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太太,还有我自己,在40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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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上级医生反馈的信息后,张医生显然不想我看到他的手机,躲闪了一下,但他手机屏幕上“凶多吉少”那四个字,还是如此显眼地扎进我眼睛。脑袋瞬间轰的一声响,身体是来不及有其他反应的,有点天旋地转。想哭,但根本哭不出来,不害怕,不伤心,总之,没感觉。
我当然是一个乐观的人,总不知所谓地认为:“有头发,就有办法”,心态积极,加上一点智慧和关系,长那么大,没什么事情是想做,却无能为力的。就在这之前一个月的“双蕉癫拿”,我还一脸得意地和大家分享“心想事成”的经历,脑袋被炸懵的那一刻,就像孩子做了自以为天衣无缝,却是可以一眼看穿的恶作剧,都是幼稚。
是的,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哪怕浑身是劲,电话本里有成群的能人,钱也有,但就是没办法,最坏的选项有一堆,全占上了,连换一个稍微好一点的选项,都没有。懂事以来,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无助”。
这样的剧情,电视上演过不少,通常的剧情都是往好处想,要给病人注入希望,甚至是安慰她,一切都好。
抱歉,真实的情况是,我做不到,因为整件事超过了我的应对能力范围,几乎就是被现实推着走,条件反射地作出反应。如果还要我编一个故事,不,电视剧情是要编好多个故事,然后根据不同的人,分析不同的接受程度,挑一个最合适的分发,工作量实在太大。
而且,这样做的另一个后果,是接收到好版本故事的亲友,会向你输出不切实际的乐观,这种反差,会让所有人更痛苦,装糊涂没任何意义,所以,我向我太太,还有所有需要知道的亲友,都说出来真相:癌,晚期,多发转移,要有心理准备。
说出来或者没肝没肺,但事实上,我已经忘记了我和我太太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大儿子11岁,结婚两年有的他,13年了吧,我推算的。
很多人都觉得,婚姻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每一个环节都要有仪式感,求婚、戒指、婚纱照、婚宴、度蜜月,每年的纪念日,都得忆当年,巩固关系,互相提醒要不忘初心,最爱的人,只能是你面前这个。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知道病情后最无助的时候,我能想到,并有能力去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去买一对结婚戒指,而且,我还是委托我弟媳去买的。
梦萦问我:大哥你需要买什么牌子的?什么款式?尺寸是多少?一概把我问哑巴了,只能回答:“我连结婚戒指应该戴在那根手指,都是5分钟前百度的,其他问题,我都不知道,你看着办,按照一对夫妻应该有的配置,谢谢”。
但只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戒指上,要互相刻着彼此的名字,我的刻“STEPHANIE”,她的刻“YQC”,才买的这对戒指,大概是我们夫妻俩的婚姻,物理上最坚固的一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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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就在《汽车与你》杂志实习,这是我第一份工作,那时候的我,是一个有礼貌,对汽车充满热爱,一切感觉良好,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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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健是我同事,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她是兄弟杂志《万家科学》的数码编辑,比我大两岁,是主编在她们学校校招的,这也是她第一份工作。
我几乎就没见过她不在笑的时候,高高的额头,还喜欢把头发往后梳扎成马尾,显得额头更高。她一直坚持她是靠颜值吸引到我,但对此我一直是不同意的。如果要说嘉健最吸引我的地方,那肯定是她的招牌笑容,露出两行大白牙,一看就是没有压力的那种。
《万家科学》是一本数码潮流杂志,经常会有一些数码、潮流产品试用,有一些是拍完选题后就不用还的,就成了编辑部的福利。
我记得有一次,NIKE送来了几双篮球鞋,拍完选题后就给大家瓜分,我和嘉健都看上了一双蓝色漆皮的,没想到她一把抱着就走,死活都不肯给我,说是要送给她男朋友。
罢了,好男不与女斗,我只能挑了一双黄色的,也就是这双黄色的球鞋,那时候毫无审美意识的我,天天和绿色的裤子红色的上衣搭配在一起,还自我感觉相当好,抬头挺胸招摇过市,就像一根会走路的红绿灯。
嘉健后来告诉我,那时候的我,就是一愣头青,又土又傻,这种“小孩”,她才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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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社氛围很好,一家人,每个月加班的时候都会聚在一起,挑有意思的餐馆公费聚餐。因为口味的问题,我和嘉健经常会有相同的坚持,年轻的一群总是更团结,一来二往,多少有些讲不出的感觉。
我在拍“大白鲨”情怀车的时候,说男女朋友还没确定关系时,女孩子坐男生摩托车时,都会把手扶在后面。其实,这个场景,这个女孩,就是嘉健。
她第一次坐我摩托车,是从天河体育中心去天河南二路,她倒是厉害,任凭我如何玩弄油门刹车,她居然全程都没有和我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我猜,那时候她是要和男朋友约会,抢了我蓝色篮球鞋的那个。
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说不出的感觉开始发酵,同事间会经常相约旅行。那时候我已经有一部宝来,私家车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出去旅行时,我会是很受欢迎的一员。一个周末,几个同事约好去韶关玩两天,出发前一晚,她的闺蜜居然爽约,我问嘉健,要不,咱俩去?
对的,事情就是如大家想象中那样发展,这次的旅行,我们确定了关系。虽然住的是很差的旅馆,中途还因为误会,被警察错认成是一部交通肇事逃逸的汽车,拉着警报追了我们十几公里的大乌龙(因为那警车太破,连警笛都是破的,只能发出孱弱的呻吟,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追我们)。
这些记忆,我不知道嘉健是不是还记得,反正我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上周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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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嘉健恋爱的感觉?抱歉,这段我有些想不起来,挺常规的。最刺激的,就是下午趁单位没事她家没人,我们就跑到她家去幽会。
我第一次去她的房间,看到书架上有好整齐的书,大学的课本,还有笔记,我很快就知道,嘉健是个很会读书的人,广外高材生,英语专八轻松过那种,我一直对学霸是有仰望的,因为我做不到。
用现在的话,说我是“渣男”,应该没毛病。那时候和嘉健谈恋爱,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总之我是根本没想过会和她结婚,半点脑筋都没动过。
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状态,但我的确是碰巧和之前一个女朋友分了手,感情上刚好有“档期”,就想体验一下和“学霸姐姐”谈恋爱是怎样的感觉。要说我这是耍流氓也没毛病,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像是一路人。
杂志社有很多八卦的同事,总喜欢拿男女同事开玩笑,但就算是最八卦的那位,当几年后知道我要和嘉健结婚,都惊讶得指着我大骂:袁启聪你这个骗子,真没想到啊,你们俩居然戏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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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就是这样拍所谓的“散拖”,大家在一起也没压力,没心没肺的,有时候可以好几天都不联系,自由度高的恋爱,没有那个男孩子是不喜欢的吧。
我们甚至不吵架,互相很有礼貌,感觉是患得患失,她得不到完整的我,我也得不到完整的她,相比那些“豁出去”的感情,这样的细水长流,生命力反而旺盛。
慢慢,我感觉到嘉健越来越在意我,她肯定是和之前的“蓝球鞋”分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嘉健一直迷信:送鞋子给对方,对方就会跑路。所以我们在一起十几年,她绝对不会给我送哪怕是一双拖鞋。
而那时候的我,玩心正旺,是不可能安定下来过日子的,改车飙车,在东濠涌、白云山、内环路,而且女朋友选择也多,青春挥霍起来,是很痛快的。怎么可以被“学霸姐姐”困住?虽然嘉健没有给我任何的压力,从来不查岗,连电话都绝少主动给我打,但我还是感觉,时间久了,就得解决,否则就会有“麻烦”,是不是很渣?
于是,开始找茬,各种借口来酝酿不满,那时候的我,就是这样无耻,伤害了曾经爱过我的女孩子。
渣男在处理“买单”这件事上,都是有经验的,我也是。本以为还是那几个套路,大概会纠缠一阵子,然后在这种纠缠反复中,双方开始滋生反感,最后分手就可以不带留恋了。
按照我的剧本,挑了个时机,利用我特别能写,特别能绕的本领,一天送她回家以后,过了一会儿给嘉健发了一条信息,提出了分手。
让我没想到的是,过了十几分钟,嘉健给我回复,就一个字:“好”。而我设想的反应,是她可能会给我狂打电话,可能会跑到我家,把我痛骂一顿,也可能把我的车给砸了。
以后,任何时候我想起来这段经历,我都觉得她特别帅,一个字就把我所有的对应方案全部击碎,而且还显得我如此的卑鄙,没有档次,我第一次在处理感情上看不起我自己。
嘉健不知道,收到回复后,鬼使神差的,我还偷偷回去她家楼下,然后,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一个院子角落的花坛边上,在安静地抹眼泪。看到这幕,我的心,有一种没试过的,揪着痛,很自责,不过,我依然没有改变要和她分手的决定。
就这样,接下来的好几个月,像没事人一样,我们接着在同一个办公室,天天见到,嘉健是软心肠倔脾气,我知道她难受,却躲着我,不让场面难堪。
我经常说,谈过32次恋爱,当然有夸张的成分,通常被解释为我拥有过的汽车数量。真相是,虽然没有32次那么夸张,但我的确交过不少女朋友,各种类型,但只有嘉健,可以让我有非常奇怪的感觉。她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压力,没有让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更让我有挫折感的,是她从来都是有强大的独立人格。
从恋爱到结婚,十几年来,我强迫不了她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如果一件事我表现得很自私,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胡搅蛮缠又大男人,而嘉健通常对我的回应是:毫无反应,屌都不屌我。
那次分手后,我稀里糊涂地过了一段风花雪月的日子,又谈了一个女朋友,还买了一套小房子,在地铁站看到广告,小复式,月供800块,就这样我搬离了父母家。而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基本花销,基本都砸到我的宝来上,换来一身的名牌改装件,车永远是我最爱的玩具。
对了,嘉健还有一个超得我意的优点,就是和我一样爱惜汽车,从来不会大力关我的车门,不会在我的车厢中乱放垃圾,每次下车,都会顺走所有的垃圾。所以我很愿意和她分享我有多喜欢我的宝来,哪怕在分手的那段时间,我替车子改了什么,第一时间会想到和她分享,几次以车的名义约会以后,我们又似乎回到了正轨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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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帮我们一把的,是一部四代高尔夫,嘉健买的第一部车,时间是2005年。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买车,找我给意见,其实杂志社那么多汽车专家,大把比我资历深厚的前辈,但她就只找我这个前度,恐怕不用我自作多情,大家都能心领神会。
谈恋爱,最宝贵的就是默契,和现在的我完全不同,那时候的我,从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明白,7成就好,剩下的,靠领悟和默契,如果这样都能碰上一个能百分百懂的,那就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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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纠结,是买雨燕还是大众POLO,我说,知道一家经销商有一批特价高尔夫4,当然都比这两部车好。决定了,咱俩就开车,跑到在广州本田黄埔工厂旁的,一家一汽大众经销商去看车。
真的很便宜,我没记错,净车价是10.8万,唯一遗憾是只有一款配置,黑色,最低配,手挡,我担心她开不习惯手动车,但嘉健好强,顶回来一句:你能开我为什么开不了?就买这个!
最搞笑的,是那时候没有微信支付,出来着急,我们都没带钱卡,两人加起来只有一百多块现金,我厚着脸皮试探着问:能不能交50块定金?销售店居然也同意了,就这样,第二天交齐全款,这部1.6L手挡乞丐版4代高尔夫就是嘉健的了,黑色她也喜欢,看起来相当酷。
买了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嘉健的驾照还没考出来,我记得好像没考长途,总之,这部车买了以后一个多月,都是我在开,自然也承担起接送她上下班的任务。总之,因为这部高尔夫,让我们搭了个终归于好的顺风车。
几年后,我再想起来这些,越发感觉哪里“不对劲”,怀疑这难不成是一个极其巧妙的“局”?她当然从来没承认过。不过,现在再想起来,我100%肯定,这又是我的小人之心,嘉健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要策划这些复杂的剧情转折,她才没这个功夫。
终于考完所有试,嘉健就迫不及待要开走她的新车,但距离驾驶证发放还要等一段时间,严格来讲,这时候还是不能开车的。但我根本拗不过,只能随她的意,毕竟我不是车主。
是的,别说那时候我们只是一对刚刚复合的情侣,就是结婚那么多年后,嘉健都有非常强烈的“物权意识”,她的东西,一般我不可以随便动,家里的茶杯、枕头、被子、拖鞋、筷子、电脑什么的,我没注意用了,她都会给我臭脸。
反之,我的东西,她也绝不会乱动,我就是我的,她就是她的,这种意识还发散到生活各处,我俩都一直拥有各自非常独立的生活空间,她绝不会查我岗,更不会看我的手机。
更过分的,是我们在分配好家庭支出各自负责项目后,我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少收入多少存款,同样,她也不知道我有多少钱,手机密码银行卡密码什么的,她可像防贼一样对我保密。
有时候我和朋友说起我们的相处方式,很多人都觉得奇怪,但就是这样,我们都感觉很舒服,我甚至感谢嘉健的自立和对彼此私人空间的尊重。
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嘉健的手机密码和银行卡密码。她姐姐总觉得遗憾,认为她肯定有很多话没说,会藏在手机里。只有我清楚得很,凭我对她的了解,哪怕今天她还是清醒的,知道明天就要分离,她也不会主动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去问。随她吧,都不再重要,怎么舒服怎么来,为什么要勉强她呢?
每对夫妻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爱,很多人会认为,爱,就是无条件和对方分享自己的一切,两夫妻在一起,就应该毫无保留,没有任何秘密。
我欣赏这种无私的爱,但现实是,要维持这种全透明,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绝不相信,哪怕亲密如夫妻,真的就可以毫无保留地分享一切,更绝不相信所有的丈夫都没有任何自己的小秘密,甚至是小诡计。
热恋时做到全透明可以,因为爱情足够热烈时,人是弱智的,眼睛是瞎的,只会挑好的听,找好的看,像是用放大镜都找不着缺点,女神,连放个屁都是香的。
但婚姻不可能持续高热,柴米油盐会让一切回到现实,在现实中生活,就不可能做到完全透明。
我儿子都会偷偷拿零用钱去买糖果吃,还想用热恋的标准来要求婚姻?甚至以此来作为爱的依据?这是自欺欺人,而且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营造真实透明。这是个危险的气球,一旦吹爆,感情就会失去那个幻想出来的根基,必然重创。
所以,感情好的夫妻,都会在这之间找到平衡,根据大家的性格,决定为自己留下多少私人空间,用来存放秘密,这才是感情的稳定剂,而总留一点未知,更加是爱情的发酵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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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嘉健的新车,果然,她执意“无牌驾驶”要开走高尔夫后,第二天就出事了。
那天深夜致电我,说把车剐了,我赶紧去找她,发现一边的右后门都受伤了。她说出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故事:
我载着我妈去兜风,两车道双程路,一部巴士开得很慢,没想到在超车过程中,迎面来了一部车,一害怕,驶回自己车道时没判断好车距,就给巴士扇了一嘴巴,把车门给剐了。我一想到,自己还没有驾照,这可闯祸了,赶紧踩油门要跑,但巴士看我没停车,闪着大灯追了上来,我可不管这么多,疯狂逃命,应该还闯了两个红灯……
怎样,够彪悍吧,总之可把我给吓镇住了,居然觉得这女人不得了,真他妈的帅!但也就是这次,可真把她妈给吓坏了,之后打死也不敢再坐她开的车。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点点滴滴,让我对她产生太多的好奇,这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平时感觉没啥主意,也不多嘴,是“顺得人”,但真狠起来,真不得了。
在知道病情凶险后,我几次情绪失控,抱着嘉健痛哭,几次都是她反过来安慰我,要我坚强。我失去她之前的一周,哪怕已经病重下不来床,她都没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点点脆弱,甚至没要求我去做什么。她明知道要面临的是什么,但始终保持着坚强和尊严。
人前,她流的眼泪肯定比我少得多,真的不简单,真的了不起,也真的让我知道,我爱的是对的人。
我记得,之前有后辈问过我婚姻的相处之道,我说我最大的感悟,是要做到互相欣赏。任何一方太强势或者太听话服从,都不利于关系的稳固,哪怕你多爱一个女生(男生),都不可以没有底线地服从满足。
婚姻和所有关系一样,都是对等,平衡,稳定的关系,这不仅指的是物质或背景上的对等,更重要是人格上要对等。婚姻关系里,很多人忽视了尊重,对太太,对丈夫比对外人更随便无礼,殊不知,这已经是在伤害你们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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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的那套小房子,自然就成了我们约会的好地方,这样又过了几个月,都好好的,比第一个阶段的感情有了升温,我开始习惯有她在身边的日子。
一天,我真是心血来潮,问了嘉健一句,要不要把房子的钥匙给你一套,她也随口一答:你给我,我就要。很直接,没有半点扭捏,一点仪式感都没有,我们就算正式住在了一起。
那时候,杂志社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这是很艰难的“地下工作”。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隐瞒着,可能是八卦的人太多,应付起来很麻烦。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刺激好玩。
虽然我们住在一起,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但住在一起的近两年时间,我们都是分开上下班,一人开一部车。而且,我们似乎没有像其他情侣那样,下班就腻在一起,看电影啊,逛街什么的,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圈子,“有空了”才约在一起,但我记得,次数和同居前没啥区别。
我们的小公寓,有厨房,但,直到几年后我们结婚了,要换大房子把它租出去之前,所有的炉灶都是全新的,除了偶尔煮方便面,我们是从来不会做饭的。
直到现在,算上拍拖那几年,我们在一起超过15年了,嘉健应该是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她根本不会做,也根本不想做。有时候和朋友谈及这个话题,不少人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以“容忍”一个完全不会做饭的老婆?
不开玩笑,我心里对这种想法是反感的,凭什么我老婆就一定得为我做饭?当然,我不是说我有多爱多宠我老婆,绝不是,只是因为这件事逻辑不对。除非我会做饭,天天做饭给我老婆吃,如果这时候她闲着啥事不干,只心安理得地让我侍候,我肯定会有意见,会不平衡。但现实是,我也不会也不想做饭,既然我都做不到,我哪有资格要求她这样做呢?
平等,是我们在一起生活互相遵守的一条规则,我有时候要嘉健做一些事,她觉得不爽,通常反口就怼我一句:干嘛你不去做要我做?把我气的是说不出话,却又无可奈何,是啊,干嘛我自己不做要她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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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倔脾气,碰上我的大男人,有时候难免会火星撞地球,但通常我们都不会吵得很凶,算是点到即止。
记得有一次,我们吵架,一天都没说话,在办公室继续黑脸。下午我提早走了,从停车场开车出来,我发现停车场出口挖了个大坑,拐弯得很小心,车轮才不会陷进去。
当时我就心想,她的车技,肯定会掉下去,拿出手机想打电话提醒她,转念间又收起来,心想,让她掉下去也好,等她来求我,好知道我的重要性。
然后,我就抱着电话,等着它响,开着车在停车场附近绕圈,等求助电话一响,我就马上出现,这个场面很帅的。谁知道,绕了有一个小时,她早下班了,啥事没有,有点失落,心想她车技怎么进步那么大。
晚上回家,她晚回来,还是臭着脸,理都不理我。我忍不住先说话:停车场那个大坑,你出来时没麻烦吧?她回答:是啊,我掉下去了,出不来。啊?那你怎么不给我电话?她说:干嘛要给你电话?我陷在那,路就堵死了,所有人都出不来,后面那些人肯定会帮我抬车,否则大家都别走,我有啥好怕……
嘉健有两个亲姐姐,她排第三,大姐就是大姐,事事公正,一家之主。二姐和嘉健从小打架,感情也特别好。但嘉健很会读书,成绩优异,而且都是靠自己努力,因为读书成绩好,上了好大学,成为她们家骄傲的高材生。
我记得我们结婚时,我岳父还一脸不忿地和我说,本来我们是要她去英国读书的……却还没等我岳父说完,嘉健就生硬打断,拉开我说:别听他瞎说……之类的。
我不确定她那倔脾气,是不是因为她从小就习惯自己为自己做决定,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个口硬心软的人,大事坚强,但在一些小事上,眼浅得很。咱们从来不看悲情电影,因为肯定会哭不成泣。
她还特别怕痛怕死,有时候我稍不注意,撞她一下,把她弄疼了,保准整个人跳起来,反应夸张,然后肯定是给我一记狠狠的报复。就算是病重的时候,身上已经插着各种针管,其实嘉健依然怕痛,我替她按摩时力度不对,都是立刻抗议,但听到医生准备替她做穿刺解决积液问题时,她只是绷紧了脸上的肌肉,没说什么。
她的坚强和脆弱在打架,我懂,但除了懂,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遗憾的是,嘉健没等到这次穿刺就进了ICU,病危时医生问我是否考虑用大手术的方式抢救,我断然拒绝了……
所有的情绪,在嘉健身上,都是藏不住的,喜怒哀乐,一眼便知。
我爸爸是这样评价她的脾气的:你老婆,真是一点都不会演戏,人情世故也不懂,一有什么不爽,立马发作,还全挂在脸上,有时候真是让大家有些尴尬。
在很多人眼中,所谓的好媳妇,大概都是要懂得讨好公公婆婆,但这堂“必修课”,嘉健的确是学得不好。但神奇的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和我家人之间的相处,正因为毫无保留的七情上面,所有人都能很容易就知道怎样才是对的相处方式。反而那种人前人后,表现客气孝顺,背后唧唧歪歪的,我是受不了的,直接点好,不用花时间去演戏,又省事又少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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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什么时候考虑要结婚?”这个问题,真是很难回答。
是不是有很多人,会为心目中“理想的太太”设立过一堆标准,然后带着这套标准去树林里找?
我曾经也有心目中完美太太的模型,但现实情况是,碰到一个看起来各方面都符合预期的女孩子,但相处久了,现实和理想总会跑偏,渐渐意识到,这是徒劳,完美的另一半,根本是你幻想的影子,根本就不存在的。
你找妻子(丈夫),不可能像你期望那样,在茫茫人海中,过五关斩六将,拿着一份说明书,去找、去发现、去筛选,甚至去创造一个所谓的完美对象。为了做这件事,很多人都会有一个幻想,认为你的另一半,是“找”到的,殊不知,其实都是“遇到”的。
在想结婚的时候,碰巧身边有一个合适的人,就在一起吧,婚姻,说简单,其实,也简单。
拍拖2年以后,我才把嘉健介绍给我父母,之前偶尔被他们碰见过我们几次,但也因为我家比较民主,我的事情如果我不主动说,父母再好奇,也是不会过问的。
嘉健,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正式介绍给我父母的女朋友,场面都是客客气气,之后我也没问过父母对我的眼光有啥看法,而他们就算有什么看法,也不敢和我说。
这点我和嘉健很像,自己的事情,我们都不愿意其他人多插嘴,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就连决定结婚,这件在许多夫妻眼中,是一件天大的,极度需要仪式感的事情,我俩都是随意得难以置信。
一天早上,我起得早,忽然就有了想法,叫醒嘉健:要不,咱俩今天去领结婚证?她愣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及其平静的语气回答:哦,不过今天不行,我约了个采访,改天吧……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求婚”,连鲜花,戒指都没有准备。我很多年以后想起这幕,才忽然意识到,或许这是她认为我没有诚意的一种拒绝方式呢?也许吧,反正那时我压根儿没往复杂处想,既然今天没空,那就改天吧。
后来,我们还是专门为这事商量了一下,预约了一个好日子,去领证那天,我俩连一身正式点的衣服都没换,就是平常的样子打扮,也没有邀请什么亲友见证,依然连戒指都没有准备。到了婚姻登记处,我印象最深的,是办事的那位大姐,特别有意思,接过表格后头也没抬,念经似地报出一段:结婚离婚9块,复印多加2块。总共11块人民币,陈嘉健,袁启聪,两人成为了正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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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我俩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怕麻烦”应该算一个。
结婚通常的程序,想想就头大,居然是嘉健主动提出,形式上的东西,咱们能免则免,就像决定去领证这件事,水到渠成,到了哪一步,应该做什么,怎么做最简单舒服,咱们就怎么来。
不仅婚纱照怕麻烦没拍,婚宴我们也是没办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不只是怕麻烦,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结婚是我俩的私事,没有广告天下的必要。
因为这件私事,宴请一大帮,我们甚至从没见过的亲友,还要在绝大部分都是陌生人面前,演一出标准的大龙凤,又花钱又累,罢了罢了,自己的事,自己开心最重要。
很多人说,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我不仅不反对,更多是佩服有心人的心思,把人生每一个需要纪念的环节,都包装得像礼物一样,留在记忆中,什么时候想拆开回味,都可以快乐无穷。
如果一切顺利,这当然好,但我俩都比较“谨慎”,潜意识在提醒大家,万一结婚以后感情出现什么变化了,这些仪式,还有在仪式上许诺的种种,换一种心态,便是一把把利刃,只会把伤口拉得更大,更难以恢复。
虽然我没有和嘉健有过这方面的讨论,但我们都不是浪漫的人,从不相信那些太用力太表演太仪式的承诺,这和在床上兴致最高时语无伦次说的情话,其实没啥区别。
当然,我们也没有“丑话说在前”,这样很扫兴也很没有人性,只是没有把好话说太多,细水长流,流到哪算哪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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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嘉健结婚时,我已经在杂志社工作好几年。那个年代做杂志媒体,“江湖地位”高得很,出去试车,车企会给各类媒体分组,杂志媒体是独立的一组,叫“专业媒体”,其他主要是报纸同行,还是网络媒体同行,都属于“大众媒体”。
我很幸运,赶上中国汽车媒体发展的最好时机,《汽车与你》是国内做得最棒的汽车类杂志之一,每个月要在我们杂志投放广告的客户可是争破头,大家都要求上封面最好的位置。同事们都开玩笑说,要不咱们干脆出一本叫《封面》的副刊,这样大家都不用抢了。
别说,最后还真是这样干了,为了应付旺盛的广告需求,主编灵机一动,搞出了“双封面”、“折页封面”各种把戏,最夸张的一期,是第八代雅阁发布的时候,厂家说这车各方面都是“史上最强”,连做广告,都在我们的封面上,搞个一个超级折页,摊开足足有16页,接近一个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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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欢迎,是因为在网络媒体还没兴起的时代,杂志因为文字认真讲究,图片排版精美,而且新车多数都是实测的,是车迷最好最高品质获取信息的渠道。车厂也认可杂志的权威,所以我们这些汽车“专业媒体”,通常都可以获配最好的资源,例如去试一款新车,杂志媒体获得的测试时间,路线,自由度,都是最好的。
这真是一份完美的工作,带着相机,飞遍全世界,开到世界上最新的汽车,而且接触到的,都是社会的精英:车厂的高管、工程师、设计师、顶级车手等等。所以,我一直工作得很认真,像海绵一样,不放过一切向前辈老师学习的机会,不断锻炼驾驶技术,看很多很多的书,学习写好文章的技巧,完成了从车迷到车评人之间的转换。
每个月到了截稿的时间,我和嘉健两本杂志的编辑部都会聚在一起加班,短则3天,长则1周,偶尔还有几个通宵。现在入行的媒体同行,恐怕无法想象那时候我们做杂志手段的“落后”,数码相机又贵像素又低,还没有普及,我们都是用胶片相机。因为我懂摄影,除了“试车编辑”这个职位,很多时候我还是一个摄影师。
一部车的试车文章,在杂志上的呈现通常是6-8P,3000字左右,图片25-30张不等。为了拍到一套试车图片,是考验大功夫的,根本没有PS,全部原图直出,硬件上都用最好器材,胶片全部是反转片,大选题还要动用120大画幅机器,一般一部车会消耗5-8卷菲林,然后挑选40张左右,交给负责排版的部门。
还有更麻烦的,因为追求最好的品质,那时候我们两本杂志的做版部门,都设在香港,因为香港有当时水平超越内地,非常国际化的杂志设计精英。
两地沟通成了大麻烦,这就要我们每个月定期把拍好的幻灯片,挑选好,装在一个个幻灯片夹子里,打包快递去香港。然后,编辑通过当时最好的实时通信软件MSN,和排版同事沟通,表述大概是这样的:“这段文字放3-5-9号图片,这个小BOX文字放18-23-32号图片……”
版面做好以后,香港同事会制作一个JPG预览图,通过E-mail发到编辑邮箱,流程编辑需要一张一张图下载,并且用打印机打印成A3大小的初版,发给撰写文章的编辑,编辑拿到初版以后,要负责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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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情况更复杂,因为香港同事的工作电脑是繁体字环境的,排版文章需要转码,这个过程经常会乱码出错,我们管这叫“火星文”。发现需要修改的地方后,我们会拿出一张A4纸,用箭头加数字的方式,指出具体是哪列哪行哪个字需要改,改成怎样,然后靠“传真机”传去香港。
因为“传真机”分辨率低,我们担心香港同事会看不清楚,通常我们还会把校对意见写得超大,一页纸一般只能标出5个错误,一篇文章的修改量,通常需要8-10页纸才写得完,一本杂志200页,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每个月光“传真机”费用,我们得花多少钱。
是不是听着就觉得晕,现在的新媒体人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上,我们已经用上了当时最先进的设备和最好软硬件资源,无奈还是流程太多太繁琐。每个月的加班,年轻人会觉得好玩,一群人嘻嘻哈哈在一起去,但年纪稍大的同事,连续这样熬个几天,会觉得很难受的。
我们能走到一起,这段一起工作的经历非常重要,因为一个人的性格,为人,在这些日夜接触,以及工作压力下,都会表露无遗。
结婚后很多年,我都经常出差,有时候一去就是一周半个月的,最疯狂的一年,光南航我就飞了96个航段,算上其他航空公司,基本上每3天我就得飞一次。不用出差,通常是因为到了截稿时间,却又是通宵达旦地不回家,如果嘉健不了解我的工作,不吵架才怪了。
如果不是我,我想嘉健会一直呆在杂志社。但既然已经结婚,也得为未来考虑一下。
我们谈过,虽然做杂志挺好玩,但她负责的内容和我的汽车不同,有瓶颈,进步空间不大,每个月都是在做着机械的重复。于是我建议,要不加入汽车圈,媒体的身份可以加分,到车企公关营销部门工作,发展空间更大,显然,她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我动用了一点关系,看到刚刚成立几年的“广州丰田”有不错的机会,就争取了一个职位。过程很顺利,但唯一的麻烦,是广丰工厂在南沙,距离我们家单程就有75公里,在上班路程这件事上,我们过上了美国人的生活。
对了,一些有趣的细节我还记得清楚,决定去广丰后,我陪着嘉健到主编家请辞,因为我们的“地下工作”做得太棒,2年多来公司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当主编把门打开,看到我俩同时出现,肯定是吓了一跳。
杂志社的主编叫萧恩,中国汽车媒体圈德高望重的前辈,大家都叫他“萧sir”,他另一个身份,是大学的英语老师。萧sir是我和嘉健事业上的恩师,教会我太多宝贵的职业知识,教会我如何做一个专业,诚实,诚恳,谦虚的汽车媒体人,可以说,没有萧sir,就不会有我今天这一点点的成绩。
那天萧sir很高兴,打心里面为我们感到高兴,还和我说当初他如何在嘉健的学校把她招聘到杂志社,据说是原本上午就要开始的招聘工作,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拖到下午,而嘉健也是因为早上有什么事,一个人下午过来碰碰运气……
缘分真是奇妙,如果那天他们任何一方没有迟到,改变的,竟是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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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汽车与你》工作了快4年以后,我得到了当时另一本,同样是国内领先的汽车杂志《汽车导报》的邀请,希望我可以出任这本杂志的副主编。
说实话,我真的很纠结,一方面我舍不得离开栽培我的《汽车与你》,但更让我难受的,是因为这两本杂志的竞争关系,让我有一种当“叛徒”的罪恶感。
和嘉健商量,没想到她居然很支持我,如果去《汽车导报》,我大概是当时国内最年轻的主编级编辑之一,行业地位,机会,发展空间,似乎都是一个更优选择。
嘉健能支持我,实在是很伟大的。因为如果我去了《汽车导报》,工作地点在深圳,我们将面临分居的生活。这时候,我们才刚刚结婚,在佛山新买的房子也刚刚装修好,我要过上家在广州,住在佛山,上班在深圳的生活。嘉健也好不到哪里,她在广丰,上班距离一天来回150公里,这当然是对我们感情的很大考验。
现在回想那段日子,居然没什么印象了,不觉得辛苦,最重要的,是我们感情并没有下降。可能和很多新婚的夫妻不同,我和嘉健的感觉,从来都是细水长流的,没有干柴烈火的噼里啪啦,也没啥刻骨铭心的,就好像随着惯性在走,就这样,越走越远。
我最记得,萧sir有一天看了我的文章,表扬了我:阿聪,结了婚真的不同的,文章写得更好,有男人的味道。他不经意的一句话,我却被震了一下,原来,这就是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我现在还记得,主编表扬我的,是一篇游记,车是东南菱绅,一款现在已经停产的7座MPV。我开着它去武夷山,做一个自驾游的选题,文章、照片都是我一手包办的。其实,主编没有具体说那篇文章好在哪里,或许是因为成家后,对这种车有了更深的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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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来的汽车媒体工作,我会给自己打80分,从杂志开始,后来我又做过电视节目、网站、电台、自媒体,除了报纸,基本上所有的媒体类型都接触过,也尽力做出了一点点能让大家记住的成绩。
然而,从中学到大学,袁启聪从来都不是一个乖学生,尤其是高中以前,和那个阶段的同学聚会,大家记得的,都是我的调皮,怎样上课捣乱,开小差,自修课带头逃课,去操场疯玩。
初中阶段简直就是噩梦,我成绩不好,加上调皮,自然不怎么受老师待见。那时候,我因为总不服管,“得罪”了隔壁班一个班主任,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她是校长夫人的关系,反正初二升初三的时候,她坚持让我留级。
按理说,我的成绩是差,但充其量只是班级后1/3,是轮不到我留级的。结果,经过一轮操作,她建议学校要我留级的理由是“操行不及格”,而整个年级,只有我一个人“享受”到如此的称谓和待遇。
开学,当我看到黑板上赫然写着:“袁启聪,留级”这几个字。一瞬间天昏地暗的,根本无法接受,这是我人生遇到的第一个重大打击。
祸闯得太大了,我根本无法想象如何向父母交代,那天我头也不回,疯了似地骑自行车冲出了学校,没有方向,一直骑,一直骑,骑到筋疲力尽,耗尽所有的体力,瘫倒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出了声音。不敢回家,对,我离家出走了,但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
我的父母,都是华工的高材生,他们是大学同学,读书时认识,然后就恋爱结婚,用那个年代的说法,这是“知识分子”家庭,而我,他们寄予厚望的儿子,却留级了,我丢了他们的脸,狠狠地伤害了他们。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原谅这个老师。发现我不见了以后,我母亲去学校找老师,也是这个老师接待的。很多年以后,我母亲才敢和我说起那次的谈话,这个老师不但没有因为我失踪了而着急,反而和我母亲说:你放弃袁启聪吧,他读不了书的,不要浪费时间。我母亲当时的痛苦煎熬,还有对我的失望,可想而知。
总要回家的,我并不是真的要离家出走,没胆量,也不舍得,躲起来,只是让恐惧有更多的时间消褪。耗尽了精力和零花钱后,脑袋空空的,脚步沉沉的,脚在地上前后循环,拖着往家的方向。
我家住在华南理工大学家属区,一楼,有个小花园,还没有到家,我已经看到我的母亲,她斜靠在家门口,走近后我看到,她眼睛是肿的,和我一样疲累。听到开门声,身体震了一下,身体像忽然注入了灵魂,但我不敢直视她,我俩一句话都没说,擦肩而过……留级这件事,后来我们就再没谈论过,父母也没有骂过我,当没事一样。
这个故事,我没有和很多人说过,甚至是我的父母,初二后都再没有谈及,之后我就遇到了一个好老师,一所好学校,一切重回正轨,考上了本科,工作后又读了个研究生,总算摆脱了学渣的阴影。而留级这件事,我自己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可以坦然面对。
在婚后多年的一次旅行中,嘉健才听到这个故事,尽管我是声情并茂,但她听后只是不屑地“切”了我一句:你这个学渣。几乎没把我气死,也对,她父母不是大学生,在学习上从来都是靠自己,一直都是学霸。
“崇拜不一定带来爱情,但持久永恒的爱情,却一定少不了崇拜”。不对,说崇拜有用力过猛,但最少是“欣赏”,而我最欣赏嘉健的,其中一点,大概就是最单纯的,学渣对学霸的那种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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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一个孩子,是结婚后两年才有的,这个时间,是我们选择的。那时候,我在《汽车导报》的工作顺利,已经升任了主编,而嘉健在广丰的工作也不算繁重,用她的话说:“这是一个适合生孩子的工作”。
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天,我记得每一个细节,赶巧碰上一期杂志下厂赴印的那几天,胎动了几天没啥动静,我那时没心没肺的,就问嘉健:老婆,我还要赶回深圳下厂,我问了医生,长熟透了,赶紧把他弄出来,你也少遭罪。
她回答也简单:你挑个不疼的方案就可以。就这样,6斤6,我们第一个孩子来到了身边,叫熙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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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霖是一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不像他妈妈的粗线条无所谓,也没有我的傻乐劲儿。心思慎密,有自己的方法。妈妈的病情,我从一开始就没瞒着他,因为我知道根本瞒不住,如果我不告诉他,他为了不影响我,也不会问什么,大概会自己憋着想,这对他伤害会更大。
一天晚上,我走进他房间,紧握着他双手,把妈妈的病情告诉了他,我们两父子,紧紧抱着,让情感释放了个痛快,熙霖坚定地和我说:爸爸,你好好照顾妈妈,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但我想把这件事和两个最好的朋友说,让我的好朋友帮我分担一下,可以吗?熙霖的坚强,是我的榜样!
有了孩子以后的生活,真的很辛福,现在回想,已经记不得太多深刻的故事,因为每一秒都只有美好,这段时间,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好事情,都是属于我们的,可以尽情的享受,随意地挥霍。
关于教育,我们和很多家长都不同,不会太“用力过猛”,找幼儿园的时候,就是一天吃饭的时候,一个朋友说他儿子读那所不错,我们就去报名了,连多选一家的功夫都懒。到了上小学,很多朋友支招,都要找最好的,为此不惜买学区房,上特训班,加分班之类的。但我和嘉健都不为所动,就四个字“相信政府”,我就不信按照政策,就不能上一个正常的学?
所以,从幼儿园到小学,熙霖都没什么折腾,该怎样就怎样,我甚至连一个补习班,课外班都没给他报,和他只有一个约定:我不要求你成绩拔尖,我底线是小学阶段不可以低于90分,这个基础上,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如果低于这个分数,我就给你报家教补习。结果也是好的,读到五年级,熙霖都成绩优良,“答应的事情要做到”,熙霖向来如此。
我相信一句话:孩子就是父母的镜子。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让孩子看到自己最好的样子。
所以,我会让熙霖尽可能多地知道我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和他妈妈的价值观是怎样的,而这个过程根本不用刻意,让他参与就可以。我会尽可能多陪着他,如果可以,工作我也会带上他,让他看看爸爸都在忙些什么。
熙霖当然也知道最近我又买了一部什么车,又迷上了什么玩具,我不会在他面前装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样子,是怎样就怎样。有一次,我们和钟鸿飞两家人去旅行,我们发神经在大街上对着陌生人在唱歌,熙霖捂着额头,一脸正经地和我说:老豆,你成熟D啦”。嗯,我知道,他成熟了。
从小开始,我就没打过熙霖一巴掌,因为根本不需要。对他的要求只有三个:
1. 要做一个有礼貌的人;
2. 要有担当,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3. 不能做任何影响到别人的事情。
这三个原则,熙霖早已烂熟于心,做任何事情,都以此为原则,不符合就是做错了,改正就是,相比考试科科一百分,我和嘉健都认为,这才是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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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弟弟熙阳,则是一个让我们措手不及的家伙,生活中加入了他,就像把一块钠丢进一桶水,沸腾了起来。有一个哥哥做榜样,弟弟学习一切的本领都是快速的,尤其是各种作妖的技能,那三条,曾经被我的兄弟姐妹称为成功教育方程式,被弟弟无情地鄙视,他用他的方法,让我们家的欢乐和刺激度,狠狠地上了一个台阶。
嘉健偏爱弟弟,这我是知道的,不过这都是因为哥哥懂事让出来的空间,而弟弟无论多调皮,总会甜甜的,抱着妈妈,在她耳边说:妈妈,我好爱你。这是能融化一切的一句话。
嘉健病危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意识,我好心疼,想着用一切可能的办法,让她有机会清醒过来,哪怕只有一分钟,至少可以让我们可以说一句再见。嘉健二姐问我,能不能让熙阳去见一下妈妈,说不定有奇迹。
我好挣扎,好犹豫,但最后我还是没同意,因为这个场面太残忍,他才4岁,意识处于懵懂期,似懂非懂,让他面对如此残忍的场面,有可能会影响熙阳一辈子,因为在熙阳记忆中的妈妈,永远只会露着大白牙对着他笑,或者扯着大嗓门在制止他作妖。奄奄一息的样子,不是熙阳关于妈妈的美好概念,嘉健也和我说过,不愿意被熙阳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熙阳长大后会不会怪我,但这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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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困难的时候,我没有隐瞒,微博,微信都发了一些感概,因为我不想装啥事没有,也不想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担心自己会顶不住,我真的非常需要身边的亲朋好友的鼓励,这对我很重要。
感恩所有帮助过我和嘉健的朋友,特别是广州中山六院,外科的张医生,化疗科的肖主任、曹医生、翟医生,雅和的鲜医生,ICU的石医生,还有好几位我叫不出名字的护士小姐姐,你们真的很好,尽职尽责。这一年来,有你们的帮助,让我们的生活特别有质量。
我带着嘉健去了日本,去了欧洲,去了杭州祈福,去了苏州散心,如果不是疫情的关系,我们还会去更多的地方。我答应过嘉健不让她受苦,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做到了,嘉健也是充满感激的。
这一年,嘉健经常和我说,要感恩她工作的宝马(中国),全公司上下都给我们物质上、精神上最有意义的帮助。当然还有车言论的各位同事挚友。《大家车言论》不是我工作的单位,是坚实的后盾,还是我家庭的延伸,因为车言论兄弟姐妹给我们的支持,就像家人一样。
生活还要继续,嘉健,我的太太,谢谢你。
谢谢你陪我走过人生中最重要的15年,让我从一个孩子成为一个男人,还有两个孩子的父亲,这是一个完美的前半生。以后你不在我们身边,放心,一切都不会变,我们依然乐观,我和熙霖熙阳,会珍藏所有在一起的美好,而这份经历,尽管痛苦,但我知道,若干年以后,就是一笔珍贵的,对所有人都有用的财富。想到这里,我不哭了。
最后,再一次,如往常十几年来,睡觉前,我都要和你说的一句话:老婆,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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