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隐于市——李渔和他的芥子园

图片
隐藏在南京老门东历史文化街区中的芥子园(视觉中国/图)
余于包邮区诸城,独爱“大蓝鲸”(南京),盖以其有烟火气。
端午时节去老门东闲游。“老门东”指中华门内以东区域,是明清两代南京城的商贸集散地,也是世家大贾聚居地,现已辟为历史文化街区。因正街游客众多,我从东北侧的剪子巷侧身而入——这条长巷其实从来都不以剪刀生意闻名,它本是明代武器库所在地,因囤积大批弓箭,遂被老百姓称为箭子巷,后来武器库没了,“箭子巷”却讹变成了“剪子巷”。
由剪子巷进入老门东,两边尽是传统民居,深檐窄巷,青砖黛瓦,气象森严。左弯右绕之间,无意间眼前一亮,映出一泓碧水,俨然穿越到了一座江南园林之中,胸怀顿时为之一畅。不过绕着池塘转了一圈,发现这座园子未免太过袖珍——苏州的网师园以小著称,占地仅八亩,但比起眼前这座园子大了至少一倍。
因我多年未来老门东,实在不记得此地当年曾有这么一座小园,便信步寻找其介绍,终于在南侧找到一座纪念馆,进门一瞧,豁然开朗,原来这里是明末清初戏曲大家李渔营建的芥子园,史载其占地不足三亩,难怪如此精巧。
图片
芥子园,史载其占地不足三亩。(IC Photo/图)
仙侣谪凡尘
李渔生于万历三十九年,祖籍浙江兰溪,从小跟随父母在江苏如皋做药材生意。他原名李仙侣,字谪凡,号天徒——这些个仙风道骨的名号缘于他出生时有术士经过,惊为异人,说此儿乃“仙之侣,天之徒”,星宿转世,前途无量,遂以此命名。
既是“仙侣”、“天徒”,那就不能再以坐堂开方的药铺老板作为职业规划了。李家从小把他当知识分子培养,希望他金榜题名光大门楣。李仙侣倒也天分极高,具有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下笔千言等诸般神童特质。他从十一岁开始,每年在自家后院的梧桐树上刻诗一首,纪念馆里展示了他十五岁那年的“梧桐诗”:
小时种梧桐,桐本细如艾。
针尖刻小诗,字瘦皮不坏。
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
桐字已如许,人长亦奚怪。
好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
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
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当时的读书人想要跻身仕途就得参加科举考试,李家属于在江苏做生意的浙江人,无法在居住地考试——明代很少有“高考移民”,李仙侣出生后方恩准杭州商人子女在外地参加考试,称作商籍,但李家属于金华府,享受不到杭州人的商籍待遇。于是李仙侣不得不离开如皋,回到家乡兰溪,第一次参加金华院试就考中了秀才,并入金华府学进修。
但这位神童的科举运势至此而终:他于崇祯十二年赴杭州参加乡试,落榜,三年后再次踌躇满志地上省城赶考。这一年是崇祯十五年,明军大败于锦州松山,统帅洪承畴被俘降清,明王朝编练的最后一支劲旅全军覆没,从此陷入内外交困无兵可用的绝境。李仙侣在赶考途中目睹国事糜烂,烟尘四起,遂作《应试中途闻警归》诗,折回老家避难。当时他还不知道,他错过的是明朝最后一次国家级公务员考试。
此后两年,清军入关,崇祯投缳;又过了两年,清军攻占金华,乡土沦陷。这一年李仙侣三十六岁,人生刚刚过半。他在异族统治下再未参加过科举考试,父母为他设定的体制内发展规划就此断绝。他曾在父母坟前作诗感叹:
三迁有教亲何愧,
一命无荣子不才。
随后,他把父母起的名字改成了李渔,号“识字农”,取“渔樵耕读”之意。
天之骄子在朝代鼎革中变成了亡国隐士。
图片
李渔故里兰溪夏李村的李渔塑像(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人生下半场
李渔这位隐士与明清之际其他隐士大不相同。
别人要么归隐田庄,拿起锄头种菜,要么恬淡山林,闭上柴扉读书,李渔不然,他从乡下搬到省城,再从省城搬到当时的“北上广”,住的地方越来越热闹。
归隐后的第一个五年,李渔在老家担任宗祠总理,首先编修族谱建立威望,然后带领乡亲们兴修农田水利设施,形成自流灌溉,提高作物产量,又在村口路边修缮凉亭,改善公益。这座 “且停亭”早已湮没于历史之中,但亭上那对名联却流传了下来:
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
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
归隐后的第二个五年,李渔卖掉了老家的产业,移居省城杭州,开始一项前无古人的生意:“卖赋以糊其口”,也就是成为一名畅销书作家。
在封建社会,正统知识分子是很看不起卖字文人的:诗词歌赋可以用来抒发内心情感,可以拿来与文友唱和,甚至可以在唐代提高声望借以谋官,但拿它变现营收则有辱斯文,万万不可。亡国后的知识分子们如果家大业大自然有底气义不帝秦、终身不仕,但那些家境贫寒的书生终究免不得要腆着脸为侵略者办事。只有李渔,作为一个没有多少家底的中产阶级后代,走出了一条自食其力的文人之路:写剧本。
这五年里,李渔每年写一个才子佳人式的传奇故事,从《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到《无声戏》,其中最著名的要数《风筝误》,讲一对学霸与学渣朋友同一对颜值悬殊的姐妹之间的啼笑因缘,因其情节狗血、关节细密而常演不衰,流传垂四百年至今,梅派名剧《凤还巢》就是依托《风筝误》的基本剧情改编。
李渔对自己的作品有非常清晰的认识: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看,又与不读书之妇女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
归隐后的第三个五年,李渔开始操心盗版问题。
李渔编的传奇故事在当时极为“传奇”,比如其入行的第一部作品《怜香伴》讲的是两个女子心心相印,最后嫁给同一个男人,从而实现“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的故事,就是放到现在也相当前卫。这样的作品使李渔声名鹊起,每逢新作出版辄洛阳纸贵。然而盗版现象迅速井喷:李渔在杭州专心写作,把出版事宜交给书商打理,结果新书出版没几天市面上就出现盗版,杭州以外的市场则几乎被盗版书籍垄断。此外,李渔还怀疑自己委托的本地书商有意压低码洋,再把他的书稿拿到外地换个书商名头出版,自己盗版自己,以此牟利。更有甚者,市面上出现了不少冒名之作,就如同现代的“金庸巨”、“古龙新”一般,署名为“李鱼”、“李渔名”,败坏了李渔的名声。
李渔拿着盗版书去报官,发现毫无成效。明清两代全国出版业中心位于南京,南京书商攀慕古人,把明代流行的出版字体称为“宋体”,讹传至今。李渔找杭州官府首告南京书商盗版其书籍,侵犯其著作权,杭州官府轻飘飘一句“该犯不归本府管辖”就把他给打发了。李渔不得已又跑了几趟南京,当地官府也不肯为他这个外乡人维权,盗版李渔作品的现象则愈演愈烈。
常年奔波却徒劳无益的李渔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我干脆搬到南京去打击盗版吧。
在他的煌煌巨著《闲情偶寄》中,李渔写下檄文: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归隐后的第四个五年,李渔举家迁往南京,先租住在金陵闸,随后搬到了老门东,也就是今天我所在的地方。
李渔既是中国第一代畅销书作家,也是第一代知识版权维权活动家,还是第一代写而优则出版的文化书商。他来南京就是为了维权,初来乍到就开办了自己的书店:翼圣堂。李渔自己写书,请网红作家写书评造势,又雇人编辑、设计、选材、装帧,亲自把关,把面向大众的传奇故事打造成纸张细洁、印刷精美、图文并茂的文化大餐,提高盗版难度。李渔独家炮制的反盗版策略则迄今仍令人瞠目:他出版新书前先去报案,说自己刚刚印制的新书被蒙面强人趁夜抢走,市面上但凡见到此书无疑都是贼赃。官府开始搜检书店寻找线索,众书商都不敢顶风作案,李渔遂于此时推出新书抢占市场。
除了出版自己的作品,书商李渔还根据市场需求,出版了一大批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通俗文学,今天家喻户晓的《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金瓶梅》等书,当年就是作为李渔推荐并批注的“四大奇书”而进入大众视野。
翼圣堂后来更名为芥子园书铺,是李渔根据其私宅芥子园而改。这家绵延两百多年老店的镇店之宝叫做《芥子园画谱》,由李渔的女婿沈因伯整理,李渔亲自作序,乃国画临摹范本。现代国画家潘天寿晚年回忆他的艺术生涯,说他14岁在宁海县城文具店里买到的《芥子园画谱》是他走上绘画道路的第一位良师。在双钩填色法泛滥的今天,这本画谱在市面上见得少了,但相信许多七零、八零后曾经用它一笔一画打下国画工笔功底。
图片
芥子园,取“芥子虽小,能纳须弥”之意。(视觉中国/图)
芥子纳须弥
说到芥子园书铺和《芥子园画谱》,就回到了我置身的这座芥子园。这是李渔在归隐后的第五个五年,靠出版畅销书在南京站稳脚跟后置下的产业。由于卖书毕竟不是什么富得流油的生意,李渔手头资金有限,在今天雨花门内的老虎头买了三亩地,自己设计园林,自己监理营建。他后来评价说:不足营三窟,惟堪置一丘——因地仅一丘,故名“芥子”,取“芥子虽小,能纳须弥”之意。
为了筹资建园,李渔借其才名云游天下,四处“化缘”。融资之余,还收获了陕西、甘肃两地巡抚赠送的乔姓、王姓两名姬妾,当时都只有十三岁。李渔发现了两人的表演天赋,带回芥子园后延师教授昆曲,乔姬工花旦,王姬工小生,他则为其量身定做戏文,再组成戏班全国巡演,一时成为梨园盛事,所到之处一票难求,“全国九州,历其六七”。
芥子园自然成为李家戏班的排练场,戏台上有他亲题楹联:
休萦俗事催霜鬓,
且制新歌付雪儿。
“雪儿”便是风情万种的乔姬。李渔往往白天写戏,晚上邀友人一起观看彩排,随看随改,反复打磨,兴致盎然,不觉东方既白,李渔曾作诗纪之曰:
更衣正待演无双,
报道新曦映绿窗。
在小小的芥子园里,李渔的戏班演尽大千世界、人间传奇,倒也确实算得上“能纳须弥”。
可惜好景不长,归隐后的第六个五年里,乔姬于十九岁时为李渔诞下一女,产后致病,一年后病故于湖北。又过了一年,李渔受邀赴北京设计半亩园,甫满二十的王姬也玉陨于京师。两年之内连续失去两位生活与艺术伴侣,年届花甲的李渔极为痛心,先后作《断肠诗二十首哭亡姬乔氏》、《后断肠诗十首》,又为两姬立传曰《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然而,两姬毕竟不可能复生、再来,芥子园的竟夜丝管就此沉寂,李渔的艺术人生也即将落幕。
归隐后的第七个五年头上,李渔卖掉了芥子园,也卖掉了书店生意,举家迁回杭州。此后他再未远游,隐居层园,过着清苦的生活,时常向文坛故人求助。七十岁时逝世,葬于西湖南岸的九曜山麓。
图片
芥子园的实景演出,仿佛当年,李渔就在旁边聆听。(IC Photo/图)
眼前这座芥子园并非李渔故居原址,而是几年前根据文献资料在老门东历史文化街区辟地复建的。李渔在我国文坛的评价不算高,明人诟病他不殉国,清人诟病他卖文为生,民国人诟病他的戏剧低级趣味,如今还有不少正人君子诟病他祸害少女、物化女性。在我眼里他没那么多毛病,他就是一个有艺术眼光、有创新思维、有实干精神的杂家。他的一生告诉我们,如此烟火气满满的家伙也能做隐士,而且是归隐于闹市的隐士,是为大隐。
王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