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记丨梁思成对赵州桥的“焕然一新”深感遗憾

因为长期被写入语文与历史课本,赵州桥在中国享有极高的知名度。在课文里,它被誉为“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一座石拱桥”“历经近一千四百年的风雨,至今仍然坚固地屹立着”。①
但现存的赵州桥,已很难说还算不算一座古桥。
史上最大的一次整修
赵州桥又称安济桥,位于河北赵县城南的洨河之上,当地人称之为“大石桥”,以区别于附近的另一座“小石桥”。
一般认为,该桥始建于隋朝,唐宋明清各代均曾有过整修。至晚清时桥体已损毁严重。
1930年代,梁思成前往考察,发现该桥情况堪忧:
“西面五道券,经过千余年,到底于明末崩倒,修复以后,簇新的石纹,还可以看出。后来东面三道亦于乾隆年间倒了。现在自关帝阁上可以看出桥东面的中部,已经显然有向外崩倒的倾向,若不及早修葺,则损坏将更进一步了。”②
在梁思成看来,该桥“此种Open Spandrel构造,直至十九世纪末年,始见于欧洲,后于我者千二百年。故在历史上工程上,实皆有无价之奇迹宝也。”
因担忧“此无价之国宝,行将毁灭”,1935年,梁思成与考古学家李济曾有提案,请求国民政府重修该桥,但未有下文。③
1952年,河北省公路局建议对该桥进行大修。辗转至1954年,获交通部和文化部拨发专款,遂开启赵州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整修。
1956年,整修工程完结(栏杆部分除外),这座“历经近一千四百年的风雨”的古桥,从内部结构到外观,全都“焕然一新”。
对于这种焕然一新,梁思成却认为“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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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等人1933年拍摄。
旧貌与旧技术被抛弃
1952年11月,文化部曾组织考察组,赴赵县勘查赵州桥的现况,并拟定整修方案。
勘查结果显示,“现在桥多残破,……如果不急速修葺,一旦桥券全部崩毁,则损失必更大”。
考察组给出的修葺方针是(引文内有一些专业术语,不感兴趣的读者可略过):
“以极力保持桥的旧观为主旨。风化残毁过甚的石块须更换新石,东侧大券及小券倒塌三道单券须扶起按原式加铁榫重砌,残破券石更换新石。大小券石残毁约三分之一的换新石,略有残毁的用水泥镶补,稍有残缺的保持原状不动。东侧开裂欲坠之大小券石二道,须重新安砌,俱按原式用铁活。大小券石既是用二十八道单券组成,则在券背上必须加固,使成一整体。最有效最易施工,最不伤大券石的方法即是在券前上‘伏石’的地方改做铜骨水泥的伏券,不过要多加几道伸缩缝(如果动工时发现大券石尚坚致时,也可有数段用伏石加铁榫做,不过以少凿大券石为是),原有伏石仅保露出桥面部分,桥面上亦用钢骨水泥路面,上铺石板保持原状,仅将凸出部分落平。凡水泥内均酌用避水粉,以便防潮防水。最要小心的就是券底皮石缝仍然要露出二十八道券来。不能让水泥灰浆将券石底皮沾污。单券间的灰缝要勾进很深才好。”
这个方案有两个要点:
(1)在外观上,尽可能保存桥的旧貌,“以极力保持桥的旧观为主旨”。
考察组主张尽可能地利用原桥的旧石,只有残毁严重至约三分之一者才考虑换新石;且“不能让水泥灰浆将券石底皮沾污”,以免破坏古桥原貌。
(2)在结构上,考察组主张在核心的券石重砌工作中,仍采用原桥的旧技术。
具体说来,就是“须扶起按原式加铁榫重砌”、“俱按原式用铁活”当然,为弥补原桥设计上的缺陷,考察组也建议采用新材料,用“钢骨水泥”的伏券来加固桥体。
可惜的是,这个方案并没有被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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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石之间以“腰铁”相连。
在最终的整修工程中:
(1)采用新的压力灌浆工艺,改变了原桥的建造工艺。
《赵县安济桥保护工程技术分析研究》一文对此有较为完整的总结:
“安济桥原建造工艺是在构件之间无任何粘接材料,只以铁梁和腰铁对拱券结构进行加固,在长年的自然力破坏作用下,石构件出现严重风化、破损和结构变形,使拱石之间出现不同程度的空隙。灌入高标号水泥砂浆后,实际上使拱券的干摆砌筑方式改为水泥砂浆砌筑,极大地加强了拱券的整体性,但也改变了原建造工艺,同时水泥砂浆对石材具有腐蚀性,桥底常年出现泛碱现象。”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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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整修前的安济桥。以腰铁连结石块是赵州桥的旧技术,
50年代的整修,除拱圈外侧显露处(即图中黑点组成的两行弧形)仍用腰铁以贴合原貌外,其余部分一律不再使用。
(2)桥的历史旧貌未能得到保存,而是“焕然一新”。
据参与此次整修的郭瑞恒披露,绝大部分旧石料被废弃,约87%的修缮石料是新购的:
“这次修缮范围,除了西侧23圈主拱和4.0公尺小拱两端的一部分墩壁面外,全部拆除重砌。重砌式样以恢复隋代原状为原则。河底打捞积石大部分能加以改制使用、桥上拆下石料,则因年久风化疏松,不堪再用。460多方修缮石料中,新购约400方,利用旧料约60方。”⑥
桥体的栏杆、栏板部分,也全部用新石料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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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当时修补缺损石构件的技术条件限制有关。
今天所见到的赵州桥上的栏板和栏柱,没有使用发掘出土的原栏板,而是全部新制
梁思成深感遗憾
以“压力灌浆”工艺,取代古桥原来采用的“干摆砌筑”工艺,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得已的选择——拆除主拱和小拱,以原工艺重新修砌,在当时不现实,经费方面不能允许。
因为经费匮乏,梁思成1930年代提供给国民政府的修缮方案,也与“压力灌浆”大致相同。梁的建议是:
“修补方法,首先须将已崩倒之东面三券,及其次已倾斜之数券,恢复原位,然后将各券之间加以联络,或用钢铁,或用钢骨水泥。石缝之间,全部用水泥灌满,使桥身成为一整体。”⑦
但桥体修葺时的全面翻新,却令梁思成相当痛心。
1963年,梁思成撰文,相当克制地表达了自己在这方面的不同意见:
“直至今天,我还是认为把一座古文物建筑修得焕然一新,犹如把一些周鼎汉规用擦铜油擦得油光晶亮一样,将严重捐害到它的历史、艺术价值。……在赵州桥的重修中,这方面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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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安济桥整修工程施工现场。
梁还解释了赵州桥为何不应该全面翻新:
“就赵州桥而论,重修以前,在结构上,由于二十八道并列的券向两侧倾离,只剩下二十三道了,而其中西面的三(?)道,还是明末重修时换上的,当中的二十道,有些石块已经破裂或者风化,全桥真是危乎殆哉。但在外表形象上,即使是明末补砌的部分,都呈现苍老的面貌,石质则一般还很坚实。两端桥墩的石面也大致如此。这些石块大小都不尽相同,砌缝有些参嵯,再加上千百年岁月留下的痕迹、赋予这桥一种与它的高龄相适应的‘面貌’,表现了它特有的‘品格’和‘个性’。作为一座古建筑,它的历史性和艺术性之表现,是和这种‘品格’、‘个性’、‘面貌’分不开的。
他也分析了不必全面翻新在技术上的可行性:
“在这次重修中,要保存这桥外表的饱经风霜的外貌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它的有利条件之一是桥券的结构采用了我国发券方法的一个古老传统,在主券之上加了缴背(亦称伏)一层。我们既然把这层缴背改为一道钢筋混凝土拱,承受了上面的荷载,同时也起了搭牵住下面二十八道平行并列的单券的作用,则表面完全可以用原来券面的旧石贴面。即使旧券石有少数需要更换,也可以用桥身他处拆下的旧石代替,或者就在旧券石之间,用新石‘打’几个‘补钉’,使整座桥恢复‘健康’、坚固,但不在面貌上‘还童’、‘年轻’。今天我们所见的赵州桥,在形象上绝不给人以高龄1300岁的印象,而像是今天新造的桥——形与神不相称。这不能不说是美中不足。”⑧
那么,为什么绝大多数的旧石材会被弃置不用,以致千年古桥修复后“在形象上绝不给人以高龄1300岁的印象,而像是今天新造的桥”,进而令梁思成深感遗憾呢?
据曾参与1954年6月的“安济桥大修工程技术研究扩大会议”的孔庆普披露,当时确实有与会者主张“修旧如旧”, 如桥面的旧石板,虽饱经风雨高低不平,仍应该保留,但是:
“河北省公路局的一位负责同志说,安济桥难得一次大修机会,从长远考虑,可换可不换的旧石件尽量更换。……最后确定的大修工程设计,桥面的旧石板全部更新,在桥面上人工磨出一道‘车辙沟’和一个‘驴蹄印’。1000多年的桥面石板被废弃。”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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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建造工艺和外貌,均已非那座传承了一千多年的古桥
注释
①见人教版小学语文教科书三年级上册、人教版初中历史教科书七年级下册。
②梁思成,《赵县大石桥即安济桥》。原载于1934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五卷第一期。收录于《梁思成文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2。
③李委员济/提、梁思成/拟,《重修赵县大石桥计划大纲》。收录于《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议事录》,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编,1935,P52-53。
④刘致平等人,《赵县安济桥勘查记》,《文物》1953年第3期。
⑤顾军、王林安、崔明、吴葱,《赵县安济桥保护工程技术分析研究》,收录于《文物保护工程与规划专辑2 技术与工程实例》,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文物出版社,2013,P238。
⑥郭瑞恒,《赵州大石桥的设计特点和修缮情况》,《公路》1957年第8期。
⑦李委员济/提、梁思成/拟,《重修赵县大石桥计划大纲》。收录于《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议事录》,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编,1935,P52-53。
⑧梁思成,《闲话文物建筑的重修与维护》,《文物》1963 年第7期。
⑨孔庆普,《中国古桥结构考察》,东方出版社,2014,P264-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