上虞江、舜江、东小江等河流原都是浦阳江名下,虽然分段的剡溪、上虞江等也都很古老,但以整条曹娥江之名而言,在唐朝及以前还不存在,北宋时,曹娥江从浦阳江分立出来,才串连起自剡溪到东小江各个河段,故而曹娥江是浦阳江“下的蛋”符合历史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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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唐朝开元二十九年(741)越州历史地图,有浦阳江,但无曹娥江(图示河流蓝色是古内容,粽色是今内容)。
三、“浙东”及浦阳江与曹娥江的不同内涵
宋代才有的曹娥江大概没有想到,它如今成了“浙东唐诗之路”的主角,而其母体浦阳江不但只字未提,还被抛出“浙东”区域,这是当下规划建设中“浙东唐诗之路”大可商榷之处。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没有完全弄明白“浙东”这一历史地理名词,没有注意到浦阳江与曹娥江的历史沿革。常识反复告诉我们,地名和江名是历史文化最好的记忆,只有理清历史地理的空间脉络,才能理解和定位与此相应的人类活动。
首先来看“浙东”这个历史地理名词。以钱塘江为界,江以西部分叫“浙西”,如今杭州老城区等区域;江以东部分叫“浙东”,如今绍兴市等区域。浙东、浙西的叫法在唐朝已较普遍,又因唐朝江南道浙东观察使驻节越州(今绍兴市),一般多以越州指代浙东,例如唐朝诗人李绅曾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当时的人们称他为“李浙东”。
唐朝浙东越州先有六县,后有七县。根据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六,越州七县有“望、紧、上”三个等级,其中会稽、山阴、诸暨、剡为“望县”,余姚、萧山为“紧县”,上虞为“上县”。会稽、山阴是州治和军营所在,诸暨是浙东巨邑、婺越通衢,剡包含了今嵊州、新昌两地,因而这四个县是“望县”。唐朝越州的余姚、萧山现今分别划到宁波、杭州市,其他各县市依然隶属浙东核心区域绍兴市。
前面已述,浦阳江在唐及唐以前已经出现;曹娥江北宋从浦阳江分出,这两条河流是浙东的动脉,又主要散布在浙东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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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侃章、余文军编著《唐诗之路话诸暨——诸暨唐诗三百首》,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第1版。
经初步查得,浙东浦阳江畔诸暨段至少产生了300多首晋韵唐诗,从王羲之、王彪之、谢灵运、何逊、骆宾王、宋之问、李白、王维、皇甫冉、秦系、严维、元稹、施肩吾、李商隐、胡幽贞、罗隐、陆龟蒙、鱼玄机、周镛等或履足或写过此地的人文山水。至于唐朝灵默、良价、克符道者、贯休等在诸暨五泄山寺修行多年的高僧大德,至少写下了四十多首(篇)俗文禅诗。笔者与余文军合作编著的《唐诗之路话诸暨——诸暨唐诗三百首》一书(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第1版),对此有较详细阐述,此不展开。
浙江省如今规划的“浙东唐诗之路”以唐朝越州(今绍兴市)水道为主要载体,强调“曹娥江”是这条诗路的主线,令人不解的是,迟至宋朝才有的曹娥江在唐朝的诗路上占主角地位,相反,更古老的浦阳江和素称“浙东巨邑”——且还拥有300多首唐诗的诸暨,竟被抛出“浙东唐诗之路”之外。从历史底蕴上,曹娥江与浦阳江不能同日而语。从学术意义上,这是“名”与“实”的疏离。
提出这些问题并非想标新立异,而是想还原唐朝真实的浙东区域,及浙东水道的真名实姓。导致以上情况可能是对历史地理不熟悉造成,因而对历史和现状作了改造和演绎。今人倘先预设好线路,再去擘划唐朝的山水和诗人的行踪,就有可能误导,这对弘扬浙东唐诗文化及项目建设会带来不小负面影响。
对于“浙东唐诗之路”的文化概念倾力支持,但由此所产生的重大欠缺也要持之有据地指出,既然用了“浙东唐诗之路”这个名词,就应包括产生大量唐诗的浙东越州的水道陆路和各个市县,而不宜在现代地图上格式化、方块化,把同一历史文化区域作生生割裂,历史存在于史实而非划线中。“浙东唐诗之路”不能没有文化传承,不能缺少浦阳江和诸暨这些极为重要的浙东历史因子——“浙东唐诗之路”理应具备与历史地理和史实相符的含金量,怎么也不能把浙东枢纽和唐诗高地的诸暨抛出浙东;怎么也不应忘记浙东浦阳江这千年“老母鸡”对后起曹娥江的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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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北宋政和元年(1111)两浙路江南东路历史地图,浦阳江与曹娥江同时出现(图示河流蓝色是古内容,粽色是今内容)。
浦阳江和曹娥江都以时代闻人命名,浦阳江即浣江是因西施浣纱而得名,曹娥江是因曹娥投江而远扬。把几乎人人皆知的历史规划进去,才能凝聚心力,才能使“浙东唐诗之路”名副其实,才能增加人文要素和传播效应,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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