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三译《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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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日本画家细田荣之所绘《源氏物语》插图。
说到《源氏物语》,日本无人不知,但真读过的,也就那几个研究者。至于原因,只一个:语言不断地变化,一千年前的所谓小说不好读,读不懂。有人说读过,无疑读的是译本。《源氏物语》的白话翻译之多,足以令友邦惊诧,正译、全译、评译、谨译、新译、新新译、窑变译,一根藤上不止七朵花或者七个娃。
与谢野晶子第一个吃螃蟹
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斯德哥尔摩演说《美丽日本的我》,说:“综观古今,尤其《源氏物语》是日本最优秀的小说,现代还没有小说能望其项背,10世纪能写出如此具有近代性的长篇小说,作为世界奇迹,在海外也广为人知。”他也想翻译来着,却“深感现代翻译的不可能,同时又深感没必要”,终于未试水。
第一个翻译《源氏物语》的是女诗人与谢野晶子(1878-1942)。大正初年(1911年)应出版社之约翻译,翌年出版《新译源氏物语》,轰动社会。这个译本是节译。昭和年间的1938年10月,与谢野晶子出版《新新译源氏物语》,这回是全译。江户时代也曾有几种通俗译本,但作为现代语翻译——自与谢野晶子以下的译本统称现代语译,也就是白话翻译——与谢野晶子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与谢野晶子的“新新译”上市,不料被谷崎润一郎的译本抢尽了风头,只印一千本,不过,与谢野晶子死后,多家出版社印行各种版本,销量压过了谷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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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
谷崎接受翻译的机缘
谷崎润一郎是第二个翻译,他的译本被称作“谷崎源氏”。他先后翻译了三回。第一回书名是《润一郎译源氏物语》,1939年1月出版,风行一时。有人回忆谷崎润一郎越界翻译的缘起,说是在文部省工作的国语学家提出一个出版计划,请作家来翻译日本文学古典,设想由菊池宽译《平家物语》、佐藤春夫译《雨月物语》、谷崎润一郎译《荣华物语》等。拿这个计划找中央公论社社长商议,社长认定谷崎翻译《源氏物语》最合适。但社长迟疑不决,因为《源氏物语》卷数多,有赔钱之虞,又听说与谢野晶子将推出全译本,有撞车之险。
正当此时,以笔锋犀利著称的小说家兼批评家正宗白鸟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评论,盛赞英国东方学家亚瑟・威利的《源氏物语》英译本。正宗白鸟说自己一直认为此书很无聊,这回读了英译本才明白故事的脉络,也理解了男女人物的行动与心理,叙事和描写都鲜明了,让犹如死去的原作活过来。盛赞之余,顺手牵过谷崎润一郎刚发表的戏剧《颜世》(后改编为电影《恶党》)痛加批判,写道:对《春琴抄》(谷崎润一郎最著名的中篇小说)的赞美之声,恐怕作者也厌腻了,如此杰作问世后,应该暂时休养一下,但大才谷崎润一郎也难免多产之弊。用同样的技巧写同样的事,在艺术上是无用之举。而“翻译《源氏物语》费时十年,亚瑟・威利始终能保持兴致,其纯粹文学家的心境是我们除了月月应杂志之约执笔而外别无所能的文笔家无法企及的”。大概受到了启发,社长决定只搞《源氏物语》,由谷崎润一郎翻译。谷崎回话:如能保证支付五千日元也不妨干一下试试。据说当时这些钱能买四五户蛮不错的新房子。他认为这种翻译完全是文章技巧的问题,自信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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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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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把《源氏物语》翻译成现代语的与谢野晶子及其丈夫。
三译《源氏物语》
谷崎这么想:仅次于《万叶集》,《源氏物语》的注释书很多,被一字一句地探究,参考这些注解,理解原书的意思应该不难。连学者都不解的地方他译错了也无所谓。《源氏物语》倒是比其他古典容易译,只要尽力译得最文学就行。与谢野晶子不但是诗人,也是《源氏物语》专家,第二次翻译之前费时多年撰写了上万页的《源氏物语讲义》,但未及付梓就在关东大地震时焚毁,只剩下一页,因遗漏在他人手里而幸免。
谷崎不是源氏专家,虽然有各种注释书、参考书,例如他置于案头的北村季吟著《湖月抄》(江户时代流传最广的注释本),吉泽义则著《源氏物语逐语全译》(作为学者第一个把《源氏物语》译成现代语,1928年出版),以及与谢野晶子译本、亚瑟・威利英译本,可动起手来,不仅查阅很麻烦,而且诸说不一,难以取舍。他担心误译,向出版社提出请人校阅。请来的是国语学家山田孝雄。据责编回忆,条件是校阅者署名在前,校阅费一千日元,但不要改动译文的文章表现。这不是讲义,而是用现代小说的形式使古典复活,山田慨允。之所以请他,还有作虎皮的用意,那就是当局对山田另眼看待,有利于通过审查。费工三年半,《润一郎译源氏物语》上市,好评如潮。与谢野晶子的“新新译”没有像谷崎源氏那样自宫,也未遭查禁,似乎谷崎神经过敏了,但他说,即使官方通过了,也可能成为社会问题,自主删节为好。
谷崎第二次翻译,1951年出版《润一郎新译源氏物语》,增补了旧译因“顽迷固陋的军国思想跋扈”而不得不歪曲、删除的内容,主要是涉及皇家丑闻。例如源氏是桐壶天皇的皇子,被降为臣下,赐姓源,和父皇的宠妃藤壶通奸,生一子,后来也当上天皇,让源氏享受准太上皇待遇。文体也有变,仍然大畅销。
谷崎说,“他日有机会,鞭策老躯,再一次尝试新新译”,1964年出版《润一郎新新译源氏物语》。虽然也请当时在东京大学讲《源氏物语》的秋山虔找了几个研究生通读旧译,但内容及文体未加改动,只变换了假名用法,好比我们把繁体字改为简化字,这些工作也主要是编辑做的。
谷崎源氏第一次翻译出版的流程是这样的:1.谷崎先译出底稿,交给责编,排版,一校、二校;2.印出两份校样,分送人在大阪的谷崎和札幌的校阅者山田孝雄,山田用红笔校改,甚至改得满天红,依次寄给谷崎,谷崎随时据以修改或不改;3.重排,三校、四校,寄给山田再校阅,交谷崎再修改,十之八九采纳山田的意见;4.改版,五校、六校,谷崎做译者校,七校、八校,印刷,装订,公之于世。
新译,也就是重译,而重译一词也有转译的含义。全译,日本也叫完译,像完胜、完食一样,都属于完成之意的造词。谷崎从事新译,跟平素敬慕的新村出商量,这位语言学权威推荐了三位京都大学毕业的研究者。先是请榎某,他曾为谷崎写《滋干之母》调查资料。榎某因病半途而退,再请来宫地,后来玉上琢弥也参与,他当时是京都大学国语学研究室负责人。他们的任务是查看旧译本有没有误译、脱漏、歪曲,提醒谷崎。当先生的自有弟子服其劳,命他们检阅标记,先生再过目。1964年玉上琢弥也出版自己的《现代语译源氏物语》。谷崎收到玉上等人在旧译本上的批注,那时候没有复印,只能用另一本旧译本参酌修改,然后送出版社打印四份,分送山田孝雄、玉上和宫地,他们再批注,退给谷崎,谷崎据之再推敲。
川端康成对谷崎的翻译不以为然
不知其他译者是否凭一己之力翻译,只觉得谷崎润一郎很下了一番功夫。川端康成对谷崎源氏却不以为然,曾写道:谷崎润一郎在明治的东京长大,是江户遗民,令人怀疑其语汇、语感不可能没有江户调、江户味。川端还把被他改得一片红的谷崎译本给人看。传说紫式部进香石山寺,看见月亮从琵琶湖上升起,心有所动,起笔写《须摩》。《源氏物语》有五十四帖,也就是五十四章,这是其中第十二帖。寺在滋贺县大津市,离京都很近。川端出生在茨木市乡下,距离京都也不算远。真有人用现代京都话翻译《源氏物语》,译者叫中井和子,费时十五年,1991年出版。据她说,《源氏物语》好像不加主语就读不通,但是用京都话来读就大致读得通。
谷崎新译时眼睛有疾,中央公论社特地雇用了一个编辑,给他当秘书,做口述笔记。这位秘书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也觉得谷崎译文有江户歌舞伎的腔调。所谓现代语,都是译成现代标准语。谷崎把小说翻译成小说,不是对照读物,他希望普通读者就像读普通的现代小说一样读他的翻译。拿翻译做学问,以注释为能事,读起来不免磕磕绊绊,艺术性魅力荡然无存。古典翻译成白话,几乎只剩下故事,所谓语言之美也是译者的了。这是白话翻译所造成的最大损失。
与谢野晶子译本和谷崎译本被称作现代语翻译的双璧,后浪不绝于后,也未能把他们拍死在沙滩上。1970年代有圆地文子和田边圣子的翻译,平成年间有桥本治、濑户内寂听、大冢光、林望的翻译。最新出炉的是角田光代的翻译。译者多是女作家。时代变迁,语言、审美、阅读方式变化,但《源氏物语》的翻译始终需要做两件事:补主语,去敬语,改变叙述文体。
中学课本一般是选讲《源氏物语》的开头,大意是:“不知是哪朝,甚多女御、更衣侍奉,其中有出身不算最高贵,却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句话没有主语,所以各家的译文不是添补“人”(与谢野晶子)或“方”(谷崎润一郎)、人(用假名,圆地文子),就是增译更衣(濑户内寂听),各显身手。试译两种译文如下,尝鼎一脔耳。
以随笔出名的国文学家林望译:
话说已经是过去的事,那是哪位帝王的时候呢?宫中有过这种事:身份叫女御、更衣的妃子也很多,一个叫桐壶更衣的人虽然门第不特别高贵,却压倒众人,独占帝王的宠爱。
女作家角田光代译:
不知是哪位帝王的朝代,从前有个女人被帝王深爱。宫廷里好多女人,从身份高的人到不高的人,被分配各自的房间,服侍帝王。受到帝王深深宠爱的这个女人不是名门出身,本人的地位也是比女御更低的更衣。给她的房间叫桐壶。
女作家、老尼姑濑户内寂听的翻译用简化的敬语,而林望和角田光代都不用。他们把解释融会在正文中,读来顺畅,这是读小说的第一要求。似乎谷崎润一郎的直译最简洁:不知是哪位帝王的朝代,有很多女御和更衣伺候,其中一位比谁都得势。
“讨人厌的话”
亚瑟・威利的英译本是《源氏物语》走向世界之始,在西方大有影响。有名的日本文学研究家唐纳德・金就是读了这个译本而爱上日本文学的。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读了说:紫式部已经确立了法国总算在18世纪由卢梭开创的文学样式。威利的翻译是意译,乃至恣意译,例如秋虫啾啾,西方人听来是噪音,难以理解《铃虫》,这帖就一删了之。正宗白鸟读了威利译本还写道:“要是把这个英译再译成日文,作为名闻世界的小说也许能得到更多读者。”果然一再有人翻译英译,衣裳的繁缛描写变成一个词,披肩、斗篷、大衣什么的。这是最容易读的《源氏物语》。也许像吉川英治把《三国演义》译成日文,我们又译回中文(《三国》,重庆出版社,田建国等译,2011)。
一般来说,除非供内部参考,译者没有不说他翻译的书多么好,因喜爱或感动而动笔的。与谢野晶子礼赞《源氏物语》,给每帖写一首和歌。1923年发生关东大地震,谷崎润一郎拖家带口逃难到关西,他的文学也回归以京畿为原点的王朝古典,而且他恋母,跪拜女性,任谁都认为他喜欢甚至崇仰《源氏物语》,翻译也顺理成章。1965年他写了一篇随笔,叫《讨人厌的话》,说《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大概要塑造理想的男性,但我看不惯源氏这种怪里怪气的男人。进行新译时一再对秘书说:源氏这家伙可恶,表面上满脸善意,却总是使坏,所以我讨厌京都人。听着好像把一千年前的源氏和眼前的京都女人联系在一起。完成了新译,也像是松了一口气,说:可算不再跟源氏们打交道了。协助谷崎新译的玉上琢弥写过一篇《关于<谷崎源氏>的回想》,说他1938年初次见到谷崎时征询《源氏物语》是什么程度的杰作,谷崎说他不认为是那么不得了的杰作。《讨人厌的话》最后写道:“你讨厌《源氏物语》,为什么还把它译成现代语?我的回答是,虽然我无法喜欢物语里出来的源氏这个人,也反感一味地偏袒源氏的作者紫式部,但这个物语整个来看,毕竟不能不承认其伟大。”
谷崎死后,小说家舟桥圣一撰文说谷崎将死,脑子坏掉了。题为“讨人厌的话”,可见谷崎预见到舟桥这类人的反应。谷崎只有此文写到对《源氏物语》的看法,这是他的两篇绝笔之一。不由得想到太宰治,谁都知道文学家井伏鳟二是他的恩师、月老,对他关照有加,但他在遗书中说:井伏是坏蛋。
李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