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跑制片的终极目的是钱。但在制片过程中，也不能为省钱而落跑到和创意完全不符的国家。创意和成本，始终是落跑制片面临的持久拉锯。双方势均力敌，往往容易催生好电影。
因相对低廉的人工和拍摄成本，落跑东南亚各国制片的性价比很高。中国电影《泰囧》将故事背景设定为泰国，也是基于这种原因。（IC photo/图）
什么是落跑制片（runaway production）？从字面理解就差不多。制片好理解，“落跑”就是离开本土制片的安乐窝，远赴异国他乡拍电影。
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肯定困难众多。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当地人在资源、信息和人脉等方面拥有天然优势。再厉害的制片团队，想不吃亏、不交学费，要么运气极佳，要么团队老大具备左右逢源的天分，或者选到完美的海外合作团队。据王家卫口述，《春光乍泄》的制作团队落跑阿根廷，就得到当地黑社会的“亲切慰问”。
有一弊就有一利，不然制片团队也不愿花钱买罪受。虽然被黑社会结结实实上了一课，但王家卫拍到了气势磅礴的大瀑布。布宜诺斯艾利斯疏离的异域风情和故事贴合得严丝合缝，两个男青年在陌生环境中备受煎熬，竟然熬出了风格。
获得独一无二的异域景观，是制片团队落跑的重要驱动力。落跑制片看似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容易让人想到全球化纵深发展的当代。实际上，它的历史可以回溯许多年。
早在1920年代，有声电影诞生给好莱坞带来了出口难的问题。他国观众基本听不懂英语，文盲太多自然看不懂字幕，有限的技术解决不了声画对位，影片出口因此出现雪崩式下滑。为应对挑战，派拉蒙奔赴法国建立首个海外制片基地，大胆创意实践。各语种演员潜伏在场景周边，说英语的演员拍完某个场景，法语、意大利语等不同语种的演员无缝衔接地顺次进入场景，开始同一内容的外语版表演。这提高了效率，也降低了多语种电影制作的成本。
吃小亏占大便宜
时至今日，这种以成本为主要考量的制片方式亦被称为经济落跑制片。降低制片成本的方法主要有两个，一是省钱，二是找钱。各国人工成本和消费水准相差甚巨，假以时日，这笔账就大有算头。因为相对低廉的人工成本，加拿大早已成为好莱坞的后花园。
《死神来了》的故事背景设定为美国小镇，却在加拿大拍摄。该片在全球大受欢迎，借东风开启的续集仍在加拿大演绎故事。
因相对低廉的人工和拍摄成本，落跑东南亚各国制片的性价比很高。《海滩》选址普吉岛肯定考虑到人工成本因素。中国电影《泰囧》和《唐人街探案》都将故事背景设定为泰国，也是基于这种原因。后者获得极大的商业成功，信心满满的投资方愿意多给钱，故事背景才敢放在美国和日本。
“找钱”分为两种，别人要么给钱，要么不收你的钱，两者都实实在在地降低了制片成本。预算充足的政府基本都乐意提供制片补贴，以招徕海外制作团队。背后的经济账算得很清楚，自然和人文景观可以通过海外电影宣传，从而拉动本国旅游业的发展。
历任法国文化部部长都反对好莱坞，但迫于好莱坞的强大影响力，还得手捧制片补贴欢迎人家落跑法国。没办法！不通过好莱坞强大的宣发和全球放映系统，腾冲或吉隆坡的观众就很难通过影像接触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卢浮宫。旅游意愿勾不起来，零距离接触法国的行动就有了障碍。
同理，阿联酋政府愿意给《速度与激情7》的制片团队提供补贴。观看这部高潮迭起、特效一流的动作大片后，观众想去首都阿布扎比旅游的愿望必然大大增强。最不济，这个极其富庶的中东石油小国一夜间暴得大名，何乐而不为？提前给出去的制片补贴，相当于阿布扎比城市和自然景观的广告成本。制片补贴可谓吃小亏占大便宜，借好莱坞的全球网络和强大营销能力，阿布扎比的自然和城市景观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推广。
不仅如此，制片团队初来乍到，衣食住行都无法自行解决，一举一动都会拉动当地经济。小制片团队做点小贡献，大团队贡献大些，巨型制片团队更不消说。为了争取它，修改法律也在所不惜。
当初为说服迪士尼到澳大利亚拍《海底两万里》，澳大利亚艺术部部长西蒙·克瑞恩释放了这样的信息：获得昆士兰州和新南威尔士州政府支持后，澳大利亚政府将把16.5％的“地点补偿”提高到30％。这项激励措施倘能达成，《海底两万里》的制片成本将节约2000万澳元。这项优惠的部分原因在于，迪士尼将对当地就业产生阶段性拉动。
落跑意大利，一天生爱意
所谓不收别人的钱，是吸引海外制片团队的另一种策略。给制片团队提供补贴或减免消费税，殊途同归。消费分很多种，但大宗消费往往来自高附加值的制片服务，特效制作无疑是其翘楚。
好莱坞大片《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的视觉特效，主要由伊卢拉视觉特效公司耗时半年完成。伊卢拉在纽约、洛杉矶、亚特兰大、墨尔本和悉尼等重要城市开展业务，可以根据各国不同的税务减免规定，灵活地将特效业务交给不同工作室，以获得最大幅度的税收减免。
对于产业化的制片团队，经济因素肯定首当其冲。电影首要的赚钱方式是票房，票房不理想，后续商业价值就基本免谈。所以，落跑制片的团队也不能为节约而节约。如何让观众觉得非看不可，是悬在制片团队头上的利剑。从这个角度观察，落跑制片里包含创意落跑的因素。
早在1940年代末，为了有效抗衡电视工业的竞争，好莱坞各大制片厂纷纷挺进欧洲。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美国电视工业，观看免费又方便，让好莱坞大伤脑筋。想来想去，好莱坞决定落跑欧洲，以获得独特的异域景观，让观众找回走出家门，付钱买票的信心。
在《罗马假日》的构想阶段，派拉蒙有两个方案。方案一是第一制片团队在加州摄影棚拍摄，第二制片团队奔赴罗马取景，之后将真实景观和摄影棚表演合二为一。在导演威廉·惠勒坚持下，派拉蒙最终同意方案二，这才留下公主紧张激烈的罗马一日游。不可能实现的爱意也在罗马景点的嬉戏打闹中萌芽、发展，最终闪电般被扼杀于摇篮之中。
奥黛丽·赫本出演及故事精彩俏皮，使《罗马假日》恒久流传。《天火焚城录》等一大批落跑制片，也为获得异域景观而落跑西欧各国，从而催生以意大利和英国为主的制片基地。前者因好莱坞频繁落跑，被称为“台伯河上的好莱坞”，后者则被称为“泰晤士河上的好莱坞”。
时至今日，这种创意落跑仍是落跑制片的又一重要驱动力。《碟中谍》系列电影里，阿汤哥展开全球知名景点的落跑，硬生生地从俊美小生跑成了成熟大叔。在《古墓丽影》中，安吉莉娜·朱丽还需要到吴哥窟寻找失落宝藏的线索。想完成这些创意，制片团队就必须亲临现场。
中国团队拍《长城》，由于电脑技术精进，放弃实景反而方便和高效。最极端的例子可能是《斯巴达300勇士》，全片没有一个实景镜头。《角斗士》也不可能去斗兽场实景拍摄，残破的遗址满足不了剧本需求，只有电脑特效才能还原斗兽场的伟大与光荣。
这些不用落跑取景的镜头，往往交给各国特效团队完成，以获得申请税收减免的资格。从这个意义上说，经济落跑和创意落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两生花，考察目的一，往往不能忽略目的二。仍以《罗马假日》为例，说这部影片落跑是为了创意，没有错。但到罗马拍摄的另一重原因在于，“二战”结束后意大利冻结了好莱坞在本国赚取的利润。派拉蒙同意威廉·惠勒远赴罗马，也是为了利用滞留在意大利的里拉完成电影制作，间接提取被冻结的利润。
这样看来，落跑制片的终极目的是钱。但在制片过程中，也不能为省钱而落跑到和创意完全不符的国家。创意和成本，始终是落跑制片面临的持久拉锯。双方势均力敌，往往容易催生好电影。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曹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