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七十岁了,爱人却活成了四五岁的小孩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但在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家庭,不相忘,也是一种奢望。 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患者大脑会逐渐退化,丧失记忆,最终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所幸的是,在这条走向黑暗的不可逆的路上,他们并不孤单。 5月20日,“网络情人节”。今天的故事,关于爱和陪伴,关于等待和呼唤。

汪叔耐心地给林阿姨喂饭。

撰文/赵雪君

编辑/一凡 匡匡

视频制作/冬呱视频

“来,张开嘴巴。”

汪叔费力倾着身体,手里端着碗和瓷勺。穿着玫红色厚睡衣的林阿姨,眼睛半阖,呆滞地张开口。

一碗粥很快喝完,汪叔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空碗,表扬老伴,“这里加了核桃和黑芝麻,很营养的,我们林娣全喝光了,好棒!”

话音没落,林阿姨突然抬手打翻了一旁的豆浆说,“你不要和别人讲话呀!”林阿姨眼神散漫,但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

“说好退休了去周游世界”

2010年,林阿姨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

医生说,“失忆”只是阿尔茨海默的表现之一,之后病人还将经历身体机能逐渐退化,直到死亡的过程。

生病后林阿姨性情大变,有时会突然骂人。

阿尔茨海默患者的大脑里,每天都在下雪,积雪层层覆盖,消除了过往所有痕迹。外人无法干预,只能看着他们彻底淹没在雪境。

汪叔说,林阿姨曾是“年轻温柔的小姑娘”,患病后,她却变成了动辄骂人、吐口水、喜怒无常的老太太。

林阿姨年轻时的照片。

“这老太婆是谁,你赶紧把她赶走!”林阿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脾气,汪叔一边轻声哄她,一边把家里所有镜子都用塑料纸遮起来。

“死老头子”、“滚出去”……林阿姨骂了一会后,突然又开始柔声讲话:“老公我以后都要靠你了”。“我喜欢听她骂我,说明她还有语言功能,这个病到了后期,不光说话,连吞咽功能都消失了。我反而怕听见她讲那些暖心的话,因为我知道,这种话会越来越少”。

说起林阿姨的病,汪叔忍不住落泪。

医生告诉汪叔,林阿姨可能只剩下五年不到的时间了。

汪叔发现老伴不对劲是在2007年,那时他们刚退休,他决定带妻子周游世界,弥补多年聚少离多的遗憾。

入住酒店时,他发现林阿姨记不得酒店房间号;买旅游纪念品时,连最简单的两位数加减法都做不了,那时她还不到60岁。

汪叔心里咯噔一下,回上海后到处问诊,医生给的结果,晴天霹雳一般砸在他头上,“为什么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汪叔说,他希望得病的是自己。

“他也曾为我奋不顾身”

同样想不明白的,还有武汉的曹雪梅奶奶,2012年,她的老伴崔兴礼也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

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崔兴礼。

一天凌晨,崔兴礼从床上坐起来,像是没看见身边的老伴一样,穿着单薄的睡衣从家里跑了出来,逢人就吵着说“家里没人!我要找我老婆”。

邻居把崔兴礼送回家时,被吵醒的曹雪梅一头雾水,不明白老伴为什么突然“梦游”。

第二天,女儿上门看望父母时,崔兴礼却像看见陌生人一般,不肯开门。

家人带他到医院检查,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因为崔兴礼有过中风病史,相比其他病人,他的生活自理能力下降得更快。

崔爷爷因自理能力下降突然摔倒。

曹雪梅想不通,“年轻时那么能干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崔兴礼与曹雪梅相恋时,前者是居无定所的建桥工人,后者在大工厂上班,因为双方条件悬殊,曹家人不同意这门婚事,还把曹雪梅强行带回了苏北老家。

一连去信数十封都石沉大海,崔兴礼决定追到苏北去。

最终两人还是在一起了,没有新衣新鞋新被子,曹家大哥只送给曹雪梅一句话:“从今以后,有福你享,有罪你受”。

此后,曹雪梅便跟着崔兴礼到处建桥,四海为家。作为家属工,背水泥、换螺丝,没怎么吃过苦的曹雪梅,咬牙撑了下来。

生病前的崔兴礼,很心疼妻子,家中杂事一律不让她沾手。大院的同事们都笑说,崔兴礼就是曹雪梅的尾巴,买菜要一起去,接送孩子也要一起去。

曹奶奶带崔爷爷一起读过去写的信。

大半辈子的甜蜜,在崔兴礼患病后戛然而止,孩子们曾提出把爸爸送到养老院,但被曹雪梅坚定拒绝。

她坚信老伴总有一天会好起来。为了帮老伴锻炼表达能力,70岁高龄的她还学会了直播,每天带着崔兴礼在直播间唱歌跳舞。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坚持。她说,几十年前老伴坚持娶到她,几十年后,轮到她坚持照顾老伴了。

爱与疾病的拉扯

阿尔茨海默病家庭中,比患者更受煎熬的,是陪伴他的家人。

不论是情绪上,还是生理上,患者随时随地都可能给他们出难题,疾病考验着亲情,也考验着责任。

汪叔看林阿姨眼神爱意满满。

生病后,林阿姨的思维变成了四五岁的小孩,有时闹起脾气来,不分场合和时间,都会高声吵闹不停。白天还好,汪叔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哄她。但在夜里,林阿姨突然发作,汪叔还是有些头大。“我也是到了古稀之年了,还有高血压,晚上突然被闹起来,真的承受不住”。除开喜怒不定的情绪,患者生理功能的逐渐丧失,也让照护的家人辛苦日甚一日。

崔兴礼脾气很好,从不发火,但让家人发愁的是,他经常找不到卫生间,总在家里随地大小便。

曹雪梅只能拿着塑料袋和毛巾,跟在后边一路擦一路捡。收拾完家里,还要给爷爷洗澡,一天至少洗三遍。

耐心喂崔爷爷吃面条。

“崔兴礼,你说我照顾你累不累啊,现在还要去做饭”。“累,你慢慢做…”,崔爷爷知道妻子辛苦,经常像个小孩子一样笨拙地对她表示感谢。

“我有八个老婆都叫雪梅”

被家人无微不至照顾着的林阿姨和崔爷爷,在中期病人中的状态是较好的。

脑海中的橡皮擦仁慈的放过了大脑中的一小片地方,让他们将爱人的样貌和名字深深植根在意识之中。

崔爷爷唯一没忘的就是“雪梅”二字。

“你怎么才回来!我急死了!”林阿姨已经记不得女儿的名字了,但却仍然能记住老伴的手机号,只有在老伴身边她才感觉到安心。

“你有八个老婆,都叫什么名字呀?”“曹雪梅、李雪梅、王雪梅……”

信口开河的崔兴礼,却不会说错“雪梅”这两个字。

汪叔和雪梅奶奶仍然心存希望,“也许哪一天,医学有了突破,这个病就有药可治了,她(他)就好起来了”。

和我们告别那天,天气难得放晴,汪叔拿出两顶情侣毛线帽,细心戴在林阿姨的头上,林阿姨也出奇的温柔,挽着老伴的手臂下楼遛弯。

汪叔扶着林阿姨向前走去。

忽然又传来林阿姨的骂声,汪叔一如既往地微佝着背靠向她,好脾气的哄着。

两个身影就这样慢慢走着,走到了我们的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