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记丨唐长安城是一座巨型衙门,它的繁华属于权力而非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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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播出后,被动看了很多“普及”唐代长安城的知识贴。这些知识贴,几乎无一例外,赞颂唐代长安城“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国际化大都市”。
其实,唐代长安城,究其实质,不过是一座巨型衙门。
自秦汉而下,中国古代的大城市,有两个普遍的基本特点:
(1)不是经济发展的自然产物,而是由政治权力推动修筑,在布局与管理上完全遵从权力意志。
(2)城中不存在独立的市民群体,也没有独立的经济结构。城中的农业、手工业、服务业、商业,全部依赖城中贵族的消费而存在,是政治权力的附属品。从业者与行业,俱受到政治权力的严格管控。
唐长安城,也不例外。
该城共计108坊(唐高宗龙朔之后为110坊,唐玄宗开元之后为109坊)。西54坊由长安县管辖,东54坊由万年县管辖,两县统属京兆府。
其具体布局,见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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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唐长安城布局示意图
这是一种典型的权力化布局。其设计理念的出发点,是为权力服务,而非便利城内居民的日常生活。一如日本学者妹尾达彦所言:
“长安城的建筑,原本就不是以居民的生活空间为出发点的,而是根据6世纪末到7世纪初王都的理念,设计建成的一座宏伟的理想都市。”①
这种“宏伟的理想都市”追求的,是凸显皇权的神圣性与保障皇权的安全性。这种追求,对普通民众而言,往往意味着束缚、禁锢与不宜居
布局上,纵横笔直的街道、四四方方的坊区,全方位的整齐划一,追求的是神圣性。管理上,实施“里坊制度”与“夜禁制度”,严格控制城内居民的人身自由,追求的是安全性。
“里坊制度”源自秦汉时代的“闾里制”。简单说来,就是在城内用围墙圈出许多方块状的“闾”或者“坊”;居民住在墙内,他们的房子不许临街开门、不许临街起楼,只能从政府设置的坊门出入;坊门设有“弹室”之类的机构,配置“坊正”“里正”之类的管理人员,用来监控居民的进出。
北宋定都汴梁后,隋唐的“里坊制”才被抛弃(并非宋太祖不想继续玩“里坊制”,是汴梁的客观环境不允许),取而代之的是《清明上河图》中那种与今天的商业街很相似的“街坊制”,城市居民不再被政府用高墙圈禁。及至清代,入关的爱新觉罗氏缺乏自信,北京城的居民住宅,又再次被栅栏分割、封闭。据《大清会典》记载,清初北京,内城有大小栅栏1100余座,外城有大小栅栏440余座,这些栅栏门晨启昏闭。到了清代中叶,栅栏才渐渐消失,但“前门大栅栏”这样的地名,仍流传至今。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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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长安城里坊示意图
再说“夜禁制度”。
这种制度,简单说来就是:长安城的外郭城门、宫城皇城城门与坊市之门,会在入夜前定时关闭,形成三层封闭结构(长安城-宫/皇城-坊),以控制城内人员入夜后的活动半径(坊内之人只能在本坊内部活动)。
为将夜禁制度落到实处,唐朝皇帝想了很多办法。具体包括:
(1)若有人不守夜禁出坊,严厉追责“坊正”。
(2)设左右街使(由左右金吾卫中郎将担任)、左右巡使(由殿中侍御史担任)。
(3)左右金吾卫上街夜巡,遇到犯夜禁之人可以毒打、砍杀、杖毙。
(4)于城门坊角设“武侯铺”,由武装兵士值班巡查周边区域,武侯数量少则五人,多则百人。
(5)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须参与夜禁的落实。③
一个夜禁,如此层层落实、层层追责,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调动尽可能多的资源,来防范城中居民,以满足皇权对安全性的追求。
这种防范,既针对底层民众(使其散沙化,无力酿成“群体性事件”),也针对城内显贵。
比如,唐肃宗时设有特务机构“察事厅子”,由宦官李辅国掌控,用以监督城中官僚贵族,“官吏有小过,无不伺知”。
再如,武则天时代,为了控制李唐皇室,曾将包括李隆基在内的诸多李唐皇室成员,控制在兴庆坊内集中居住;晚唐皇权落入宦官之手,宦官们又将这种做法进一步发扬光大。有唐一代,先后出现过五王同坊、十王同坊、十六王同坊乃至“百孙院”。④
里坊制度与夜禁制度,为这种监视与控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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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唐长安城中“坊”的基本构造
当然,这种监视与控制,并非一成不变。其强度的大小,取决于皇权的兴衰。皇权兴,打压显贵游刃有余,监控的力度就强;皇权衰,不得不笼络权贵以维系统治,监控的力度就弱,对突破坊墙者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出台政策,允许皇室及三品以上官员临街开门。
安史之乱后,长安城的里坊,就出现了许多穿墙破洞的现象——显贵们不愿绕道走官府铸造的坊门,将自家临街的墙拆个洞,开个窗,直接上街,自然是方便得多。唐代宗下诏命京兆尹李勉严查“侵街打墙、接檐造舍”的现象,要求一律拆毁予以重罚,但并无多少成效。
再后来,皇权落入宦官之手,长安城“向街开门”的现象也就更普遍了。唐文宗(谋诛宦官却反被宦官软禁那位)时代,负责落实夜禁政策的左右巡使,曾在报告中哀叹,“向街开门”这种事情太多,有皇权特批可以开的,有未得特批自己就开了的,总之是无法遏制,那些住户常常不等晨钟响就开门,暮鼓怎么敲也不关门,已使得长安城的夜禁制度形同虚设。
城市监控力度的衰弱,确实增大了皇权的安全隐患。
公元815年(元和十年)6月3日,凌晨3时半左右,为了赶上早朝,家住靖安坊的宰相武元衡,骑马走出了家门。他穿过靖安坊东门,进入大街时,突遭埋伏在侧的刺客围杀,被割去了头颅。同日,家住永乐坊的另一位高官裴度,也遭遇了刺客袭击,他滚落到街旁水沟之中,头颈负伤,因毡帽厚实而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事后查明,刺客来自地方军阀(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因武元衡与裴度正协助皇帝推进中央集权、试图对地方军阀用兵,故遭遇此劫。
但在另一方面,监控力度的衰弱,也让城市有了更多的活力。
商业是城市的灵魂。唐长安城虽设有东西两市,但因位置固定(所有交易只能在东西二市进行),且营业时间甚短(中午开市,日落闭市),服务对象始终非常有限。
下图是“唐长安城贵族官僚住宅分布图”,引自王才强《唐长安的数码重建》。红框标注之处是东西二市。黑点及空心圆(抱歉,不太清晰)分别表示官邸与贵族官僚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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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张图,可以获得如下讯息:
(1)唐代皇权的活动重心在大明宫和兴庆宫,位于城市的东北部,官僚贵族们置办住宅时,普遍优先选择靠近政治中心。
(2)东、西两市是长安最宜居之地,市中可以买到各种商品(包括米麦制品、肉类、酒类、蔬菜水果、衣物纺织品、金银宝石、药品、马匹车辆等等),市中还有酒楼、戏曲⑤……官僚贵族们置办住宅时,也会优先选择靠近两市——两市中午开市日落闭市,营业时间甚短,而长安城又实行“里坊制度”和“夜禁制度”,住得离两市远了,就没法痛快地买买买了——不但没有足够的时间逛,甚至会因赶不及按时回坊而被金吾卫抓住打个半死。
所以,如上图所示,东市周边,成了整个长安城官僚贵族府邸最为集中之处。也是唐长安城住宅价格最为昂贵之处。⑥
事实上,因为政治权力的干预,不止官僚贵族的府邸,整个长安城的住宅分布,也长期处于一种“东贵西贱”、“南虚北实”的状态。
具体来说:以纵贯全城的朱雀中央大街为界,“公卿以下民(居)止多在朱雀街东”,街西则“浮寓流寄,不可胜计”——意即官僚贵族和有钱人集中住在街东,平民百姓和长安漂集中住在街西。而“自朱雀门街南第六横街以南,率无居人地宅”——从皇城向南数起,第六条横街以南的地方,大多无人居住;“自兴善寺以南四坊,东西尽郭,虽时有居者,烟火不接,耕垦种植,阡陌相连”——最南边的四排坊,从东城墙到西城墙,只偶尔有人居住,已被开垦为“阡陌相连”的农田。⑦
当皇权衰弱,对城市的监控力度减弱,长安城才渐渐有了烟火气,出现了宜居的另一面。
穿墙破洞与临街开门现象的增多,前文已有提及。
与这种现象同步出现的,是商业活动突破了“东西市”的范围,扩展到了其他的坊。崇仁坊里出现了造乐器的工匠作坊,平康坊里有人卖姜果,宣阳坊里开设了彩缬铺,长兴坊里有毕罗店,宣平坊里可以买到油,升平坊里可以买到胡饼,延寿坊里出售各种金银珠宝……
诸多的酒肆与旅店也出现在了东西二市周边,“昼夜喧呼、灯火不绝”的夜市随之兴起。唐德宗时代,旅人们可以在酒肆里喝到酩酊大醉,不必担心天黑后回不了旅店;韦庄也在诗里说“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早上去朝廷上班,晚上去酒楼买醉。这都是只有在皇权衰落、城市控制放松的晚唐,才有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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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开元年间平康坊布局示意图。平康坊是长安最著名是声色场所,由《北里志》等史料可知,在此处消费的,主要是出身显贵的侠少、豪族与贵戚,以及赴考举子、及第进士与驻京、来京公干的官吏,清一色的“体制中人”;作为对比,在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商人与手工业者,已是汴梁青楼的常客。宋汴梁与唐长安,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城市。
不过,这些快活,与长安城的普通民众关系不大。
无论皇权如何衰落,唐长安城终究仍是一座权力之城。金吾卫们奈何不了官僚显贵,对付底层草民却绰绰有余。所以,草民们照样不敢临街开门,照样暮鼓一响就得撒丫子往坊内跑;照样与东西市的喧闹繁华无关。
与他们有关的,是掠夺与汲取。
唐人诗词中常有“长安城中百万家”一类的句子,这当然是夸张之辞,开元天宝时代的长安城,总人口数约为70万。除去军队(约10万左右)、簿籍所载宗室宫人宦官举选应试者与外国人等(共计5万余人)、僧道宗教人口(约2~3万人),以及脱漏人口(约为10万人),长安城内由长安县与万年县管辖的普通民众,约为三、四十万人。
这三、四十万普通民众,在这座“无与伦比的国际化大都市”中,并没有过上舒适的生活。除了负担所有唐帝国民众都必须负担的常规汲取(赋役、徭役)外,长安民众还得不断承受来自皇权的“随兴掠夺”。
比如“金融榨取”。
这种榨取,自唐帝国开铸“开元通宝”之后,就已开始。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财政开支,朝廷率先铸造减重铜钱进行敛财,民间随之跟风“盗铸”,到了唐高宗时代,“恶钱”(含铜量不足之钱)已充斥长安城。
“恶钱”是官方称呼。其流行的根源,是唐帝国官方不愿为市场提供足量的合格铜钱——铸钱没有多少收益,常常亏损,当局又不愿响应张九龄的建议,将铸币权下放民间。铜钱不足导致通货紧缩、钱贵物轻,民间只好流通私铸的所谓“恶钱”。
铸好钱会亏损,收缴“恶钱”却有利可图。公元660年,唐高宗下令“以五恶钱酬一好钱”,命民众用五个恶钱向政府换一个好钱,在长安率先实行。结果民众不愿换,“私自藏之,以侯官禁之息”,等着朝廷取消不许恶钱流通的禁令。唐高宗无奈,改为“以好钱一文买恶钱两文”,两个恶钱换一个好钱,民众仍然不愿。民众不愿,是因为不划算,换了就等于将自己的一部分财富无偿转让给了唐高宗的。
于是,六年之后,唐高宗采取了另一种敛财之法:铸造一种名为“乾封泉宝”的虚币大钱,官定新钱一文等于旧钱十文(一文新钱的含铜量远低于十文旧钱),且给出期限,一年之后旧钱将被废除,不许流通。实质仍是逼迫民众拿旧钱来换新钱,将部分财富转移给朝廷。作为政策的率先实行之地,长安民众深受其害,史称“京城纷然,卖买殆绝”
类似的手段,唐肃宗也干过。乾元元年,他采纳第五琦的建议,铸造发行了一种“乾元重宝”,与开元通宝的兑换比例是1:10——乾元重宝每缗重十斤,开元通宝每缗重六斤四两,朝廷以“十斤”强行等同于民间的“六十四斤”。显然,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抢劫。稍后,第五琦变本加厉,又主持铸造了一种“重轮乾元钱”(每缗十二斤),与开元通宝的兑换比例是1:50。
这场敛财运动,造成了巨大的民生灾难。史载:
“物价腾贵,斗米钱至七千,饿死者满道。……京师人人私铸,……郑叔清为京兆尹,数月榜死者八百余人。”
大意是:刚刚重归李唐的长安百姓,成了这场敛财运动的首当其冲者。为了止损,为了活下去,他们选择冒死“私铸”乾元重宝与重轮乾元钱。自然,这是皇权所不能容许的,仅仅一个月,长安城内就处死了八百余名“盗铸者”
以打击“恶钱”为由藏头掩面的“金融榨取”收效迟缓,皇权有时候更喜欢使用暴力直接掠夺。
唐德宗时代,长安城的百姓,就曾有过此种遭遇。当时,为了支持与藩镇之间的战争,唐德宗采纳韦都宾、陈京的建议,决定搜刮天下富商,尤其是长安商人。史载:
“判度支杜祐大索长安中商贾所有货,意其不实,辄加搒捶,人不胜苦,有缢死者,长安嚣然如被寇盗。计所得才八十余万缗。又括僦柜质钱,凡蓄积钱帛粟麦者,皆借四分之一,封其柜窖;百姓为之罢市,相帅遮宰相马自诉,以千万数。卢杞始慰谕之,势不可遏,乃疾驱自他道归。计并借商所得,才二百万缗,人已竭矣。”⑩
大意是:杜祐具体负责刮尽长安地皮,他的做法,是搜查长安所有商人的财货,动辄以申报不实为由对他们进行鞭笞棒打,有人经不起折磨上吊自杀,整个长安城愁云满布犹如遭遇盗贼洗劫。如此搜刮之下,所得也不过8亿文。朝廷又决定对其他行业动手,结果导致整个长安城的百姓罢市,集体跑去拦截宰相诉苦。最后总计搜刮到了20亿文铜钱。
以上种种,只是长安居民命运无常的几个典型案例。
确实,唐长安城“是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它的城池很大,城内人口众多,官僚贵族们的宅邸也很雄伟(占地甚广,几乎全部都有庭院园林),城内还有很多外国人与外国货,颇能给人一种“万国来朝”的自豪感。
但,长安城的繁华,终究只是权力的繁华,不是民生的繁华。
公元904年,唐长安城被朱温彻底摧毁。近三百年的权力繁华,就此烟消云散。
(完)
注释
①妹尾达彦,《唐都长安城的人口数与城内人口分布》,收录于《中国古都研究(十二)》。
②孙大章,《中国古代建筑史话》,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7,第65-74页。
③刘浩,《唐长安城夜禁制度施行的时空背景及内容研究》,《人文杂志》2017年第4期。
④孙英刚,《隋唐长安的王府与王宅》,《唐研究》第9卷。
⑤妹尾达彦,《唐代长安的东市与西市》。
⑥杨清越、龙芳芳,《长安物贵 居大不易——唐代长安城住宅形式及住宅价格研究》。
⑦张永帅,《唐长安住宅的分布》。
⑧妹尾达彦,《唐都长安城的人口数与城内人口分布》。另可参考王社教、龚胜生、郑显文等人的研究结论。
⑨《新唐书.食货志》。
⑩《资治通鉴 卷二百二十七 唐纪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