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赌王”何鸿燊于2020年5月26日去世。在各个媒体的报道中，何先生的头衔几乎都是“爱国企业家”，这与他多年持续捐资内地的义举密不可分。而在各项捐资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分两次共斥资7500余万港币，购回了圆明园猪首、马首两尊兽首。
何鸿燊和他花了6910万港币买回的圆明园马首
去年11月，何氏家族将圆明园马首捐赠给国家博物馆时，文化部部长雒树刚亲自出席，并向何鸿燊的代表何超琼颁发荣誉证书；5月26日何鸿燊去世后，圆明园遗址公园在官微发文：《港澳爱国人士何鸿燊遗愿：尽一切努力促成12个铜像的大团圆》。可以说，圆明园兽首与何鸿燊的人生轨迹密不可分。
在此盖棺论定之时，我们想探讨这么一个问题：何先生买兽首花的这7500多万，究竟值不值？
一、从文物价值上说，不值，兽首只是豪华一点的“水龙头”
“其实圆明园兽首根本算不上国宝，它的真正价值也就是数十万元而已！叫出这么高的价格，谁买谁是‘冤大头’。”
说出以上“大逆不道”的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时任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罗哲文，这段话是他2009年接受采访时说的。
罗哲文
当时85岁高龄的罗哲文，是中国文物界最德高望重的学者之一，曾师从著名古建筑学家梁思成、刘敦桢等，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即研究圆明园遗址。在他看来，“作为庞大的圆明园建筑无数构件之一，圆明园大水法中的12生肖本身价值并不重大，其工本、工艺等并不特别，也就是喷水龙头而已，相比现藏于北京大学等处的圆明园文物华表等，兽首工艺相对比较粗糙，现在在北京、广州等地的一些小工厂都可以制造出来，艺术价值可以说并不高。”
罗老的观点，基本代表了文博界的共识。其实这个道理很浅显，当年洗劫圆明园的英法联军都懂。例如何鸿燊2003年购回的猪首，在头部就有一个很明显的坑，据猜测很可能是抢劫的士兵拆卸时，拿枪托敲击的。如果是很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一定会以更稳妥更小心的方式抢夺，而不会如此暴力。
显然，从文物价值上讲，几个“水龙头”卖出天价，还是天价回购被别人抢走的东西，是充满屈辱感+冤大头的事。但如果只从这个角度想问题，就把文物回流的大环境想窄了。
二、从为国家回购文物“解套”来说，避免了“国家队”陷入尴尬的境地
众所周知，因为近代的屈辱历史，我国很多文物四散到世界各地。其中一些珍宝，我们想要回来，就要费一番周折。文物回流从历史上讲，大致分四个阶段：1. 国家出资买回，2. 私人出资买回后捐赠给国家，3. 通过友好协商使对方主动归还，4. 通过法律手段成功追索。而何鸿燊的主要工作，是为第一阶段画上了休止符，并撑起了第二阶段。
新中国成立之初，文物追索的主要途径是国家出资，派人去海外购回。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那个年代老百姓里没有富人，除了国家外没人能掏得出一笔巨款。而且国民党当局有计划地将故宫的宝贝运到台湾，上行下效，很多富人也把手中的珍贵字画等带出了中国大陆。
比如乾隆皇帝挚爱的三希堂中的“两希”——《中秋帖》和《伯远帖》，在1951年出现在香港市场。国家非常重视，周总理亲自批示，时任文化部文物局副局长的王冶秋奉命偕同上海文管会主任徐森玉、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南下谈判，最终以50万港币购回。
王献之《中秋帖》
在那样一个困难时期，花费巨资买回不当吃不当喝的书法作品，这一举动肯定是有争议的。然而如今回过头来看，如果当时不买，现在花多少钱都买不回了。如今拍卖市场上那些动辄上亿的书画作品，无论从文物价值还是历史地位，都是无法与《中秋帖》和《伯远帖》相比的。
综合来说，1951年国家出资购回《中秋帖》、《伯远帖》，是具有长远眼光和历史意义的。
在那之后，国家出资回购文物暂停了很多年，直到本世纪初，由国家文物局出面，以2999万人民币定向购回了米芾的《研山铭》；由故宫博物院出面，以2200万元人民币购回了年代有争议的《出师颂》。自此之后，国家出资回购基本没有再进行过。
国家出资回购之所以告一段落，主要是面临来自民间和业界的双重压力。老百姓会认为太贵了，国家花纳税人的钱买这些当初被掠夺走的东西，于情于理接受不了；而业界则认为太便宜了，国家定向收购的方式，扰乱了市场秩序。比如米芾的《研山铭》，就是通过定向拍卖的方式购回的，即参与竞拍的只有国家文物局一家，没有竞争，所以2999万人民币听起来很多，但其实还是远低于市场价的。
“定向拍卖政策”是国家为了确保文物留在国内，而进行的一种有效防范措施。这也是随着国力提升，而在文物领域展现出的一种强硬态度。当然该政策也带来了一定的弊端，据说苏富比与佳士得这两大艺术品拍卖巨头，就因为担忧中国的文物“定向拍卖政策”，而不敢把一些珍贵文物带到中国大陆来拍卖，某种程度上也减少了文物回流的可能性。
在这个背景下，“国家队”就比较尴尬，买也不是，不买也不是。何鸿燊作为商界精英，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机会，说：国家不方便，那我来吧。
国家出资回购文物，民间会觉得这是花纳税人的血汗钱为帝国主义的肮脏行为变现，心中会有怨气。但何鸿燊不同，众所周知他是“赌王”，老百姓会觉得“他的钱，不花白不花”。于是，何鸿燊在21世纪初两度出手购回兽首，既延续了文物回家的趋势，也在实际上帮国家解了套。
三、从文物追讨的角度说，何鸿燊为后继者指了条明路，影响深远
罗哲文老先生在2009年关于兽首的采访中，对其他兽首的回归之路做了个预测：圆明园兽首理想的结局其实是由法国政府买回来送给中国，并向中国表示歉意。他说道：“不能说这没有可能，我还是希望看到的。作为中国人，我们就是要向世界明确这一点，对圆明园兽首，谁买谁就上当！”
可惜的是，罗老没能亲眼看到他理想中的结局到来的那一天。在那次采访之后3年，罗老去世，享年88岁。
在罗老去世后一年，法国富商弗朗索瓦·皮诺将圆明园鼠首、兔首无偿捐赠给中方，并亲自出席了在国家博物馆举行的“皮诺先生捐赠圆明园青铜鼠首兔首仪式”。他表示，“他的家族为有机会为中国文物回归做一点事情感到非常骄傲与自豪。”
弗朗索瓦·皮诺将鼠首、兔首无偿捐赠给中国，仪式现场
罗老如果泉下有知，看到法国人亲自把兽首送回来，想必也可以瞑目了。
与罗老的预测稍有区别的是，法国方面并不是由政府出资购买，而是由一位富商私下买回鼠首、兔首，并捐赠给中国的。这波操作，你说他一点没学何鸿燊，打死我都不信。
何鸿燊在2007年之前，虽然也多次向内地投资，但声名与霍英东、曾宪梓等港澳富商不可同日而语。而在他2003年斥资600余万购回猪首，特别是2007年斥资6910万港币购回马首后，他在内地的名声与美誉度直线上升。媒体提到他时，不再是“澳门赌王”何鸿燊，而是爱国企业家何鸿燊。对于千亿身价的何先生来说，这个钱当然花得值。
千亿富豪中国有，外国也有。弗朗索瓦·皮诺是法国开云集团董事长和CEO，2013年福布斯杂志估算所拥有的资产大约为150亿美元。你的女神们背的那些奢侈品包包，什么古驰（Gucci)、亚历山大·麦昆（Alexander McQueen）、宝缇嘉（Bottega Veneta）、圣罗兰（Saint Laurent）等等，都是他家的。
随着中国人在全世界豪购奢侈品，这位法国大佬自然也想跟中国人搞好关系。有了何鸿燊的榜样，他有样学样，买下兽首-捐给中方-博得好名声，流程又走了一遍。
从富商的主观上，出资回购文物当然有各自的目的；从文物回流的方式上，由中国富商出资过渡到外国富商出资，这是向前迈了一大步。中国近年来的发展举世瞩目，外商出资购买文物并捐给中方，可以视作中国发展红利在文博界的体现。这条文物回流之路，是何鸿燊通过购买兽首“趟”出来的。他为后继者指了条明路，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