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深港莲麻坑

香港的莲麻坑村和深圳的长岭村隔河相望;两村源出一支,由客家叶氏主导垦殖开发;一百多年来,两村同饮一河水,同耕一块田,同说一方言,同祀一祖祠,成为深港同源活生生的范例。

“叶氏宗祠”,门上的牌匾写着四个大字。

站在宗祠门前,扭头往右边一望,看到的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山。这座山我认识,它叫梧桐山。深圳最高的梧桐山。

叶氏宗祠,以及周边错落的房舍,与北面的梧桐山不过一箭之遥,山下村庄的鼎沸人声,依稀入耳,“鸡犬之声相闻”。事实上,从梧桐山下到我站在的宗祠周围,大多数当地居民都是叶氏子孙。往前回溯一百多年,这一片本是同一个村庄。

但是此刻,我往梧桐山方向望去,分明可以看到一条长而密的铁丝网。铁丝网的那边,是深圳河。而深圳河,是深圳市和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分界线。原本的一个村子,被分隔在了深圳和香港两边。

绵长的深港边界上,这样两地同村的现象绝非个例。而梧桐山下的莲麻坑村(香港一侧)和长岭村(深圳一侧),无疑是一个典型的样本。

香港“名村”,幽静而神秘

太幽静了。

我想,第一次来到莲麻坑村的人,都会发出像我一样的感慨。你很难想象,在素以喧嚣、繁华著称的香港,还有这样几近与世隔绝的村落。这种极度的清净,即便与一河之隔的“亲姐妹”深圳长岭村,也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反差。

不大的村子,散落着几十座二三层的小楼。午后强烈的阳光暴晒下,村中小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游荡在房门前的看家狗,对着陌生人发出警惕的吠叫。

这样一个封闭的村庄,外来人员的辨识度实在是太高了,也难怪狗狗们看到我就狂叫不止。

在闷热的夏日徒步跋涉数小时,早已渴得喉咙冒烟,想着到村里总能买瓶水喝吧。但是,目光所及之处竟然找不到一家便利店、士多店。转念一想,这个几乎没有外来流动人口的村子,也确实没有开设商店的必要。需要任何生活物资,搭乘59K小巴进城(其实就是到上水)采购即可。

说起来,莲麻坑这个村子在我心中早已“种草”多时。部分源于我读过香港岭南大学刘蜀永教授主编的《莲麻坑村志》。香港现存700多个村庄,莲麻坑是第一个拥有志书的村。而随着此书入选“中国名村志”,莲麻坑村也俨然有了“香港第一名村”的名头。

当然,莲麻坑村的历史并不辱没这一称号。从300多年前客家叶氏移民迁入,与冼、刘、官、张等家族胼手胝足拓荒垦殖,开发深圳河两岸千亩良田,到抗战期间血战坳下、三打矿山、掩护盟军,直到1949年之后内地香港几近隔绝,莲麻坑村与长岭村之间却还能通过跨境耕作口继续“同耕一方田”,成为深圳(宝安县)与香港之间特殊的联络纽带。

这些固然是莲麻坑村独特的历史价值所在,但对我来说,她最大的魅力还不在于此,而是她的——神秘。

▲20世纪60年代的莲麻坑村风水塘边。(翻拍自《莲麻坑村志》)

▲莲麻坑村风水塘,远方山体为梧桐山。

地图上很近,走过去太远

当你漫步在莲麻坑嫡亲的“姐妹”——深圳罗湖区长岭村的时候,对这份神秘会有更直接的感受。

长岭一带的农田,原是莲麻坑村民开拓。清朝晚期,莲麻坑村的可耕地大多在深圳河北岸,长岭、径肚至伯公坳一带,大约一千亩。为图方便,有村民在长岭建房用于休息、住宿。久而久之,长岭就成了莲麻坑的衍生村。

1898年,英国逼迫清政府签署《中英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强租新界。莲麻坑和长岭之间的深圳河,变成了深圳(新安县)与香港的界河。不过,此后的半个多世纪,深圳河两边居民自由往来几乎没有限制。直到上世纪40年代末,随着国内政治局势剧变,深圳河才从“有边无防”变得戒备森严。1951年6月,港英当局颁布边界封锁命令,宣布在新界边界地区实行封锁。从此,莲麻坑村就被划入边界禁区。即便是香港居民,也必须持有边界通行证(禁区纸)方能入内。

这一“禁”,就是半个多世纪。

直到2016年,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宣布部分开放边界地区,其中包括莲麻坑村。但是,进出村庄的唯一交通要道“莲麻坑路”进村前的最后一段,却依旧被划在禁区范围之内。没有“禁区纸”,仍然难以得其门而入。

河对岸的“姐妹”长岭村,已然沧海桑田,莲麻坑仍然仿佛与世隔绝。

站在长岭村南端边界铁丝网前,你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这种反差。往北一望,村里十多层、七八层高的楼房排列成行。人流如织,口音交杂,一派烟火气十足的深圳城中村生活场景。

转头往南,则是另一番景象。铁丝网的外面,是过去的跨境耕作区。再往南,就是深圳河,以及对岸的莲麻坑村。

一片翠绿,一片幽静。仿佛深圳和香港的都市繁华都与这里无关。根据香港学者阮志的研究文献,早期莲麻坑村民从村里步行来到长岭耕田,大约需要半小时。打开手机地图软件,莲麻坑、长岭这两个地名确实紧紧挨在一起。理论上来说,从深圳河北岸走过去,片刻即到。

但是,严密的铁丝网告诉我,走过去是不可能的。这两个本为一体的村子,在现实中究竟有多远?我想用脚步丈量下。

从长岭搭乘深圳地铁8号线,15分钟即到达莲塘口岸。排队通关不过20来分钟。从香港一侧的香围园口岸出关之后,又耗费了10分钟,才走出联检大楼,走上通往莲麻坑村的必经之路——莲麻坑路。

说是一条市政道路,看上去就是乡间小路,窄小的路面上半天看不到人,只有鸟叫虫鸣,与北边不远处深圳罗湖的车水马龙相映成趣。

前行半个多小时,“前方禁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的告示牌赫然出现在眼前。于是离开大路,按照事先在网上请教一位资深驴友的攻略,登上山坡,改走铁丝网外围的山间小路,避开禁区摸索前行,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山路。当开阔的田野、碧绿的风水塘和错落有致的房舍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莲麻坑,终于找到你了!

“由陆至安,二百余载春祀秋尝,不忘螺溪木本”,推开叶氏宗祠虚掩的门,看到二进神厅柱联上这样写道——颂扬着莲麻坑叶氏开基先祖叶达波、叶达滨18世纪初从陆丰螺溪(今属陆河)跋山涉水来到新安开拓垦殖、繁衍生息的事迹。

不知叶氏先祖是否想到,300多年之后的2023年,外人要想一睹莲麻坑村的庐山真面目,还是免不了要跋山涉水!

▲位于香港莲麻坑村的叶氏宗祠。

革命的村庄

“唔该!请问叶定仕故居喺边度(在哪里)?”离开叶氏宗祠,我用生硬的粤语问路。

叶氏移民到莲麻坑村,历经300多年,十余代人,名家辈出。而最著名的莫过于辛亥革命元老叶定仕。

“果边(那边)啦!”一位正在家门口纳凉的老者指着风水塘东南侧的一条小路说道。

大概是看到我走的方向不对,老者的菲佣半分钟之后追了过来,指着风水塘东南侧一片树林说道:“Inside(里面)!”

小树林里面别有洞天。走进林子,过了一座看上去很古老的石桥,豁然开朗。一座中西合璧的二层小楼出现在眼前。这就是辛亥革命元老、曾担任中国同盟会暹罗(泰国)分会会长的叶定仕先生故居所在。

叶定仕1879年出生在莲麻坑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在族谱上是莲麻坑叶家第八代。16岁时,被“卖猪仔”到暹罗曼谷做裁缝学徒。出师之后,手艺高超的他受到暹罗王室贵妇追捧,并与一位公主成婚。1905年之后,叶定仕承包了暹罗陆军军服的定制生意,成为当地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侨领之一。

20世纪初,孙中山先生发起的民主革命风起云涌。1907年,中国同盟会暹罗分会在孙中山亲自主盟下成立,叶定仕等18人成为第一批会员,不久之后被推选为会长。

从此,叶定仕奔走在家乡和暹罗之间,积极从事革命活动。在暹罗开办“振兴书报社”作为联络华侨、宣传革命的阵地。1908年回家乡时,在莲麻坑村斥资修建了这座两层三开间住宅。出于对孙中山先生的无比崇敬,叶定仕将这座小楼的外观建成了孙中山先生在香山(今中山)翠亨村故居建筑的“翻版”。

1910年,同盟会暹罗分会组织光复云南的武装起义,18名同志被当地警方查获逮捕。叶定仕利用政商资源全力营救,被捕同志悉数脱险。但是他自己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暹罗政府撤销军服生产承包权。叶定仕矢志不移,不惜倾家荡产支持革命。孙中山先生在南方领导十次武装起义,暹罗华侨捐款数额最大,叶定仕功不可没。

1911年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叶定仕通过振兴书报社派出300多暹罗华人回国参加革命。武昌起义胜利之后,广西军政府授予叶定仕二等勋章,表彰他对革命的重大贡献。

然而,辛亥革命的胜利并没有改变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性质。叶定仕积极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倒袁运动。1915年运动失败,叶定仕被广东地方当局通缉,返回香港莲麻坑老家避难。

与波澜壮阔的青壮年相比,叶定仕的后半生是相对淡泊的。但是,一颗爱国爱民的心未死。1935年,叶定仕精心撰写了一份征得东南亚华侨社团赞同的《振兴中华实业计划》,第二年亲自前往南京上书国民政府。国民党高层未置可否,发给一笔养老金之后,将叶定仕打发回故乡。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侵占香港。叶定仕将大量革命文物和史料藏匿在莲麻坑住宅内,避免落入日军手中。1943年,贫病交加的叶定仕先生在莲麻坑村家中逝世。

2009年,香港特区政府宣布叶定仕故居为法定古迹,并拨款700万港元进行修葺。2011年,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叶定仕故居修葺完成对公众开放。当年年底,莲麻坑村民集资修建的孙中山先生铜像在叶定仕故居门前落成揭幕。

叶定仕为革命散尽家财,壮志未酬,但是他点燃的革命星火却在莲麻坑、长岭一带成燎原之势。在革命战争年代,村中子弟前赴后继,英才辈出。

▲辛亥革命元老叶定仕

▲莲麻坑村俯瞰,左侧小楼为叶定仕故居。(翻拍自《莲麻坑村志》)

▲叶定仕故居。

不屈的村庄

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起在叶氏宗祠看到的一块牌匾,上书二字:“武魁”。

这是光绪元年(1875年)莲麻坑村民叶守第获得广东武举人时获颁的牌匾。

作为村里主流人群的叶氏家族,继承了客家人的“硬颈”传统,民风强悍,敢于反抗,不惧强权。

莲麻坑盛产铅锌矿石。抗战爆发之前,香港就开办了最早使用近现代技术设备的莲麻坑矿场。“中国留学之父”容闳的长子容觐彤就曾在莲麻坑经营矿山8年之久。

日军占领香港之后,占据矿山,为侵略战争掠夺资源,并且强征大量村民做工。其中包括当时才14岁的叶维里、叶盘桥、叶煌青等人。3人对日军掠夺矿石制造枪弹屠杀自己的同胞十分愤怒,合谋把矿山炸掉。1943年10月7日夜,3人从莲麻坑后山爬上山,走向半山腰的八号洞。洞口左侧是炸药库。他们撬开大门,拿出一卷导火索。正当他们拉着导火索往门外走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空罐头盒,顿时警报声大作。日军火力疯狂射击,3人来不及点燃导火索,快步往山上跑,躲过了敌人的枪弹。

不久,叶维里越过深圳河,来到横岗游击区,加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广东人民抗日游击总队(东江纵队的前身),成为一名抗日战士。

1944年3月,抗敌心切的叶维里没有向上级请示,就和游击队员黄伟组织200多名民兵,从十华里外的黎围村向莲麻坑矿山猛扑过来。他们制服了3名放哨的印籍佣兵之后,打开仓库搬运物资,计划搬完之后烧毁仓库。但是行动惊动了驻防在半山腰的日军,机枪步枪子弹顿时雨点般飞来。民兵装备不足,一边还击一边撤离。二打矿山又功败垂成。

直到1945年2月,叶维里秘密返回莲麻坑侦察,绘制矿山地图,东江纵队第二支队第三大队经过周密计划,由大队长曾春连率领200多名游击战士,在月底的一个深夜直扑莲麻坑矿山。叶维里作为突击队员,被日军手榴弹炸伤。经过一番激战,守矿日军被击退。游击队将可以携带的物资全部运走之后,将矿山设备和汽车全部烧毁。大火燃烧7天7夜,整个莲麻坑矿山付之一炬。

1947年香港审判日本战犯时,沙头角日军宪兵部军曹中岛德造供称,矿山在此次遇袭之后,再也无法运作。

一个村庄,在日寇铁蹄之下“三打矿山”,莫说广九地区,即便在全民族抗战历史中也堪称壮举。

广九地区抗战史上还记录着,1942年至1943年间,莲麻坑村民三次救助逃亡英军官兵,将他们送过深圳河,到达中国内地安全地带;1943年2月18日,广东人抗日游击队惠阳大队独立小队20多名战士,在长岭坳下与数倍于己的日军血战,全部壮烈牺牲……

▲叶定仕次子叶青茂曾获三级解放勋章和独立功勋荣誉章。

亲情,隔不断

风水塘,波平如镜。水面上倒映着深圳河对岸的梧桐山。

静谧的村庄,与回忆中枪林弹雨的战争岁月形成如此强烈的反差。探访莲麻坑之旅接近尾声,沿着深圳河南岸往村外走。深圳河边照例是禁区的铁丝网。我知道,铁丝网的里面有一座桥,叫长命桥,又名国际桥。

长命桥始建于清朝,本是莲麻坑村民到长岭耕田和去深圳墟赶集的必经之路。20世纪中叶边境封锁之后,却成了戒备森严的边防重地。只有持有跨境耕作证的两地村民,才能进入禁区,跨越此桥,到达深圳河的对岸。

想到这里,一位当地名人的名字又浮现在我脑海中——叶青茂。

叶青茂原名叶理山,是叶定仕的次子。受到父亲革命思想的感召,叶青茂和弟弟叶瑞山在1940年代分别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江纵队和粤赣湘边纵队。抗战胜利之后,叶青茂随东江纵队主力北撤烟台,先后参加豫东战役、济南战役和淮海战役;1949年跟随第四野战军南下解放广东,获得三级解放勋章和独立功勋荣誉章。

1982年,年届花甲的叶青茂离休。家乡莲麻坑村在香港境内,按政策不能返回。叶落却无法归根,只好定居在原本与莲麻坑同村的深圳长岭村。因为身为部队离休干部,又没有跨境耕作证件,叶青茂眼看着从小长大的村落和父亲的坟墓就在深圳河对岸,却无法踏过边防禁区一步。如果要和莲麻坑那边的亲人见面,就要约定时间,亲人走过长命桥,在深圳一侧边防检查站接待室短暂相聚。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之后,叶青茂才获准踏上深圳河对岸的莲麻坑故土。此时距离他离开村庄,已经50多年。

……

即便是香港回归祖国已经26年的今天,长岭和莲麻坑仍然是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但是,同耕一方田、同祭一个祖的村庄,亲情和文化又如何能够隔断呢?

深圳市本土文化艺术研究会原会长廖虹雷,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起2017年春节期间应邀参加“莲麻坑村春节联欢”盆菜宴的情景。廖虹雷写道:莲麻坑村平时常住人口只有100多人,俨然是一个空心村。春节联欢盆菜宴,吸引了香港、内地和全世界各地的家族宗亲返乡,一下子涌进2000多人,小村呈现出难得一见的热闹场景。

“深港两地盆菜宴的菜式与仪式一样;吃着一层一层从下往上叠加的萝卜角、炸猪皮、焖腐竹、红烧肉、炸鳗鳝……味道与他处并无不同”,廖虹雷写道。

是啊,除了隔着深圳河和铁丝网,一切都并无不同。

古诗有云:明月何曾是两乡?今天,一“叶”又何曾是深港呢?

(参考文献:《莲麻坑村志》,刘蜀永、苏万兴主编,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出版;《收藏深圳岁月》,廖虹雷著,华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