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从维熙去世:“他的内心有一种很厚实、博大的善”

他不仅考察在特定场景下人的善与恶,还追根溯源,去体察产生善与恶的根源。与他同一条线路上的,是跟他写同一时期的作家张贤亮。

编者按:今日上午,著名作家从维熙去世。在1950年代,他曾与王蒙、邓友梅、刘绍棠并称四才子,是“荷花淀派”的代表作家之一。80年代任职作家出版社总编辑。本文是2018年《从维熙文集》发布时,作家毕飞宇、李辉,与河南文艺出版社社长陈杰、文学评论家单占生在河南松社书店的一次对谈。谨以此纪念。

从维熙:以善良,写善良

李辉:我跟河南的缘分特别深,与河南出版已经合作二十余年,出版的书有三百多种。我的许多朋友都来过松社了,这一次松社请我,我说,我的书不重要,从维熙的书重要。从维熙是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人物。

从左到右依次为:陈杰、李辉、单占生。

陈杰(河南文艺出版社社长):李辉老师来河南最多,几乎算是我们河南出版的编外员工了。前年4月,李辉老师把从维熙先生的文集介绍给我们河南文艺出版社。初次见面的最大感受是,李辉老师和从老师的相处非常融洽和睦,他说的话老先生都能欣然接受。

李辉:我与老从1983年就认识了。我们在北京日报社算是前后辈关系。

陈杰:今年1月份的北京图书订货会上,我们为《从维熙文集》做了一个发布会,请来了从维熙先生、梁晓声先生和刘心武先生,发布会很成功。从老对我们这套书从编辑到设计到印刷都满意。

《从维熙文集》发布会嘉宾发言。

李辉:当时来了很多人,是当时最轰动的发布会。老从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当场我就请他用美声唱法为大家唱了一曲。他还朗诵了他的诗。听众都很感动。

单占生:荷花淀派三个代表作家有孙犁、刘绍棠、从维熙。孙犁先生培养了一批作家,从作品中可以看出,从维熙对孙犁是感恩不尽的。他的创作是跟着孙犁走的。但是到后来,他从荷花淀派转为大墙文学。

李辉:荷花淀派是很淡雅的,到大墙文学,就走到了另一条路上。老从的回忆录是很重要的。

单占生:从维熙写了很多大墙的人和事,生活状态。可以看出他在人物关系架构上,是很有特色的。在他的作品中,有善和恶两种人存在。他不仅考察在特定场景下人的善与恶,还追根溯源,去体察产生善与恶的根源。

与他同一条线路上的,是跟他写同一时期的作家张贤亮。张贤亮的作品,主要写的是在那种特殊环境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爱情关系,欲望干扰。再到后来杨显惠的作品,则写了同一环境下,纯粹的人性之恶。

李辉:陈晓卿和我在2002年的时候,曾经拍过一个纪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其中就有张贤亮和银川。他当初是被发配到宁夏的,在那里做了电影城。他写小说,是以写自己的性冲动为主。

还要别的作家写的一些非常重要的非虚构作品,和老从的作品一样,是中国的苦难文学。这些作家,比如老从,20世纪50年代冒头,劳改二十年,80年代中后期重新出现。

老从与我是忘年交,他很愿意听我说,因为他知道我是爱护他的。有时候,他会给我打电话抱怨文章发不出来。我就劝他,跟着时代走,做有意义的事,没意思的事不做。

单占生:《走向混沌》是从维熙的一部纪实性作品。没出来,不过对整套文集影响不大。

《走向混沌》写的是劳改过程遇到的人和事,劳动过程。这些其实已经在别的作品中都有体现了。

接受劳改与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大墙下的红玉兰》这些重要作品中已经有体现了。从维熙被改造了将近二十年,改造之前他在北京日报是记者,优秀的青年才俊。劳改对他冲击最大的,是不把他当人看。

进了看守所,人家叫他蹲下。这样一种行为已经让他觉得屈辱,这是一个正常人不会有的生活细节。

劳改人员中,有坚持正义的,有很邪恶的。《大墙下的红玉兰》中写被改造的公安干部,和改造他的人,这两人之前是战友。在写这个作品的时代,从维熙的风格是革命现实主义的。

他要揭露蛀虫和坚持正义的英雄。这样的作品,结构是很严谨的。到《走向混沌》,革命现实主义风格不再,描述的是特殊环境下人的特殊表现。这能体现从维熙创作历程的蜕变。

李辉:对被改造那段历史,老从感受很深。但是平时他谈起来,往往很淡。老从的好处就是能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是一位很幸运的作家,能写出很好的作品。这套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从维熙文集》,有十四卷,是很难得的。老从向来都是,把苦难写出来了,就都过去了,没把这事当回事。因为这种乐观,他现在85岁了,还有很好的生活品质。

单占生:从维熙作品的重要内容就是,他愿意把善的记录下来。他不仅在平常的接触中能看到善,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被恶迫害的时候,他记得的也都是善良。“我要坚持下去,要干事。”要干事,这是这批经过苦难的知识分子共同的特性。

左起第一位为毕飞宇。

毕飞宇:我想谈谈我眼中的从维熙。

一套十四卷的《从维熙文集》,对老从,对河南文艺,都是大事。只有河南文艺出版社这样有气魄的大社,能给老从出这样一套书。

《从维熙文集》。

对老从那一波右派作家,我都有比较深的解读。我父亲1934年生,也是右派。他1957年去的乡下。1964年我出生在乡下。老从1933年生,也是1957年去的乡下。当时他们都是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

我们说,把一帮二十来岁、前程远大的年轻人打成右派,这本身就是邪恶的。这帮人,纵然不是天之骄子,也是共和国的精英。

否则,刀怎么会落在他们身上呢?那必定是他们有洞见、思想、表达。他们的洞见、思想、表达,一定是招惹了什么,否则,他们不会倒霉。

我带着对父亲的敬意读他们。在艰难的岁月里,我通过作品去了解我的父亲。

老从,我们曾一起去青海参加活动。当时,除了我之外,我五岁的儿子最喜欢往老从身上爬。我儿子是很内向的。一个孩子对一个成人的选择,是最精确的。用孩子的眼光、心,去选择的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

还有一个场景我一直没有忘记。老从是抽烟的,我也抽。老从的妻子钟紫兰是个医生,出于健康考虑,对老从抽烟是有限制的。所以,每次聚会,他都喜欢往我这里蹭,偷摸找同伴一起抽烟。

有一次,我们俩躲起来抽烟,在我们前面三四十米,太太们一起在那里聊天。老从右手夹烟,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一辈子有了钟紫兰,可以了。”

我当时听了这话,特别感动。

且不管钟紫兰为这样一个老男人付出过多少,一个男人,没有油腔滑调,对着一个无关的人,表达内心坚定的爱,这很打动人。

不抒情,很坚定。

可不可以这样说,河南文艺出版社有了老从,可以了;老从有了河南文艺出版社,可以了。

老从很厚实很厚道。在他最好的年代,他的才华没有能够得到最大化。但是老天爷厚爱他,在他的土壤上,给了我们特别好的东西。善良是他的性格特征,也是他作品的美学特征。

刚才单老师有一种提法我觉得特别好。就是从从维熙到张贤亮到杨显惠这样一条作品序列。

老天爷是厚爱老从的。老从作为一个作家,理性能力不够,反思能力有限。张贤亮在同样的情况下,发现了性。杨显惠在同样的情况下,剥出了人性的恶。

老从有发自骨子里的善。无论他处境怎样,他敏感的,念念不忘的,还是人性的善。人的善,与他内心的善相呼应,他内心有一种很厚实、博大的善。他坚定不移地坚守着那种善,无论生活如何对待,他永远用善的方法来看待。

男人的善,作家的善,溢于言表,挂在他脸上。所以一个懵懂的孩子会喜欢他,因为这种无障碍的善。这就对了,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作家。

我爱大叔老从;我爱大姐钟紫兰。

河南文艺出版社出老从的文集,这里头,有巨大的情感力量。我这个局外人看来,很羡慕。希望等我85岁了,也请李辉跟河南文艺出版社说说,给我出一套文集。

《从维熙文集》(14卷)

从维熙 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8年1月

一个优秀的作家就是一个广阔的世界,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部简易的文学史。《从维熙文集》是与共和国同风雨、共沉浮的著名作家从维熙创作60余年作品的经典结集,包括长篇小说卷5种:《北国草》《断桥》《裸雪》《酒魂西行》《南河春晓》,中短篇小说卷5种:《大墙下的红玉兰》《浪迹天涯》《雪落黄河静无声》《鼻子备忘录》《伴听》,纪实文学、散文卷4种:《文海泅渡》《人在途中》《人文拾荒》《文学织梦》。

从维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一生命运坎坷,因其主题的开拓性而被誉为“大墙文学之父”。他一生坚持“以真为魂,以史为镜”的创作风格,被誉为“共和国历史的活化石”。

从维熙的不少作品,已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经典。他是有过20年右派劳改经历,命运坎坷跌宕、人生经验独特的作家,他用自己的文学创作记载和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发展史。

这样一位中国当下史的亲历者、书写者,他的作品,为历史提供了血肉丰满的佐证。

(本文为李辉、单占生、毕飞宇在河南松社书店座谈会发言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