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晃五年过去了，看着现在的氛围，这么大的场面，真的是很羡慕，你们现在这个时代太好了。”
两天前，CBA广州龙狮队的主力内线郭凯，站在聚光灯下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刚刚28岁的他说出“你们这个时代”本是一件违和的事，但他却只强烈地感觉到世界的变化。5年前他是CBA选秀大会的状元，却是在一间会议室里被选中的，不大的屋子被一群彪形大汉挤得愈发逼仄，而郭凯此刻所在之处，则是青岛著名的国信体育馆，这不仅是基础设施水平全国顶尖的一座球馆，更是CBA诸多历史的见证者：
它见证过超级球星麦迪光临CBA的全过程。2012-13赛季，正是为了满足更多球迷进场看麦迪打球的愿望，青岛男篮第一次进驻了刚落成不久的国信体育馆；
它见证过2020年CBA在疫情后复赛的决心。当新冠疫情席卷全球、体育赛事一律停摆的时候，CBA成为了中国体育界第一个复赛的大型赛事，国信体育馆便是青岛赛区的主球馆；
它甚至还在不久前再次为中国抗疫的阶段性胜利做了证明。2021年的CBA全明星再度亮相国信体育馆，6000名观众现场观战，CBA球员们终于听到了来自球迷们的久违呐喊。
等等，我们好像还漏掉了什么，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说……
是了，同样在青岛举办的2019年CBA全明星赛里，有过一场特别的星锐赛，当时由CUBA球员组成的大学生明星联队，以90比88的比分险胜CBA星锐联队。那一天就站在这块地板上的赵柏清、黎璋霖又回到了熟悉的这里。
2021年7月18日，中国篮球的历史，会记住这一天的。
这是CBA历史上的第七届选秀大会，也是CBA历史上第一个选秀大年——也许各位对这样的说法会提出质疑，人家NBA评一个选秀大年，什么1984、1996和2003，怎么不得花个十年八年，等到当年被选中的球员们一个个都功成名就了，才能给他们的选秀年份下这么个定义。换成CBA，两天就能命名一个大年了？
事实上，两天都不用，我们的确还不知道这一批CBA选中的新人在职业赛场上能发挥得怎样，但“CBA选秀大会”本身，在这一年完成了历史性的突破，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评判，这都是一届过去从未有过的选秀。
“我们当年选秀的时候，就是想起来有一点寒酸的，”郭凯在回忆起5年前的场景时，现在已经能轻松地开起玩笑，“那一年是在上海，其实说实话，前面的很多流程还是非常气派的，请我们住了很好的酒店，带我们上了黄浦江的游船，在上面吃自助餐，然后黄浦江边到了晚上不是有大楼会亮灯么，还亮起了霓虹灯写着‘祝CBA选秀大会圆满成功’之类的。但就是选秀当天，是在一个会议室里头进行的。”
翻看当年的旧照，你会发现身高2米05的郭凯站在背景板前，头顶已经距天花板不远。所以当他望向国信体育馆那一片开阔时，难免心生感慨。尤其是这一年的CBA选秀大会有一个非常人性化的改变，球员们不再像过去坐在剧院里一样，密密匝匝地连排坐着，而是去到了一张张圆桌旁，他们的身边有父母、教练、经纪人，每一个年轻人被叫到名字时，都终于可以在第一时间和家人拥抱在一起。
“5年前我爸妈其实也赶过来了，但当时因为会场条件有限，他们就只能在远处等着。”郭凯的父母常居苏州，距离上海咫尺之遥，在2016年时自然就去到了选秀现场，郭凯感受到了亲人带来的情意，但那的确不如一个拥抱来得更加温暖有力。
除这一点以外，郭凯还发现了一个惊喜，那就是当天国信体育馆的看台上，还出现了球迷的身影。有趣的是，郭凯并不知道这些球迷是买票进场的。
据透露，当天选秀大会共开放了500个坐席，向社会公开售票，这一建议是由青岛俱乐部方面提出的，而每张售价200元的门票很快销售一空，这样的市场反响则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据悉当天进场的球迷总数最终超过了500人大关。
这意味着，CBA选秀大会在这一天突破了内部的壁垒，它变成了一个具备市场价值的社会化事件。
如果各位熟悉NBA选秀大会，恐怕多少能够想起一些经典画面：在麦迪逊广场花园的看台上，纽约小球迷因为球队选中他从没听过的波尔津吉斯而掩面哭泣，后来这个孩子却和波神成为了好朋友——倘若不是有观众能入场亲眼见证，这些美好而奇妙的故事也不会发生。而在7月19日国信体育馆的看台上，就已经迸发出了特别的呼喊：“同曦，不管你以前打得多差，你选择了邬挺嘉（下图），你就是我们全体矿大人的主队！”
虽然不知现场的南京同曦总经理霍楠当时作何感想，但他们至少实打实地收获了一批新球迷。这样的呼喊，也会让CBA选秀大会公开售票，有机会在未来走向常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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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NBA作为对比，选秀大会在美国篮球史上扮演着异常重要的角色。它在1947年就早早亮相，几乎全程见证了NBA作为职业联盟的兴衰起落，而根据NBA官方资料，选秀大会直到1979年才向公众开放，其间也经历了32年的漫长时光。
CBA固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用5年时间，完成从一间会议室关门选秀，到万人球馆公开售票的跨越，这已然是大跨步式的前行。而更值得欣喜的是，所有这些外部元素的进化，是为了赶上CBA选秀大会在本质上的不断蜕变——如今说来你可能不信，在短短6年前，CBA世界里没人认为大学生球员能打职业联赛。
回顾2015年选秀大会的相关报道，那届仅有方君磊一人被选中的“盛会”，在当时几乎要被形容为一出荒诞剧。这位来自西北工业大学的初代状元，在他的CBA生涯里总计只出战了1场比赛，连一颗流星都算不上，就消失在公众视线之中了。
“所以在我们选秀的时候，有一点比较好，就是没什么压力，当时大家对你在CBA打出什么样的表现没有太多期待，”郭凯回忆起2016年初进CBA之时，表示他当初拥有着更轻松的舆论环境，“球队对你也是比较宽容的，第一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打不上球，有时候连名都报不上，也不会有人骂你‘水货状元’什么的。”
更有趣的是，不仅5年前的球迷不在乎郭凯是不是“水货状元”，连郭凯本人，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状元”。
近三年来的CBA状元秀，王少杰、区俊炫、王翊雄都相继举起了“状元及第”的横幅，区俊炫的家乡广东江门甚至在去年还为此举行过舞龙舞狮的活动。郭凯的中选不过就在5年以前，他对于“状元”这么重的头衔，竟然并不在乎？
“因为按我最初的想法，就没想去CBA，甚至试训我也就是当尝试一下。”郭凯说，在5年前他即便参加了福建、广州等CBA球队的试训，但仍和父母商定，要回到北京大学的校园里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业余时间打打野球，按照他的竞技水平也足以换得不菲的收入。
但广州队派出了一名工作人员，远赴北京再次找到郭凯，苦口婆心地劝说后，终于激起了郭凯挑战职业赛场的雄心，“所以广州队决定要我的时候，我也就知道自己会在第一个被选中了，选秀当天倒也没有太过惊喜。”
据郭凯回忆，2016年的CBA选秀虽然有8名球员被选中，但基本上选之前大家都已然对去向心知肚明，“可今年不一样，我和老万当天坐在那儿猜哪个球员会去哪儿，好多到了现场还猜不中，选出来以后才说，哟哟哟那谁去这个队了。”老万就是万圣伟，选秀大会当天和郭凯一起作为过往代表来到了现场，这对北大师兄弟已经是CBA内部人士，但在今年对各支球队的意中人也是看得云里雾里。
这，恰恰是CBA选秀大会在内核层级的巨大突破。
如果说体育是没有硝烟的战争，那选秀就是不在沙盘上进行的军事推演。2014年由凯文·科斯特纳主演的美国电影《选秀日》，就用电影艺术表现了在北美职业体育中，选秀到底扮演着怎样的重要角色，球员们期待着梦想成真的时刻，经理们却一直得打着各自的小算盘——这可不是普通的企业校招，选秀大会是一个充满着阴谋算计的场合，它理应有交易、有冷门、有故事。
而这些，2021年的CBA选秀大会，竟然也就在一夜之间都有了。根据CBA官方的公示，各支俱乐部就本届选秀大会共完成了7笔交易，总共涉及10个选秀权和12支球队。
其中部分交易是早就完成的，比如浙江广厦去年从同曦队换到冯欣，为此送出了本赛季的首轮、二轮两个签位；但还有一些交易则是新近发生的，像北京首钢队，就是在选秀前2天，才用年轻内线李佳益从天津换到了首轮5号签。
交易有了，冷门也就随之而来。
郭凯和万圣伟如今分别效力广州龙狮和南京同曦，前者是CBA选秀史上的大赢家，后者则是近两年囤积选秀权最多的队伍，他俩在CUBA又有着深厚的人脉基础。如果他们都猜不透各支球队的选秀方针，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如果说一年前CBA球队的选人意向都还相对清晰的话，那么2021年这一战，真是直到最后时刻还依然硝烟弥漫，南京同曦的总经理霍楠在社交媒体上就表示，“四个选秀权，每个球员我都尽可能地去了解去调查了，一百个电话和微信总有了，现场比赛该去的不该去的我也都去了。”但直到最后时刻，手握第2顺位的他仍在北京大学内线赵柏清、NBL河南队主力后卫崔晓龙之间犹豫，霍楠最终选择了前者。于是几分钟后，同省球队江苏肯帝亚的总经理史琳杰，成为了现场笑得最开心的人，虽然江苏队在此前的抽签中不太走运，但能在第4顺位拿到被誉为“下一个姜宇星”的崔晓龙，史总依然有理由笑开花——当美国人形容勇士在2009年第9顺位选中库里，雄鹿在2013年第15顺位拿到字母哥时，都会用上“Steal”这个特别的动词。显然，江苏队在这一刻也认为他们“偷”到了。
崔晓龙和他河南队的队友贾昊、吕俊虎全都在当天首轮中选，河南队包揽了本届NBL向CBA输出球员的所有名额。但真正引领选秀大会一个又一个高潮的，还是来自CUBA的明星球员，2年前曾经在这片场地上，历史性地击败了CBA星锐队的赵柏清、黎璋霖，位列选秀三甲，成为当天最早中选的两名CUBA球员，在他们身后被选中的栾利程，正是另一个冷门的缔造者。
栾利程在第5顺位加盟了北京首钢，这正是原本属于天津队的那个选秀权。而在北京队交易之初，坊间纷纷猜测首钢的意中人是来自北京化工大学的天赋型锋线李玮颢，不曾想，猜测尽数落空，首钢陈仓暗度。
在青岛的海风里，总计有17名CUBA球员鱼跃龙门，戴上了来自各支CBA球队的帽子，而总计30名球员中选更是大幅度创造了CBA选秀的历史新高——原纪录是2020年选秀大会，共有19名球员中选，而在青岛，20个首轮选秀权就被用掉了19个。
这意味着什么？当初CBA球队一个接一个地举牌“弃权”的画面，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当郭凯用5年时间成长为广州队的绝对主力，当他的两位师弟王少杰、祝铭震杀进中国男篮的大名单，CUBA球员的竞争力已经彻底得到了职业球队的认可，没有人会再怀疑象牙塔下能不能走出CBA球员了，选秀权的价值已经得到了所有球队的普遍认可。
当然，总计30名球员被选中，和宁波富邦的加入有着不小的关系。CBA公司在选秀前几天召开了临时股东大会，专门就为了讨论如何通过选秀来帮助新军富邦完成建队，广东新疆等劲旅也展现了相当的风度，将自身的首轮选秀权让渡于富邦，于是这支全新的队伍在当天选中了包括“矿大三杰”之一马振翔在内的6名球员。
但对于传说中的“全华班方案”，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选秀的蓬勃，有CBA内部人士对此小有不同意见。这位内部人士表示：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换做五六年前，你不认可CUBA球员实力，就算要打全华班，你就会把大学生当作主要的补强方向吗？但你一旦认为他们是能打CBA的，那即便有外援你也还是会选他们，区别只不过在于他们被选中以后，在CBA球队到底能得到多少机会。
而这位内部人士同时也承认：CBA选秀在近年来的发展速度，已经超过了此前的内部预期。
CUBA球员在CBA日渐受欢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郭凯、王少杰们不仅证明了他们的球场战力，这些经过高等学府熏陶的年轻人，还展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优点：
第一，他们更成熟，比赛经验更丰富。比起CBA青年队自身培养的球员，CUBA的选秀球员们年龄更大，也在大学篮球赛场上经历了多年洗礼，经常能给CBA球队带来即插即用的惊喜；
第二，CUBA球员的待人接物颇受好评。中国体育过去由体校、体工队作为主要的人才培养渠道，难免会疏于对运动员进行文化素质教育，但CUBA球员在这方面就占据明显的优势。“在北大念书时，你身边全是学霸，你很难不被他们影响，大家都学习你也不好意思拖后腿啊，”郭凯在谈到这一方面时也是颇有体悟，“去年威廉（祝铭震）到了我们队，我跟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生的学业千万别落下，记得要和一直导师保持联系。”
当初就想留校读研的郭凯，在2016年最终转投职业，做出了他最重要也最正确的人生决定：走上CBA赛场，既证明了自己，也证明了大学生球员的优秀。但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学业，在远方的NBA世界里，太阳球员卡梅隆·约翰逊一边打总决赛，一边完成硕士论文被传作佳话，但其实相同的故事也正在我们的身边发生。
郭凯戏称，他在2020年的重伤是“因祸得福”，他正是在养伤期间完成了自己的硕士论文。如果说许多CBA球队，会因为郭凯而相信CUBA球员的能力；那么现如今，那些CUBA球员，也同样可以因为他而相信：打职业并不一定会耽误学业，珍惜清华北大的保研机会本是人之常情，但只要你足够努力，甚至是可以做到二者兼顾的。
2021年7月18日，这本是中国篮球忧心忡忡的一天。
我们听得到风声正在呼啸，海外三将回归后的日本男篮，在热身赛中击败全主力出战的欧洲劲旅法国队，世界开始好奇他们在东京奥运会上的表现，而中国男篮与奥运的情愫，则停留在2016年的里约。
彼时彼刻，渡边雄太在乔治华盛顿大学刚打完大二赛季，场均仅8.4分；八村垒不过是仙台市明成高中的毕业生，甚至还没在冈萨加就读；马场雄大则在日本国内的筑波大学，为了制霸全国而努力着。5年说长不长，却已足够让沧海变桑田。
这5年间，中国篮球在很多事情上或许都没能变得更好，但至少在郭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代表着我们最显著且欣喜的变化：CBA选秀大会再也不会在一间会议室里举办了，国信体育馆那如钻石一般的外形，仿佛就隐含着祝每一位新秀都能闪耀光芒的最好祝福，一如今时今日的郭凯一样。
和郭凯聊天的最后，我忍不住问他，“哎对了，你研究生的论文具体写的是啥，题目是什么？”
郭凯回答道：“我写的就是《CBA大学生球员成长路径研究》。可惜了，要是今年写，我能用的数据就更多了呀。”
听完我便放声大笑了起来，在这个中国男篮无缘奥运会、我们最好的年轻球员无球可打要去申请仲裁、CBA联赛可能连外援都要没有的夏天里，这应该已经是我从中国篮球的世界里听到的最让人愉悦的答案了。
放心郭凯，你的论文写完了，也总会有人记录下2021年7月18日的一切。
不仅我把它们写在这里，还有很多人更是已经都记进了心里。
作者：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