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父亲爱画画 他笔下是中国农村的苦难和幸福

被工作缠身的我没有机会抽出大段时间陪父亲,他也不肯来京,这时候我想起他早年间喜欢画画,也许可以借此排解一下心中的孤独和悲伤吧,就给他买了一些廉价的颜料和画本寄回去,65岁的父亲自此重拾画笔,开始回顾他走过的人生。

父亲幼年时代遭遇饥荒,少年时代经历文革,种过田、运过煤,去工地当过农民工,受过严重的工伤,也做过小生意,最后回到乡里。他这一辈子,和中国一起出生成长。在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也曾以绘画和开拖拉机而闻名。如今65岁,他重拾画笔,记录这部苦难和幸福并存的历史。

摄影&撰文/焦冬子 视频剪辑/王茁旭

编辑/倒立

出品/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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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父亲的个人史

父亲骑车在田间

五月底的豫南田野一片金黄,新麦的香味萦绕在村庄的里里外外,这是老农民最熟悉和期盼的味道。像一种诱惑,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再也坐不住了,早晚都要到地里去转一圈,摘下来几颗麦穗子揉一揉吹一吹,再磕进嘴里仔细咀嚼。在麦子成熟到颗粒归仓的这段时间,父亲总会念叨很多遍,老天爷可别下雨,也别刮风,要不然又得吃芽子麦了。

父亲出生在豫南平原的一个小村庄里,近现代以来,这里经历过日军侵袭、土匪抢劫,还有内战的炮火,也经历过解放后一系列运动和改革开放后的转型。从土路到水泥路,从人丁兴旺到空心村,这些年来这里的变化就是中国农村的缩影,父亲则是和中国一起出生成长的这代农民的缩影。

饥饿系列|父亲的画

在父亲幼年的生命中,吃是一件大事情。1952年他在饥饿中出生,家里给接生婆烙一张饼的面都是从邻居家借的,第二年收麦才还上。奶奶娘家曾是街上的大户,靠着娘家的接济才勉强让五个孩子免于饿死。

父亲五岁那年又遭遇了一次大饥荒,没办法的奶奶只好扯着父亲去远处的村庄讨饭,结果被人认出来说:“这不是出山街梁家的闺女吗?咋出来要饭了呢?”怕给娘家丢人,奶奶无奈地拉着父亲回家。

“你奶奶常说:‘人是一盘磨,睡着就不饿!’我们饿的时候你奶奶就会让我们睡觉。”这也变成了父亲的口头禅。

母亲缝衣|父亲的画

父亲兄妹共五人,他是家中老小,奶奶和大伯主持家务,他从来不操心家里事情,只管念书。五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仍然清楚记得10岁那年光着屁股去村口小学报名的情景。一年级的入学面试是跟着老师写一个“大”字,顺利通过之后,老师笑呵呵地跟父亲说:“来上学的时候记得穿上衣服啊,要不然小朋友们会笑话你的。

那时候,夏天不穿衣服不仅是因为天热,还为了省衣服,因为一件衣服冬天套上棉花是棉衣,春天拆了棉花做夹衣,夏天拆开夹衣就成了布衫。父亲说那时候的孩子都是到十几岁了才穿开裆裤,并不觉得羞。

最可怕的下雪|父亲的画

到了冬天,父亲只有一双棉鞋,因为下雪踩湿了,晚上放在火堆旁烤,离得太近,又忘了翻动,早晨起床棉鞋上烧了一个大洞,已经没法穿了,只好光脚踩着雪去上学,走路时不觉得,上课静下来脚又疼又痒没处放,老师给他找了双棉鞋。

父亲很爱读书,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的小学老师也教过父亲,由于父亲给老师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我竟也得到老师的偏爱。

父亲收麦

初中毕业的父亲已经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了,他回到队里参加生产队劳动,也算得上是生产队里的高材生,当上了时髦的拖拉机手。

因为肯钻研,表现优秀,每次考核父亲都拔得头筹,那是父亲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但是随着生产队解散,父亲再次回村种自己的一亩六分地,他的高光随之暗淡,驶入人生逆旅。

在煤窑工作|父亲的画

后来父亲开过修理铺,学过维修家电,但只懂技术不懂人心的他空有技术,始终悟不透经营之道,屡次创业都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他成为中国第一批农民工,跟着远近村庄的包工头去山西陕西的煤矿、硫矿挖煤,也是在矿上导致一只眼睛失明;去新疆的农场给人摘棉花,种地,修理机器,一年到头挣的钱刚够往返路费;去天津的工地扎钢筋,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在家躺了半年,没有一分赔偿……

父亲的残疾人证

赚不到钱,他自己的身体出问题,弟弟的身体也出问题,那些年厄运一波接一波地向这个家庭袭来,苦难简直是一眼望不到边,现在回想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二、父亲爱画画

亲戚在看父亲的画

“恁伯画毛主席像像哩很,全大队都知道他。”时隔几十年,大伯母说起父亲会画画时的表情依然有些夸张。

捡的木头块被父亲做成了一块大西瓜

父亲说他上学时最喜欢的三门功课是手工、美术和大字。手工课主要是做泥塑。对天天和泥巴打交道的村里孩子来说,这个课太适合了,一上课老师就领着学生们去河滩里挖来最好的泥巴,既要松软易于成型,又不能太粘手。父亲最喜欢捏古代的笔架和人像,他曾捏了一个泥人放在锅底烧成青瓦色,村里小伙伴看到之后都说好。

父亲用玉米衣做的金线菊

捡来的残废竹枝被父亲做成了虾,后来父亲说虾须剪的太短了

除了玩儿泥巴,画画是父亲最爱的事儿。美术课上画,课余时间也画,甚至默认是语文课的自习课也画,被老师抓个正着,竟也没有挨训。回到家里也一样,没事儿就画,也不管家里的人来客往,他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从临摹教室里的主席像和英雄人物再到画自己身边人和物件,作业本的背面,书本的边边角角,墙头房下,到处是父亲的涂鸦。

游戏系列|父亲的画

父亲念中学时,刚好赶上文化大革命,他的手艺派上了用场,暑假回到村里时,他被大队邀请在各家门口画主席像,还给记公分,这真是个理想的好差事,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一个假期过去,全大队各村各户门口的白墙上都有一个亲切的毛主席像,父亲画画的名声因此传了出去。

这个特长并未给父亲的命运带来转机。那时候,学生忙于运动,老师忙于挨批,学校几乎停摆。等到能升高中的时候,父亲已经20岁了,不巧的是,那时刚好有一个新政策,超过18岁不能报考高中。

劳动系列|父亲的画

初中毕业后,父亲回到村里,自此为生计奔波,被命运碾压,再没有提起过画画这件事。而我在初中时见过一个发黄的小笔记本,扉页上画着两只蝴蝶和一丛花,还写了赠与母亲的字样。现在已经不知散落何处,再问父亲竟不承认有此事。

大伯去世时的家庭合影,父亲在前排右二

再次捡起画笔是父亲65岁的事情了。60岁后,他辞去上海一家民营养老院的护理工作,一个人在老家种田养老,和猫狗作伴,加上大伯二伯和大姑都在同村,互相能有个照应,日子倒也安逸。但是2014年,大姑忽然车祸瘫痪在床;紧接着,2016年大伯在田间劳作突然倒地去世。两件事对父亲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愿意跟人交流,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对着猫狗说话。后来狗走丢了,看到它被碾压的尸体,父亲哭得像个孩子。村里人都说他患了抑郁症,堂哥给我打电话让我留意父亲的情绪。

父亲用水笔勾勒

我和弟弟曾多次尝试把他接到身边,但他不习惯城市的蜗居生活,每次待不了太久就执意回家。被工作缠身的我没有机会抽出大段时间陪父亲,他也不肯来京,这时候我想起他早年间喜欢画画,也许可以借此排解一下心中的孤独和悲伤吧,就给他买了一些廉价的颜料和画本寄回去,65岁的父亲自此重拾画笔,开始回顾他走过的人生。

父亲在菜园子里画画

他用的是我二十年前画画时留下的工具,只剩几根毛的勾线笔也被他废物再利用,他还用牙签自制画笔。连画画的书桌都很随机,把废弃的蜂窝煤炉子拎到菜园子里,切菜板一扫,往炉子上一盖,就是一个书桌了。他的手抖得厉害,经常需要两只手抱着才能划一根直线。他只有一只眼睛视力尚可,无论画画还是做手工常常是看着是这里,落笔就到别处了。

但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只要想做,慢慢来就行了,他有的是耐心。

红薯系列|父亲的画

也许人老了就容易怀念从前。父亲画的最多的是幼年和青年时期酸甜苦辣的回忆。有他经历过的饥饿,有他参加过的劳动,有他和伙伴们玩过的游戏……那些随着时代消逝在光阴里的场景在他的笔下重新复活。

下乡村干部|父亲的画

“六十年代乡里有一位谢乡长真是个好乡长,和大伙一起拉车打坝,同吃同住,小潘庄大桥,禄庄大桥,村后的大路都是谢书记修的,最后累病去世,这么好的书记现在都没人记得他。“父亲为了把他敬仰的谢书记画下来,坐车到三十公里外的书记老家,问了很多人,找到书记家的后人,要了照片。

游戏系列|父亲的画

“我画的不好,但是好些事儿过去就没人记得了,我画下来也是保留一些记忆。”每次看父亲的画,他都会这么说。

三、我和父亲

父亲和外孙女一起画画

或许跟基因有关,我也喜欢画画。课堂无聊的时候就在书角上涂涂画画,尤其是到了中学遭遇叛逆期,除了看小说就是在本子上画美女,成绩一落千丈。这时候开始听说有艺术特长生招考,便动了心思,跟家人商量想学美术。

在此之前我们乡里的中学没有过特长生,更不用说师资了,根本没有专业的美术老师,但父亲还是支持我学美术。

为了让我学美术,父亲动用了毕生的人脉资源,用最笨的方法,挨个学校向门卫打听有没有美术老师,原本有些内向的他竟找到了县美术馆馆长,答应带我半个月。期间父亲背着半袋红薯去找他多年前开车时的旧友,请他帮忙让我在他家借住半月。

父亲和外孙女

半个月的训练对没有任何基础的我来说,毕竟不够。后来,父亲又骑车去另一个十几公里外的县城挨个学校打听,最后在一所幼师找到了美术老师。

学习的中间父亲去学校看过我一次,又给老师驮了半袋红薯和大豆。十二月份天寒地冻还刮着大风,午饭时间父亲在校门口的传达室等我。我们去门口的小店吃饭,父亲说他吃过了,只要了一碗面,一块钱。吃完饭父亲骑车回家,传达室的大爷问我父亲吃饭没,我说父亲说他吃过了。大爷说:“你真是个傻孩子,你想他这个点到这里,肯定上午就从家里出发了,怎么能吃饭呢!”

我觉得父亲不必跟我作假吧,也没再跟他求证过,不知为何这件事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那年一个半月的考前训练让我顺利考上师范学校的美术专业。

父亲在翻晒小麦

父亲年轻时是农民,年龄大了是农民工,这辈子没什么成就,勤劳又卑微地在田间地头和城市的夹缝里讨生活。从没有听他谈起过理想或者更高远一点的事情,也许年轻时有过,也早被苦重的生活步步碾压在泥土中了。

躺在沙发上休息的父亲

今年收麦回家帮忙,把麦子晒干收仓里时,还剩最后一小堆,我觉得他一个人干也累不着,就去做饭了。没想到后来他跟二伯聊天时说那天很累,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67岁的父亲不年轻了。

民俗系列|父亲的画

美术是父亲的兴趣所在,却因此改变了我的人生。阴差阳错,几十年后我离艺术越来越远,但是父亲却像老牛反刍一样,重拾画笔,勾勒出他这代农民的历史。

当初让父亲画画只想为他排遣寂寞,没想到半年后他已经画了四本,而且一本比一本好,我选了一些给当年的“素人艺术节”投稿,入选了五幅,还卖出去了三幅。父亲不敢相信,这也给了他很大的鼓励。

新修的路|父亲的画

现在,父亲又开始做梦了,他梦想能把村庄的历史和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画下来,出一本画册,留给后辈,让更多的人看到,让他们记得过去的故事。

而我,则希望可以帮助父亲一起实现这个梦想,让更多人看到他的作品,就像当年他帮我找美术老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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