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望丨武汉封城五日记:人与人之间不再信任 一天换了三套衣服

腾讯新闻《潜望》 特约作者 何品慧 编辑 刘鹏
我是一名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家住在离疫情源头武汉华南海鲜市场不足三公里的地方,在疫情最初发现到现在为止,在武汉历经了全过程。这段时间,我从毫不在意,到逐渐慌张,再到多次濒临崩溃。
1月23日,事态步入最严重阶段:武汉宣布关闭所有航空、火车、大巴、地铁等离汉通道,以决绝的方式阻断一切交通。如今封城五日过去,我在自我隔离中产生的自我怀疑、心情起伏中逐渐平静下来,唯一不确定的是家里的生活用品如果耗尽是否会有保障,但也只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一些记录,以及不出门,就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最大贡献。
最初没有人会在意
回想这场风暴的最初——2019年12月12日,第一名病患被发现,但对于我而言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社会新闻,一眼便略过去了。
2019年12月31日,朋友圈开始疯传带有武汉的一份红头文件,向内部通报病情,但官方此时并未发声,并积极辟谣,在隔天查处了8名发布、转发关于肺炎不实消息的网友,于是乎这个新闻再次被当做饭后谈资翻篇了。
后来,在陆陆续续的通报中,我慢慢关注此事,但是思想上、行动上却并没有予以重视。我,一个武汉市民,依然乘坐拥挤的地铁,在某培训机构上课准备市考。但这期间,因碰巧遇到的,亦或说是真实存在于武汉,一些“细枝末节”的情况,影响着我对整个事件的认知。
1月14日,父亲醉酒,无奈我与我妈两人拖着我爸去了离家最近的医院,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也是最早被检查出肺炎患者的医院。
虽然之前我是知道这家医院的种种情况,但是基于离家近的方便之处,我们还是踏入了医院的大门。回想当初景象仍令我震惊:接近凌晨12点,医院的急诊大厅人声鼎沸,医护人员那时并未全副武装,但是异常多的人还是让我稍有警觉。一名医生告诉我,当天收治了40多名“疑似流感”患者。
但忙碌中所有人都没有戴口罩。我妈迅速地抢到一张空床位让我爸能躺着休息。我对这些来来往往的充满了莫名的警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病,但身处其中就感觉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于是,我临时找医生要了三个口罩,等我爸挂水之后立刻就逃回了家。这也是第一次跟潜在的疫情接触,但回家后那种害怕的感觉也完全留在了医院,并未多想。
去过医院后第二天晚上,接到外地朋友的电话,告诉我江苏省已经启动预案,让我注意安全。我突然醒悟过来,感觉事态的严重,赶紧购置了口罩、酒精棉等东西。那时候医疗用品供应充足,价格也算合理。
当时,我跟爸妈说出门一定要带口罩,他们一笑置之,把我给他们放在包里的口罩当做“护身符”。接着我又急忙地给两边老人家都送去,可收到的反馈都是无情的嘲笑——“新闻没报道,没有那么严重;我们身体很好,不需要口罩。”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着急,只有我一个人干着急。
身为一个新闻系的学生,真的很生气,但是也只能急切地等官方媒体可以早日报道,让年长一辈的人早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1月20号晚上晚上钟南山院士接受央视采访,官宣境内累积感染218例。一时间武汉炸开了锅。我当晚熬夜看完了非典的纪录片,整理好非典发生时间线——11月发现,2、3月爆发、5月病毒自动消失,了解了大概情况后的我,久久不能入睡。隔天我爸妈就自觉的戴口罩出门,而我在路上也一直在辨认大家的口罩是否佩戴正确(N95/KN95、医用外科口罩预防效果最佳)。我当时长舒一口气,感觉大家都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继续在拥挤的地铁上通往培训机构,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继续我的课程。
回想起来,当时培训机构里很多工作人员都有发烧和咳嗽感冒的症状,但依然坚持上班。甚至班里有个发烧请假的同学,伴着咳嗽的声音仍回到教室正常上课。空气中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一切依旧如常。在爆发疫情之后,我曾和老师商量是否能够暂停上课,也被认为是无理取闹而草草了事。但当又有一位同学请假离开时,我慌了神似的赶紧收拾东西飞跑出教室。回头望向那幢楼的时刻,我第二次有出逃的感觉。
药店惊魂
我决定不再去上课培训,也决定不出门了,但是又想购置一些东西在家囤货,无可奈何去了一趟超市。在超市门口吃早点的时候,看着一个人被120从小区活生生地抬了出去,我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拉着我妈快步离开。虽然不知道是否是肺炎病患,但是太多朋友圈的谣传真正在眼前上演的时候,内心总归是颤抖的。
购买生活用品去的是硚口区的某会员超市。或许是因为消费人群层次较高的缘故,大多数人都配置了正确的口罩,但是我发现他们的员工却仍戴着薄薄的不合规格的口罩。中午出去用餐的时候,在我的提示下服务员才戴上了口罩以保证“表面上”的心理安慰。
快到家了,想着这几天有气短的症状,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怎样,去家对面的药店买药。只见药店里都是老人家们在买药,我低着头快速走到柜台,询问导购医师奥司他韦放在哪,只见她没有戴口罩,一边咳嗽一边帮我拿出药,这时其他买药的老人又传来同样的咳嗽声,当时我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头也不敢抬,好像头低的越低,就可以跟他们拉开距离似的,胡乱地付完钱就匆匆从药房跑出来。
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出逃的感觉。我回到家后彻底崩溃了,抱着我爸大哭了一场,跟他们嚷着说我不出门了,让他们取消了所有的年饭。
我家离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实在太近了,属于重灾区域,这一千多例潜在患病人群,会有多大的概率在我生活范围之内?
从小以武汉为骄傲的我,这一刻却无比想逃离武汉。我朦胧却又清楚地看到以后的事态会怎样发展。现在很多事情已不能正常化的解决,一切都处于紧急状态。封城切段一些传染源,或许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信任缺失
对于封城,虽然心里有准备,但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本来估计是春节过后才会强制施行。赶紧兵荒马乱地打开手机一通乱买,从天猫超市到美团外卖,陆陆续续地下单、被商家退掉再找店下单。当五十块一个包菜的图片出现在朋友圈时,我真的很难相信所谓的“应援”。明明昨天像逃难似的买半车的东西,却总嫌不够,来来回回地清点,看差些什么。
一早上过早(武汉俗称吃早点为过早)时,我跟爸爸妈妈很严重地说明了事情的状况,让爸爸盘一下家里的菜,每天按营养分配,让妈妈每天做好家里的卫生,早晚用84进行消毒。爸妈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闷闷地点头。
当我提议拿小黑板每天列清单,写写每天要做的事情时,我爸真忍不住笑了,我妈立马拍了他一下,示意让他在表面上给我点尊严。我当下就生气了,摔筷子就走!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叹气:唉,明明是自己耍小孩子脾气。
整理好心情,打开手机陆陆续续给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朋友打电话嘱咐他们别出门。中间就接到外卖的电话,我赶紧让爸爸换上外出衣服,带好口罩下楼拿包裹。看着爸爸下楼拿东西的背影,我不仅想到朱自清的那段话,“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刚刚我还跟他置气,但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为我们的家庭挡住外面一切风和雨。
爸爸很快就上来了,我和他一起整理放在房门外的东西,一个个擦好再拿进屋子,他又赶紧下楼把外面的包装袋扔到垃圾桶,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爸爸前脚进门,我后脚就让他把衣服换了,并将外衣放在凉台上吹着。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我赶忙趴在门上看猫眼,是一个没有戴口罩的老婆婆!我左右为难,不想开门。敲门声越来越急促,我妈赶紧让我快开门,我爸起身越过我就准备开门,我赶紧给他拿口罩,只见那婆婆已在门口朝我爸喊道:“你家又漏水到楼下了。”我心里一急,现在是扯这事的时候吗?我立马把我爸往里扯,搪塞完婆婆便关上门,勾住我爸,奔向厕所赶紧用盐水漱口。
紧接着,接到了大学同学的电话,生平第一次做了简单的电话采访,尽量详细地把我知道的看到的事情告诉她。这时我又听到敲门声,推开房门就看到我爸和婆婆两人都没戴口罩站在屋门口争吵,我赶紧跑出去死劲地拽我爸,我爸把我往门里一推,跟我说“这事情总要说清楚的,里面去!”顺势就把门关上。我一下子崩溃了,一边急着喊我妈劝劝我爸,一边连忙拿上一个口罩,让他戴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拖带拽把我爸扯进了房间门,眼看那位头发花白老奶奶惊讶的眼神渐渐消失在门缝里。
人与人之间已经不再有信任了,我需要保护家里的每一个人,于是让我爸换了今天的第三套衣服。
自我怀疑
经历过这些已是下午一点了,简单地吃了中饭,边吃边安利爸妈一起看了会《吐槽大会》,想让他们也开心点,早上已太折腾人了。吃饭后我琢磨了很久,感觉是时候要做点什么了。现在危急存亡之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被感染,不如趁自己还身体健康的时候做一些能帮到大家的事情。所以我马上想到研一的时候跟着心理学老师学习过,群里还有些资料,寻思着有必要放下一切事情,做点有用的事。
和心理学学姐联系过后,我开始搜集资料,刚准备阅读时,我妈喊我一起小睡会。想着昨天夜里两点才睡,随性先休息。想叫我爸也睡会时,就看到我爸窝在沙发上眉头紧皱地在看手机,我凑近问他在看什么,看他赶忙关掉新闻的画面,连忙说没什么,我暗自心想是不是早上太过于吓着他,赶紧让他干些别的,看看小说。
但躺下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一遍一遍强迫自己睡一下,无果。无奈起床,感觉整个人又热又无力。一股脑起来,要吃点东西补充能量。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听着对于疫情的录音:“此病现在没有症状,发烧不是唯一的判断标准”“现在已经不能瞒了,应该让群众知晓实情”,大脑一片空白。
赶紧拿出床头的体温计,一边量一边跟我妈说,“我现在好像有点症状了!”没有回答。我呆呆地看着发着微光的电脑,心里想咋和封城来的一样快啊。五分钟到了,我拿体温计一看,我妈赶紧问“多少度?”,我说“还好,36.5不到。”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心态修复
出事以来,我妈一直很乐观,但当看到春晚对武汉的朗诵节目后,她忍不住落泪了,我上前抱住。看到我爸妈一边看着春晚一边刷着消息,我心里有点发冷。一边是过年气氛,一边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之境,实在难以释怀。
春晚过后,好像打了场乱仗似的,兵荒马乱。春晚落下帷幕,还未熟睡的人们,开始在朋友圈与微博主动转发救援信息。深夜,情绪像洪水猛兽一般爆发,达到了极点。无序,也无力。
但等到新的一天开始,情绪又逐步修复。封城第四天,大年初一,我的反应算是超前于大多数人,我开始从起伏的情绪中渐渐恢复,能正常生活,减少新闻的摄取量,学习、听音乐、适当做一些运动。
生活渐渐开始步入正轨,早上起来刷了题,下午完成了第一篇疫情心理学预防手册,发到了微博与公众号上,想着能够在内里有限的范围内,从心理学层面安抚大家情绪。
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对他们的心理有没有一丝安慰与指导,做这些事到底有没有意义。但“做了总比没做好”,抱着这样的心态,坚持下去。
也有不断的朋友在找我,“需不需要聊天”、“有空可以找我”。类似这样的问候,很暖心,也很感动。从信任缺失,到放下戒备,心变得柔软,让彼此连结得更紧,获得温存与慰藉。
封城到现在,我开始呼吁大家:在家没事少刷手机,多找亲朋好友聊天,不能见面还能做网友嘛,打开视频聊一聊,距离此刻不用愁。毕竟人是群居动物,一个人瞎想会出事的。
不过我爸妈还在坚持不懈地刷朋友圈的信息。不分真假,看就完事了。今年过年不收礼,要收就收短信息,大家一起云过年,没病没灾没烦恼。看着他们每天窝在沙发上。锻炼的事情提上日程了,生拉硬拽带着他们跳了《小苹果》,两个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家里张牙舞爪的画面既视感,我给你们偷偷拍下来了。
封城后的生活似乎越来越平和。不过唯一困扰我的是物资短缺。很多人都出去抢购了,幸亏家里囤的货很多,没凑上热闹。但这样封闭的日子不知道要过多久,不知道家里的东西吃完了,物资到底有没有保证。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暂且只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不出门,就是最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