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吉诺比利:好胜了一辈子 42岁正学着如何去“输”

采访/文 王丽媛

那个男人抱着篮球,扶着下巴,一脸认真。

“不对,你要确保第一步和终结用的脚,不一样。”吉诺比利指着场上的周锐,描述着问题。

旁观者大概很难想像,这是他退役后的综艺首秀,更难想像,这里竟是度假胜地-三亚。

我们太久没看见他了。

镜头下,吉诺比利好像更瘦了,脱下T恤,腹肌背阔肌却一块不少。

他好像放松了很多,不再锐利地盯着赛场,不再运筹帷幄,每分必争。

不过,他还是没有头发,这点倒是没变。

“还记得中国吗?”

“还记得2004年的奥运金牌吗?”

“还记得马刺四人组,和你的四个总冠军吗?”

看着坐在面前的吉诺比利,想聊的太多,我握紧了麦,清了清嗓子,终于在准备了一辈子的采访中,开了口。

“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我的好胜心啊,强到有点病态”

“爸爸,再帮我量一次身高。”

12岁的吉诺比利,每隔两周总要跳到父亲面前,奶声奶气地喊上一声。那时的他还是球队里的小个子,总担心没有队友高,打不上篮球。这个习惯一直持续了四年,即使如今的厨房里,也依然保留着当时的印记。

“能看到,很多时候差距非常小,因为这小子来得太频了。”父亲笑着把摄像师带到厨房,指着墙上有些褪色的印记。

看着此刻笑容慈祥的父亲,你很难把吉诺比利性子里的狠劲和他们联系起来,可同样是这个家庭,在2001年阿根廷金融危机,当警察找到他们,说他们如今是绑架名单榜首时,毫不迟疑地拒绝了搬家的提议。

“我们这里生,这里长,家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兜里时刻揣着吉诺比利照片的姥姥,回想起当年,仍倔强地挺了挺后背。“怎么能输给劫匪呢。”

这份代代传承来的好胜心,陪伴了吉诺比利一辈子。

“我承认,我的好胜心,有时强到有点病态。”吉诺比利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生涯前十年,甚至十五年,所有没拿总冠军的赛季,我都觉得是失败的。”

想起他在马刺,一共不过十六赛季,这份坦诚,倒是来的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人们总忍不住回忆那个瞬间,哪怕历史是残酷的。

2013年总决赛第六场,雷阿伦投出改写了历史的三分球,据很多人回忆,那天赛后,马努哭了。

“他觉得,马刺输球,都是因为他。”米尔斯语气里掩不住的心疼。可加时赛两个致命的失误,让马刺两度翻盘的希望泯灭的事实,就刻在回放录像带里,球迷看到了,吉诺比利也看到了。

“我看了无数遍那两场球的回放。第六场,第七场。整整一个夏天,我简直生不如死。”如果不是第二年般甜蜜的复仇,如今的吉诺比利,怕依然不能笑着说出这句话。

还好,他赢了。

2014年6月16日,更衣室里的他,紧抱着奖杯不放手,嘴里不断念叨着,“七年了,宝贝,我想死你了。”他的时间轴里,只有三个总冠军,和为了这个奖杯,“失败”了的这七年。

“那种感觉就是,曾经的伤疤还在,但已经不疼了。”他坦诚地摊摊手,“反正痊愈是不可能的。”

“我当然记得你啊”

吉诺比利心中,无关胜负的柔软,留给了球场下所有的人。

“我其实没什么要宣布的,我就是想你们了。”吉诺比利咧着嘴坐下,开口第一句,让在场很多记者红了眼眶。

看着谈笑风生的他,你依然很难想像,一个月前,他按住“发送”的那个手指,会颤抖了好久。

这一幕发生在2018年9月,吉诺比利宣布退役后一个月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如果不了解背景,你大概会以为这是个老朋友的聚会,吉诺比利不时和记者一起笑着,他们聊起过去,聊起未来,聊起无数一起奋斗过的深夜,聊起球馆舍不得的王牌炸鸡。

你再看不到和媒体关系这么好的人了。

2017年5月23日,赛后发布会的现场,有一点沉闷。吉诺比利一坐下,就用西班牙语和在场记者大聊了起来,五分钟过去了,终于轮到第一个英语问题时,跟了他多年的记者低沉地开口,“你刚刚不是在用西班牙语宣布退役吧?”

哄堂大笑,台上的主角更是笑得比谁都开心。

你很难想象,一小时以前,他们刚刚在季后赛被勇士横扫。

篮球圈第一刺蜜的段王爷,回忆着2008年季后赛,刚挺过生死战,把西部半决赛带进抢七的吉诺比利赛后采访。

图片来自:段旭

“吉诺比利面对着十几位记者的包围,变换着语言,疲惫中不断变换着站姿,语气里的认真和温柔却不减。”那个瞬间,王爷为吉诺比利找到了最好的描述。“他是个绅士。”

对媒体如是,对球迷更是如此。

“南京见过他后,一别四年,再在明尼苏达见面,我冒冒失失跑到身后喊他的名字,吉诺比利回头看到我,瞬间笑开,‘好久不见,最近好吗?’”作为普通球迷的橙子至今都不敢相信,他那一刻的理所当然。“我当然记得你啊。”

你永远会被他不经意的温柔打败。

“你看,这是中国球迷给我做的。”吉诺比利一脸骄傲地跟身边人晒着一张图。图里,是中国刺蜜做的图片墙,当马刺球迷协会会长郑重把这张图片做成的礼物递给他时,他笑着说,“谢谢你们喜欢我。”再然后,每每看见他,吉诺比利总会跑过来,“你最近好吗?需要我签点什么吗?”

图片来自:郑重

对陌生人如是,对身边人更是如此。

2003年,他的新秀年,科尔却已经37岁了。冠军游行结束,马努把科尔拽到一边说,“我真希望你明年再打一年”。科尔笑了,“我都跑不动了,实在打不了了”。马努看着他,正如他之后的每一年,面对每一个队友一样,说,“有你这样的队友真好。你还能再打一年就好了”。眼底满是真诚。

16年后,科尔依然笑着回忆,“听见那样一句话,被那般需要着,心里真暖啊。”

米尔斯也依然记得,2012年季后赛,在孟菲斯觅食的二人。“那晚上,我们聊了家人,文化,聊了憧憬,焦虑,从那以后,我们就是交心的好朋友了。”彼时米尔斯来到球队,不过一个多月。

“我们把客场的每一顿午饭,晚饭做成了相册,这家伙永远指着任何一张照片,都想的起来,我们那天聊了什么话题,神了。”“美食小分队”之一的斯普利特,笑着回忆。

吉诺比利,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年啊,我才真的开始学会了输”

“场上的美国队球员都傻了,他们时不时抬头,想弄清这群阿根廷人在干吗。”吉诺比利满眼笑意回忆着。那一刻,仿佛无关胜负了。

那是2016年的里约奥运会,吉诺比利阿根廷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近5000名阿根廷球迷到场,那个第四节大比分落后时,观众席载歌载舞,疯狂庆祝的画面,成了那一届奥运会的经典。

“大概从那一刻起,我才真的学会了输。”吉诺比利说出“输”这个词前,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苦笑着轻吐一个“loser”,说罢被自己的执着逗笑了。“找不到别的词了。”

开赛前,阿根廷本想冲击一下奖牌,谁知和美国队过早的碰面,让比赛全场都带着一股悲壮。“除了美国,跟谁打我们都有戏。”至今语气里仍留着的不甘心。

实力差距太悬殊了。有网友戏称,“想赢美国队,比赢勇士难多了,毕竟他们替补也是全明星。”

但就是这样千禧年后仅有的小概率事件,吉诺比利却办到了。

“我们已经不是12年前那支球队了,”他不过多描述那年的几场鏖战,一句带过,“2004年的金牌,挺了不起的,不是吗?”

“那天,你为什么哭了?”

“很难不吧。”他淡淡地说,“你们媒体也有责任,问的那几个问题,怎么忍得住啊。”

可即使如此,终于移交了肩上所有使命的这个人,在学习“输”的路上,还是屡战屡败。

时间再前进。

2019年3月29日,比赛最后13秒,马刺领先一分。一次成功的防守后,米尔斯一记三分,提前预定了比赛的胜利。

观众席,三个西装革履的人集体起立鼓掌,邓肯帕克的表情都轻松而舒畅,唯独这个男人,咬着嘴唇,死死盯着场地。那一刻,他甚至忘了,今天是他球衣的退役仪式,忘了波波说的,“生活大于篮球。”

大概也正像比赛落后时,波波维奇一脸严肃地瞪着记者的发问,“你凭什么觉得靠他能翻盘?”

老爷子再普通不过地回答,“因为他是吉诺比利。”

也难怪,17年前,他的新秀赛季,马刺对战湖人的球场上,当科比问鲍文,“这白人小子是怎么回事”时,单挑虐了吉诺比利一个赛季的鲍文笑看着科比,说,“这可不是个单纯的白人小子,他有点东西。”

转眼,这三个人都已退役了。

如今,吉诺比利终于和那个“好胜到病态”的自己和解,渐渐学习着放下。“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所有的输球,都是我的错。”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竟不让人惊讶。“我这两年才渐渐知道‘输’教会我的一切,可是啊,人本来就是要一点点成长,不是吗?”

结语:

“Sherry,这里。”

吉诺比利隔着十几个人,在室外41°的三亚,冲我用力地挥着手。

他是个动作幅度很大的人,无论微笑,摆手,拥抱,感谢,都用极其丰富的肢体语言表现着。整个人自信,亲近。

我喜欢他12年了,从水杯,抱枕,到衣服帽子,杂志收藏,整个生活都被那个黑白的“20”号填满。如今,我终于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因为你,我当了篮球记者。

而这个我喜欢了一辈子的男人,从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刻起,每次见到我,都会远远地招手,大大地微笑,然后喊我的名字。

也正如邓肯所说,“你在场上看见的一切,激情,努力,享受比赛。在场下,他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临走时,我在去机场的车上问他,“九月还会来中国,正好还是第一次来上海,有什么期待吗?”

吉诺比利眨着眼睛想了想,“打比赛,要赢球啊。”

看来,在学会“输”的这堂课上,42岁的他,大概还是个新秀吧。

Gracias, Ma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