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听风者”刘亮程:像风一样讲述,守候内心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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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90年代末,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的出版,引起整个文坛的关注,同时也让土生土长的新疆农民刘亮程声名鹊起,成为广为人知的乡土文学作家,甚至被誉“20世纪最后的文学景观”。这本书畅销二十余年而不衰,作者刘亮程则选择坚持在乡土文学这片土地上继续扎得更深,二十年的时间里,他陆续出版了《在新疆》、《虚土》、《凿空》等作品,每次都能给读者带来不一样的惊艳,也让他获誉无数。
2014年初,刘亮程带领工作室进入菜籽沟,收购一所旧学校创办木垒书院。收购保护数十个老宅院。在保护延续其原有建筑和传统生活的基础上,合理修建,成为新疆最具魅力的汉文化传统古村落和文化艺术产业基地。
2015年,在他的号召下,一座名为“木垒书院”的院落在天山脚下悄然成型,让这个曾经“几乎看不到人”的菜籽沟村,成了汇聚各界名家的“艺术家村落”;同时也正是在这个地方,刘亮程通过自给自足的耕作返璞归真,写作之余享受农民式的生活。
2016年,首届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在新疆木垒这个小村落揭晓,这个土得掉渣的奖项让乡土文学门类再一次备受瞩目,作家贾平凹成为第一届获奖者。2019年第三届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也正在紧张筹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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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获首届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
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新疆作协副主席……刘亮程身上有太多的标签和光环,尽管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年,他仍然认为自己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不折不扣的老农民。曾经他一度下定决心走出农村来到城市,却一直回忆和书写乡村,用手中的笔记录他曾在某一个犄角旮旯听到、看到和感知到的一切。最终他选择回到农村,在木垒安定下来。“在木垒那个地方我就觉得我回到家了,因为那个地方有鸡鸣狗吠,就是如此简单。”
如今这位“乡村哲学家”已过知天命的岁数,但他依旧笔耕不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到了这个年纪,会有不同的感悟和思考。2019年8月,刘亮程带着他的新书《把地上的事儿往天上聊》参加上海书展,在读者见面会结束后,讲台一侧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人手中拿着一本甚至一摞图书等待他的签名。刘亮程认真地为每一位读者们签书。
签书间隙,记者问到,此次和茅盾文学奖错过,有没有觉得遗憾?“很正常,这本书原本就不是为这个奖项而准备的,如果获奖了那才是意外。”刘亮程回答得很淡然。8月19日,第七届花城文学奖获奖名单揭晓,刘亮程的《捎话》赫然在列,与韩少功、王安忆、李佩甫、莫言等作家一同获奖。在《花城》颁奖典礼现场,刘亮程的获奖感言主题是:像风一样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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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在2019花城文学奖活动现场
家园与故乡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刘亮程的老家甘肃金塔县遭遇饥荒,经过几番思考,父亲最终决定带着一家人踏上西行逃荒之路。全家人在黑暗中上了一辆马车,几经辗转,最终一路逃荒来到新疆,选择在沙漠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里安顿下来。用刘亮程的话来说:全家人就此从城市户口一路逃荒逃成了农民。父亲最后把命丢在了新疆,但新疆最终成为了我的故乡。
对于故乡与家园的理解,刘亮程内心是无限感慨的。他在上海国际文学周上的阐释令人印象深刻:我所理解的家园是祖先的家园和我们的家园。祖先活在温暖的地下,子孙生活在热闹的地面。睡在地下的人和走在地上的人感受是一样的。他们能共同感受到走路的声音、鸟鸣的声音,喊孩子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其实祖先的气味、精神内涵依然生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西方人在心中建筑了一个天堂,中国人在子孙万代的厚土中构筑了温暖的家园。我们在地下有厚实的祖先存在,在地上又有蓬勃的千秋万代的子孙。所以每个中国人都是这样生活着,他们的家园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我理解的家乡就是我们地上的生活家园,我理解的故乡恰好沉入地下,变成了我们的骨脉。在过去不远的旧乡村,宗祠在,祖宗还在,族谱还在,知道这一切的那些老人还在,那样一个家园是我们现在不应该扔掉的。
在新疆,他将大漠风沙变成云端的诗
在父母逃荒到新疆两年后,刘亮程出生了。他在新疆出生、长大,这么多年未曾离开。一直这片土地看了半个多世纪,想了半个多世纪,不论是之前的《一个人的村庄》还是现在长篇小说《捎话》,刘亮程把远在新疆的生活,通过文字带着它的翅膀飞到更多人的眼前,为读者还原出一个个原原本本的家乡生活样貌,哪怕是一阵风,一片云,一棵树,一条狗,一头驴。没有任何的猎奇,没有哗众取宠,一直很从容平和地努力接近和描述自然生存状态。
在他自己的一篇文章《当你站在新疆看中国的时候》中,刘亮程提到了自己的写作。他说:“我在新疆写作,从未感觉到不自由。文学艺术是一种沟通术。假如一个作家不具备面对一个复杂题材的能力,那么你最好别写作了。作家总是有办法去绕过一个又一个的禁区,去说那些不让说的话,想办法去写那些不让写的东西,拐弯抹角,动用各种各样的说法,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各种结构方式,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这是一个作家能够做到的。”这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他的作品的主角往往是一条狗或是一头驴,试图用动物的视角来窥探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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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在木垒书院
刘亮程很少写关于时代和家族的宏大叙事,他更关注内心世界。他笔下的世界似乎充满魔力,文字朴实到令人惊艳,描述的世界令人向往。作家李陀评论刘亮程的写作:“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条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个字都干干净净,但洗净铅华的文字里又有一种厚重。捧在手里掂一掂,每个字都重得好像要脱手。”
他很少写关于社会的苦难,面对记者的提问,他直言不讳。“我见识了乡村的凋敝、乡村的苦难,甚至可能比很多作家都要多。但我的写作选择消化掉这些,作家写的都是被他消化的历史,一段历史被一个作家消化之后,通过一本书呈现出来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当代史,就变成了当代成果。”或许他有自己的“洁癖”。“我努力让我的文字修炼成精,然后用她去书写有灵万物。我不允许自己的文字邋邋遢遢。”
做一个安静的“听风者”
在很多公众场合中,刘亮程似乎很不“合群”,很多时候都沉默少言,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冥想。但和相熟的人小聚,他会变得活跃很多甚至不乏幽默。有时说完一件好玩的事,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带着《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这本新书,被出版社“拖”出来参加各种活动,他宁愿自己安静地在那片乡野之地继续发呆。他内心是敏感的,他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最轻微的叹息,能够感觉到人们脸上最微弱表情的变化,他能捕捉到声音的波浪,并把它们书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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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地上的是往天上聊》,刘亮程著,译林出版社出版
对于如何保持写作的灵感的问题,刘亮程的答案是“天真”。所谓天真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保有最初的感觉,当时间过去,岁月流失,作家的心灵新鲜如孩童,他看这个世界永远是新鲜的。就像看美丽春天的树叶一样,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当一个作家心灵变老的时候,他可能会失去这个能力,“希望我活到80岁的时候,仍然怀揣5岁孩童的心灵”。
对话刘亮程
构筑精神家园
腾讯文化:你一直在关注和推动“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你觉得当初做这个奖项的初衷是否有实现?
刘亮程:基本上达到了目标,今年已经是第三届了。第一届讲的主题是文学,作家贾平凹获奖;第二届的主题是绘画,宋庄大地艺术画家王刚获奖;第三届正赶上国家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第二年,乡村面临着诸多乱象,乡村振兴建设过程中也凸显出不少问题。比如一些该保护的乡村旧楼没得到及时有效保护。面对强硬的推土机,你那点“乡愁”很快被推干净了。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在那个小村庄里从建筑设计角度,来探讨乡村振兴的话题。
比如说乌镇的商业化是比较成功的,既能保护原住民的利益,又能结合现代的商业化推进。至少是人们能够接受的。从建筑设计层面来说我们认为乌镇做得很成功。当然,很多村庄并没有乌镇这样的底子。但是这样的成功案例,对人们是有启发意义、启示意义的。
这个时候我们需要一种力量,让人们面对村庄消失的时候,面对有保护价值的东西的时候,哪怕有所犹豫,当推土机的铲子面对一堆破土墙的时候稍有犹疑,面对一个老建筑的时候能够再想一想。至少不要让这些东西消失的过快,尽管它们迟早会消失。我们试图去挽留“乡愁”。一些旧有的文化传统和生活我们如果都不去挽留,那么我们奔赴的可能是一个没有过去的未来,这样的未来是恐怖的。
腾讯文化:这些和今天文学周的“家园”主题很类似。“家园”算是一个很老旧的话题了,今年又重新拿出来谈有什么现实意义?
刘亮程:当我们谈到家园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两层含义的家园:祖先的家园和我们的家园。在这个家园中,祖先安睡于地下,我们生活于地上,但是我们生活于地上的这些子孙们,假如感觉不到地下祖宗,我觉得这个家园就是纯物质的家园。我们还有成体系的乡村文化,在过去不远的旧乡村,宗祠在,祖宗还在,族谱还在,知道这一切的那些老人还在,那样一个家园是我们不应该扔掉的。
腾讯文化:属于我们的精神家园。
刘亮程:是,我们的宗教就在土中,我们信奉的是祖先宗教,我们把最厚实温暖的家园塑造在了地下,那个就是祖先家园,我们一直敬畏他、供奉他,在其上生活,这就是我们整体家园形象。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两层家园的意识,那么我们跟活在地面上的一只蚂蚁就没有什么区别。这种文化里面在乡村很完整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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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上海国际文学周现场
腾讯文化:文学周上你发言中最后一句话让我感触很深,“西方人把自己的家园建成心中的天堂,中国人把家园放在了厚土中”。在《一个人的村庄》里,你描写了很多理想化的乡村家园的现状,很多已经成为离现实很远的东西了。
刘亮程:我写《一个人的村庄》时还年轻,只有三十多岁,那时候我塑造的《一个人的村庄》被大家认为是“人类共有的精神家园”。但是我写它的时候更多偏于自然,写人在自然之中的家园,没有写那个村庄的民俗,也没有写那个村庄的四季劳作以及文化风俗,那是一个相对自然的状态。人在天地间孤独生存、孤独冥想、孤独醒来的家园。
但是后来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很多东西好像慢慢地在往回走,慢慢地回到自己父亲曾经的村子,回到父亲曾经操持过的事情,慢慢跟身边的老人或者老去的前辈们想到和做过的事,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最后都会长成他父亲的样子,活成他母亲的样子,因为还存留在我们心中的乡村文化会拉着我们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找到厚土中还能温暖你的东西。假如你不信天堂或者你这一生没有早早地去塑造天堂,那么你必定要在地下归入厚土,你最后的归宿在那里。
腾讯文化:这能不能算作是一种“怀旧”,落叶归根?
刘亮程:不是,我觉得这纯粹不是怀旧,这是一种归属,一种认命。最后是精神归宿,很多人认为中国没有宗教,但怎么可能没有宗教呢?宗教除了儒释道就是厚土宗教、祖先宗教,一代代的祖先归入地下,早早地在那里给你打理好了温暖家园,那里就是故乡。我们现在把“故乡”和“家乡”混为一谈去讲,我理解的家乡就是土地之上的居所,而故乡是被我们祖先在厚土之下温暖多年的那个地方,土中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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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捎话》,刘亮程著,译林出版社出版
腾讯文化:当年写作《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当时的环境激发了你的写作冲动,时代变迁让之前单纯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作为一个作家,重要的是如何保持他内心的敏锐度和感受力,包括他内心对于真善美的感知力。你是如何保护这些感知力的?
刘亮程:其实《一个人的村庄》这本书,我是在打工期间写的,好多人读完以后,认为是农民在乡村写的一本书。写这本书也有偶然的因素,我打工期间,回头看见了我的家乡,或许在某一个黄昏,我在街头打着工独自流浪的时候,回头看到了落在我家乡的夕阳,小小村庄的往事在一个人的心中一件件地复活,于是我决定开始写这个村庄。
写这个村庄的时候我根本不会考虑自己在写什么,不去考虑怎么开头怎么结束,那种内心的饱满度,是一个人对那块地方的熟知,让你不管从哪儿落笔你都可以写尽一个村庄的一切。一个村庄当中有写蚂蚁的,树叶的,木头的,对于这样的一个村庄哪怕从一个木头写起,我也可以道尽一个村庄的一切,我也可以把一个人的内心全部写完。
在城市生活,其实也在不断地迷失、不断地丢失自己。五、六年前我无意间闯入另外一个村庄,现在在那个村庄种菜养老,在那个地方生活的时候,让我突然又回到了写《一个人的村庄》时的感觉,我现在居住的地方雨水丰沛,草木繁盛,坐在树下听着风声鸟语,仿佛又回到了早年,我现在又开始写散文,仿佛找了多年前写《一个人的村庄》时候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呢?是一个作家内心的天真。
所谓天真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保有最初的感觉,当时间过去,岁月流失,作家的心灵新鲜如孩童,他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最轻微的叹息。能够感觉到人们脸上最微弱表情的变化,他能捕捉到声音的波浪,他看这个世界永远是新鲜的。就像看美丽春天的树叶一样,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当一个作家心灵变老的时候,他可能会失去这个能力,我希望我活到80岁的时候,仍然怀揣5岁孩童的心灵。
远去的乡村
腾讯文化:“乡土中国叙事终结”说不断地逼近乡土文学。乡村的凋零很明显,这种情况下作家应该怎么继续去表达、描述我们想知道的家园或者乡村?
刘亮程:现代作家描述乡村很困难,不像上一辈作家。鲁迅那一代作家甚至柳青、老舍那一代作家,他们本身生活在传统体系里,在乡村体系比较完备的社会中长大,他们知道什么叫乡村。现在的作家从小生活在农村而不是乡村,乡村是一个家园。当我们说到乡村的时候,肯定是指大的文化和精神怀抱,这叫乡村。后来这个乡村逐渐消失了,所以叫乡村文化体系逐渐远去,随着我们一次一次地乡村改造,一次一次地农村发展,其实我们原有的乡村家园在现在仅仅是一个农村,乡村早已远去。
我们所说的乡村、我认可的乡村被我们的《诗经》、唐宋诗词、明清笔记以及中国的山水画、中国古人的生活共同塑造的一个家园,那个家园首先在自然中,在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完整理念里,在山水和自然中。而这个家园其实已经消失了,现在落在中国大地上的只是农村,农村是生产粮食的地方,生产玉米的地方,养猪羊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生产基地。但是那个消失的乡村仍然在起作用,仍然在某些人心中。我们在读《唐诗》的时候在读乡村,在读《诗经》的时候也在读那个乡村,我们读所有优秀的古典文学时都在读那个远去的乡村。所以那个乡村已经变成了我们精神文化的一部分。
所以现代作家的尴尬在哪儿?我们内心怀着一个早已远去的乡村,而现实面对的又是这样的一个农村,一个物质的农村。怀揣乡村情怀书写当下农村,这是我们面临的一个尴尬,往往两头都做不好。面对现在的农村现实时我们写不出什么,除了土地上一场一场的运动,除了脱贫致富,除了斗地主等,当我们真正去写这个农村的时候,发现这个农村是空壳,没有内涵。但要使这个农村有内涵,我们必须回到乡村中去,把丢失的乡村魂唤回来注入到现在的农村生活中去。不过很少有作家能够把这个呈现得非常之好。
腾讯文化:所以,关于乡村写作一直是你的留守之地。
刘亮程:我也不敢说我写的就是乡村,我写的是一个乡村之梦,从《一个人的村庄》到《虚土》《凿空》到新近的《捎话》,只是写了一场一场的乡村之梦。
腾讯文化:如你所说,现在很多乡村作家写作处于尴尬境地之中,你是否有同样的困扰?或者有没有碰到自己的瓶颈、局限?
刘亮程:作家会选择自己能写的东西,能进入的那种生活,我对乡村熟悉,旧乡村和新乡村我都熟悉,更重要的是我太熟悉这个大地上和土地上的事情了,放在古代,我可能是一个在土地上生活的智者,因为知道太多了(笑)。
腾讯文化:你后来一直没有选择在城市生活而是跑到木垒定居,是为了保持这种写作灵感吗?
刘亮程:完全不是。一个人长大以后或者老了以后选择什么,可能跟他小时候的经历很有关系,其实我到木垒那个地方我就觉得我回到家了,因为那个地方有鸡鸣狗吠,就如此简单。
腾讯文化:这些都是你想要的?
刘亮程:早晨六点第一遍鸡叫你会醒来,朝外望望,天色还微明,选择再睡一觉;七点多鸡叫第二遍,你再睁一眼,再睡一觉;到了八、九点,天已大亮,鸡叫三遍,听着鸡叫你觉得很安稳。
还有狗吠,那些声音一点都不吵人,反而让人觉得很安稳。就像风吹树叶的声音,你就觉得你应该在这样的声音中生活,那些像尘土一样厚积在你心中的那些声音又被他们唤醒了,你觉得就应该在那儿生活。在城市里,你的耳朵里灌了太多汽车鸣笛的声音,工地上机器工作的声音,街上嘈杂的人的声音等等,你发现一声鸡叫把所有的声音都拂去了,那只鸡可能叫到你心中去了。
人一辈子其实是活不了多少个秋天的,你在城市中会觉得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而你在乡下越活越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时间和季节。我在木垒书院待了七、八年,每年都能够感受到时间和季节。当一场秋风吹起的时候,我就知道秋天来了,大树底层叶子开始发黄。在第一场秋风里,“哗”一声就落一层叶子,然后一层一层地落。树叶从底部一层一层地黄,等黄到树梢最上面那层叶子的时候,秋天就过去了,就该下雪了。你看到这个过程就能够感觉到时间在经过一棵树,也在经过你。你看着树叶在老,屋檐下雨滴在落,挂在屋角的蜘蛛网也在慢慢变老,甚至飞过头顶的那只鸟都老了,沙哑地叫着。只有一只老年的鸟才能发出那样一种叫声。人与万物同老一处,那种感觉你能感受到、感觉到。有些东西只有你感觉到了才会觉得安稳,或者恐惧。假如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一个秋天一个秋天就过去了,这是这是一件很恐惧的事。
腾讯文化:我突然能够理解我的父亲,用现在的话来说我父亲是一个“老文青”,现在在城市帮我们带孩子,可他的内心依旧想回去种地,想回到老家山上待着,在破房子里住着,想回到山里种地、种树,开着拖拉机上山下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刘亮程:他割舍不下,你父亲在城市没有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找不到自己最后的价值。没栽过树的人肯定不会理解(那种的心情),父亲在山上栽一棵树,整个老年就有了希望,树每年会为他长一节。那种感觉你是不知道的。每个春天、每颗树芽都是他种出来的,人在劳动中获得自然的增长。比如我母亲现在也和我住在一块,每年春天我们捉很多小鸡,养在鸡圈里。当我们走进鸡圈,半棚的鸡都涌出来,那种感觉很不一样。
腾讯文化:你就像一个“听风者”,跟风对话,跟万物沟通。保持着一种理想状态。
刘亮程:你听着听着就能听懂,当然那种懂并不是说一个人真的就能听懂风声,而是风吹过来以后你能感受到它,你能知道那些声音的存在,要不然风呜呜地从左耳刮到右耳,即便吹倒一棵大树,在你耳朵里也吹不出一丝感觉。
腾讯文化:看你写书、听你讲话,描述的场景都特别美好,你的作品很少涉及到阴暗或者困难的描述,是刻意为之吗?
刘亮程:也有评论提到过这个问题,说我屏蔽乡村的落后,屏蔽乡村的苦难。我觉得每个作家都有他的侧重面,我也见识了乡村的凋敝、乡村的苦难,甚至比很多作家见到更多。但我的写作选择,是我消化掉我所看到的东西。作家写的往往都是被他消化的历史,一段历史被一个作家消化之后,通过一本书呈现出来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当代史,就变成了当代成果。
作家介绍
刘亮程,中国著名作家,居新疆。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捎话》《虚土》《凿空》等,有多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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