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科医生亲述:我们是怎样抢救危重病人的

彭志勇:我有段时间经常落泪,那么多痛苦的病人住不进院,在医院门口哀嚎,甚至有的病人跪在地上求我收治他入院,但是床位已经住满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狠心拒绝,自己在一边悄悄抹眼泪。我现在眼泪已经流干了,我们的人民太苦了。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就想尽力做更多,抢救更多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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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网】(记者 萧辉)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在一线抢救的医生们冒了极大风险又最了解现实情况。财新记者2月4日采访身在前线的武汉大学中南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彭志勇。他向记者介绍了最初发现疫情的亲身经历和判断、对患者发病周期观察、以及重症抢救的效果。

初期检测标准太苛刻了

财新记者:你是什么时候接触第一例新冠病人?

彭志勇:2020年1月6日,有一位从黄冈来的病人被多家医院拒收后,送到中南医院急诊科,我参与了会诊。当时这个病人已经是重症病人,呼吸困难,我心里有数,这个病人得的就是这种病了。收不收这个病人,我们讨论了很多。不收这个病人,他实在没地方去了;如果收这个病人,这个病很高概率是会传染人,得做好严格的隔离措施。最终我们还是决定收下这个病人。

我就跟院长打了个电话,告诉院长这个病人很可能会传染别人,一定要严格按照传染病防护方法采取隔离措施,疏散病房的其他病人,按照SARS的标准改造病房,设立污染区、缓冲区、清洁区,把医务人员的生活区和病人隔离开。

1月6日,病人放在急诊,对急诊进行了隔离改造,ICU病区则进行了大规模改造。中南医院ICU一共有66张床位,专门留出一块改造成新冠病患床位,我考虑到这个病的传染性,肯定还会陆续有病人进来,预留了16张这类床位。把污染病区进行隔离改造,因为呼吸道疾病通过空气传播,连空气都隔离,里面的空气扩散不到外面去。当时有人说,我们ICU的床位有限,留了16张床位太浪费了。我说一点也不浪费。

财新记者:你在1月初就判断很可能会人传人,而且在医院里采取了隔离措施,那你们向上级反映情况吗?

彭志勇:这个病确实传播得很迅速,1月10日,我们ICU准备的16张床位就住满了。我看到形势这么严峻,就跟医院领导讲,一定要上报。医院领导也觉得事态严重,向武汉市卫健委报告了此事。1月中旬,武汉市卫健委派了一个专家组3人到中南医院调查。专家组说临床表现和SARS确实有点像,但他们还是在讲诊断的标准那一套东西。我们就反映,诊断标准太苛刻了,按照这个标准,很难有人会被确诊。在这个期间,我们医院领导跟卫健委反映了好几次,我知道别的医院也在反映。

此前,国家卫健委派的专家组已经到金银潭医院做了调查,做了一套诊断标准,要有华南海鲜市场的接触史,要有发烧症状,全基因组测序,这三条标准都达到才能确诊。尤其是第三点,非常苛刻,实际上极少有人能去做全基因组测序。

1月18日,国家卫健委派的高级别专家组来武汉,到中南医院来考察,我又反映确诊标准定得太高了,这样很容易漏掉真实的病人。这是传染病,确诊标准弄得太紧,放掉有病的人,对社会危害很大。国家卫健委第二个专家组来过后,诊断标准发生变化,确诊病人的数量就急剧增加了。

财新记者:你为何判断新冠病毒会人传人?

彭志勇:根据我做医生的临床经验和知识积累,我判断这个病会是个烈性的传染病,一定要做最高级别的防护。病毒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认为要尊重科学精神,按科学规律办事。在我的要求下,中南医院ICU采取严格的隔离措施,我们科室只有两个人感染新冠病毒。截止到1月28日,整个医院医护人员只有40个人感染,和其他医院相比,感染比例是很小的。

新冠疫情发展成现在这个惨烈的程度,我们是很痛心的。现在关键是治病救人,尽力抢救病人。

危重症死亡率15%,三周时间定生死

财新记者:根据你的临床经验,新冠肺炎的病程是怎样的?

彭志勇:这段时间白天我在ICU看病,利用晚上的时间做了一些研究,最近刚写出一篇论文。我采用了中南医院从1月7日至1月28日的138个病例样本数据,尝试总结了新冠肺炎的一些规律。

很多病毒生存一段时间后会自行消亡,这叫自限性。我观察到,新冠病毒的发作周期一般是三周,从有症状起病到发展到呼吸困难,也就是从轻症进入重症,一般是一周时间。轻症的症状多种多样,乏力,喘气,有的人会发烧,有的人不发烧。根据我们这138个样本的研究,在第一阶段,最普遍的病症表现是发烧(98.6%),乏力(69.6%),咳嗽(59.4%),肌痛(34.8%),呼吸困难(31.2%),不那么普遍的症状有头疼,眩晕,腹痛,腹泻,恶心,呕吐。

但部分病人进入第二周后会突然病情加重。一般出现呼吸窘迫的现象就是重症了,这个阶段应该住院治疗。有基础病的老年人可能会发生并发症,呼吸衰竭需要机械通气,身体其他器官衰竭,到这个阶段就发展到危重症,而抵抗力强的人在这个阶段就发生好转,慢慢康复。所以说第二周是从重症发展成危重症的分水岭。

第三周是危重症到死亡的分水岭。危重症患者有的经过治疗,淋巴细胞指数逐渐回升,免疫系统逐渐好转,抢救回来了,而那些淋巴细胞一直往下掉的人,免疫系统最终被摧毁,多脏器衰竭,就死了。

总体来看,对一般病人来说,这个病两周就解决了,而对发展成重症、危重症的人来说,三周时间,熬过来了就活了,扛不过这三周的就死了。

财新记者:能具体说说临床研究的更多细节吗?新冠病毒从轻症发展到重症的比例有多高,从重症发展到危重症的比例有多少?死亡率的比率有多高?

彭志勇:从临床观察来看,这个病确实是传染性高,但死亡率低,发展成危重症的病人大多是那些年纪大的有基础疾病的老人。

截止到1月28日,这138个病例中,有36人在ICU,28人康复出院,5人死了,也就是说重症患者的致死率是3.6%。昨天(2月3日)又增加了一例死亡,死亡率上升到4.3%。因为还有病人在ICU,可能还会有死亡病例,死亡率有可能还会稍有上升,但上升比例不会很高。

医院接收的大多是重症和危重症病人,轻症的一般在家隔离,我们没有采集到从轻症到重症的发展比率,而从重症到危重症,病人会送到ICU。在这138名病人中,有36名病人转入ICU,也就是说从重症转为危重症的比例是26%,而从危重症到死亡的比例是15%左右。另外,从发生症状(轻症)到转为危重症的时间中位数是10天左右。28人已经康复出院,目前的治愈率是20.3%,其他病人还留在医院治疗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138个病人中,12例与华南海鲜市场有关,有57人是在医院感染的,包括17名医院的病人和40名医护人员(数据截止1月28日)。这说明,医院是感染高发区,一定要做好防护。

财新记者:危重症病人面临最大的风险是什么?

彭志勇:新冠病毒最大的危害是攻击人的免疫系统,导致淋巴细胞下降,肺功能受损,呼吸衰竭,很多危重症病人是因为呼吸衰竭憋死的。也有很多病人的免疫力系统下降,导致多器官并发症,多器官衰竭而死。

财新记者:香港一位39岁的新冠病人突然出现心脏停跳,很快死亡,类似的例子有好几起了。有的病人早期发病不是很凶险,但后期突然死亡,有专家认为年轻人免疫系统更强,反应更激烈,引起细胞因子风暴与过度免疫,最后过度的炎症反应导致了更严重的病症和死亡率。你在新冠病人的治疗中发现这个现象吗?

彭志勇:我在临床上观察到1/3的人会出现全身炎症反应,这倒不是和特定的年轻人有关。炎症因子风暴只是一个理论概念,体现在临床上是全身炎症,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发展成危重症,在某些病人身上,这个过程非常快,2-3天的时间就病危。

财新记者:对于危重症患者,你是如何治疗的?

彭志勇:危重症病人主要是呼吸衰竭,主要的办法是供氧,一般采取的办法是高流量供氧,然后是无创机器供氧,病人病情进一步恶化后采用有创插管供氧,对于濒临死亡边缘的病人采用ECMO(体外心肺支持),我们使用了4次ECMO,把病人抢救回来。

在目前阶段,还没有针对新冠病毒的特效药,ICU的主要任务是帮助病人维持机体,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症状,呼吸困难我们就给病人供氧,肾功能衰竭就给病人透析,休克就用ECMO(体外心肺支持)抢救,病人缺什么我们就给他补充什么,维持他的生命,等病人的淋巴细胞逐渐往上升,免疫力慢慢恢复,就能把病毒清除掉。如果病人淋巴细胞指数一直往下掉,那就很危险,最终病毒会不断繁殖,把病人的免疫系统彻底摧毁,那就很难抢救了。

财新记者:目前不断有消息说研制了这种、那种特效药,人们对美国研制的瑞德西韦充满期待,美国首例新冠病人采用瑞德西韦治疗后逐渐康复。你如何看待特效药?

彭志勇:目前没有任何针对新冠病毒的特效药,吃了就能药到病除。可能有病人使用了某种药物,加上其他治疗,情况有所好转,但是个案不代表普遍有效,和该病人的病重程度、身体素质等也有关。人们急切希望有特效药,这种心情能够理解,但也要保有谨慎。

财新记者:对于新冠病人治疗,你有什么建议吗?

彭志勇:对于新冠肺炎,最有效的办法是控制传染源,阻断传播途径,防止人际间传播。对于新冠病人,做好严格分诊,早诊断、早发现、早隔离、早治疗,发展成重症后要送到医院治疗。在轻症和重症之间,相对好控制病情,发展到危重症治疗难度就大了,占用的医疗资源也更多。对于危重症病人,通过ICU的力量,及时抢救,降低死亡率。

一个正在好转的孕妇放弃治疗,我哭了

财新记者:你主持多少危重病人的抢救,好转率有多少?

彭志勇:截止到2月4日,中南医院ICU病房收治的危重症病人死了6个,80%以上都在好转,康复出院的有近1/4,有的还在隔离病房康复。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黄冈病人,他是中南医院第一例使用ECMO抢救过来的。他有过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病情很重,转到ICU一度病危,我们用ECMO救活了他,1月28日他已经康复出院了。

财新记者:你们工作节奏和状态是怎样的?

彭志勇:ICU是超负荷工作,中南医院ICU有三个病区,150个人,66张床位,从1月7日我们接诊新冠病人以来,所有人都没有休假,在ICU病房轮班,甚至连怀孕的医务人员也没有休假。尤其是疫情严重后,我们医务人员都没有回家,就在医院附近租了宾馆或者是医院的休息区休息。

在隔离病房,穿着三级防护服,医生是12小时一个班,护士是8小时一个班,防护服很紧缺,一天只有一套防护服,所以在上班时间尽量憋着不喝水不吃东西,因为上卫生间,防护服就废了。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不透气,全身勒得紧,刚开始也不舒服,现在习惯了。

财新记者:你有没有遇到特别危险的时刻?比如给病人插管,怎么保护医务人员不被感染?

彭志勇:新冠病毒是一个新型病毒,我们对它的传播途径和特性还没有完全掌握,说不害怕是假的,医护人员多多少少有点担心。但是病人等着我们抢救,病人呼吸衰竭,无创机械供氧不起作用的时候,就得用有创插管。给病人插管是个有危险系数的操作,病人的泡沫吐出来,就可能接触到医护人员,有感染的风险。我们严格要求医护人员按照最高级别的防护措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紧缺防护服,医院的库存已经优先提供给ICU医务人员,但库存也告急。

财新记者:有什么事情特别打动你吗?你哭过吗?

彭志勇:我有段时间经常落泪,那么多痛苦的病人住不进院,在医院门口哀嚎,甚至有的病人跪在地上求我收治他入院,但是床位已经住满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狠心拒绝,自己在一边悄悄抹眼泪。我现在眼泪已经流干了,我们的人民太苦了。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就想尽力做更多,抢救更多病人。

最让我遗憾的是一名来自黄冈的孕妇,病症很严重,在ICU住了一周多,治疗花了近20万了,她家是农村的,治病的钱是找亲戚朋友借的。使用ECMO抢救,其实病人的病情已经在好转,有可能存活的。但是孕妇的老公最终决定放弃治疗,她老公哭了,我也哭了,因为我觉得还是有希望治好的。放弃了,孕妇就死了。而且在放弃的第二天,政策变了,对于新冠病人国家提供免费治疗。我很为那个孕妇惋惜。

我的科室副主任跟我讲了一件事,他也哭了。中南医院对口帮扶的定点医院是武汉市第七医院,他去支援这个医院的ICU,发现他们ICU有2/3的医护人员都感染了。我的科室副主任跟我讲起那个医院ICU的惨状,那里的医生就是“裸奔”状态,缺乏防护物资,缺乏医疗手段,明摆着会感染,还得冲上去,导致ICU几乎全军覆没,我们的医务人员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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