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报告文学《粲然》:文学与高能物理的精彩“对撞”

叶梅报告文学《粲然》:
文学与高能物理的精彩“对撞”
文丨丁晓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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溽暑渐消。在秋光清影里,我遇见了一片绚烂,那是叶梅新作《粲然》映射出的别样风景。叶梅记写的本事为“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造始末”,这是我国第一个大科学装置。《粲然》之“粲”可远见于《国风·唐风·绸缪》,“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粲”,一个表情达意明媚、视觉感又那样超强的大美意境。由“粲者”而至“粲夸克”(charm quark),“正负电子对撞之后,那些粒子翻飞的情景,就犹如满天繁星,银河灿烂,一片粲然”。古远的诗美与现代科学的创造交相辉映,非虚构文学与高能物理“对撞”生成的引力场,对于读者自有不一样的“魔力”。
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报告文学和科学技术有特别的情缘。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是檄文,更是诗篇,宣告了一个贬抑科学和科学家时代的结束,它以纪实与诗情兼容的笔致,再现陈景润的真切形象,歌颂一代科学家崇高的精神品格。报告文学作为一种独特的写作方式,它的纪实性、文学性和时代性等融合一体的优长,使之在传播科学知识、展示科学成就、叙写科学家事迹、弘扬科学精神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优秀的科学技术题材的报告文学作品,其内存是文学与科技化合而成的结晶,而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相生,则是其核心价值之所在。阅读《粲然》,可以发现作者对此是高度自觉的,它是新时代同类写作中的一部重要作品,很值得我们关注与研读。
不同于通常的社会性写作,《粲然》具有特殊的专业性。专业性以及相关科学规范的必要置备,是科技题材报告文学写作的基点和前提,也是一个难点。作者不可能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但起码应该部分地进入到这个领域,知其大概,了然其中的细微,熟悉专业话语,避免过多地说外行话。这对于作家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而《粲然》所写涉及高大上的高能物理,我们可以想见作者叶梅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但叶梅是一位资深有为且有志的作家。她深知题材所具有的重大写作价值。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这一大科学装置的建成和投用,是我国继“两弹一星”之后,在高科技领域的又一重大突破性的成就,为我国的粒子物理研究和同步辐射应用开辟了广阔的前景。巨大的民族自豪感和社会责任感,成为作者敢于迎接挑战、克服困难的内生动力。“我一本本啃读那些初读极为晦涩,但渐渐有了味道的书,粒子、轻子、介子、中微子⋯⋯它们像一颗颗小星星,在我眼前飞舞。”更重要的是叶梅极有耐力,历时近5年深入扎实的采访,走近并熟悉对撞机创建的具体时空,尤其是致力于走进对撞机创造者,那些伟大的物理学家和许多普通参与者的心灵世界。叶梅舍得脚力,“走过四季,高能所大门前的雕塑也早已成为我的‘老朋友’”,并且她还走访与北京对撞机有关的“上海之光”,南下广东江门实地踏看中微子实验站。“对撞机工程的来龙去脉就像长长的电影,人物、事件,矛盾冲突,不断推进,剧中的主人公就是当年的亲历者。”正是这样,作者由一个外在闯入的陌生人,转型为身入心随的“准”亲历者。叶梅对于写作对象尽可能的熟稔和较为充分的内化,使之成为以报告文学的方式,讲述这一故事最为合适的作家。
在《粲然》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前世今生的叙述,主线清晰而又峰回路转,插叙多姿,余韵富彩。对撞机“七下八上”的建造故事和工程的升级改造,波澜曲折。其中有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习近平等领导人与此有关的珍贵材料,更多的是“十八位科学家的联名信”、“想吃馒头,先种麦子”、“半夜隧道进水”、“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康奈尔大学来信”等科学家艰辛创业历程中大事与细节的具体讲述。这既是一部专门的关于对撞机的建设史,同时从中折射出当代中国科学技术发展的艰难历程。此外,科学从来就不只是科学专业内的事,它与社会政治等关联紧密。因此“七下八上”的故事,也可视作是新中国科学技术发展与其时社会政治生态的一种特殊“对撞”的摄照。
从自在的写作题材,转化成非虚构的文学文本,不仅需要作者能充分地熟悉题材,把握对象,而且更有赖于作者具有得心应手的非虚构写作能力。科技题材的报告文学,它不是专业工作的总结报告,也不是新闻性的通讯报道,而是一种应当具有非虚构美学滋味的文学叙事。因此,这一类写作的理想目标是纪实性、专业性、时代性和文学性的融合。纪实性规定了写作文体的属性,专业性给出了书写对象的质性特点,时代性体现了题材的主题价值,而文学性则规定了文本的呈现方式,是作品价值达成的关键所在。
读《粲然》,我们首先感觉到的是作品整体性艺术构想,作者是在用文学的思维方式写作。这一点最为重要。现在不少报告文学作品,题目好用大词虚语,近似标语口号,文学感荡然无存。《粲然》的命名是逻辑的,及物的,“粲”与“charm”“(charm quark,粲夸克)关联,贴合着写作对象;又是写意出新的,有一种诗象意境在。作品的题目是作者的思维之眼。“粲然”,既是题目,又是出现频次很高的一个关键词,它点亮了作品的建构要素,奠定了作品的叙事基调,使之形成了有利于文学性生成的叙事氛围或调性。另外,深具文学素养还要谙熟叙事文学写作的审美规律,“文学不是写报道,不光要把一件事说清楚,更重要的是对人的了解”。《粲然》是叙事的,叙说大科学装置的建造史;但对撞机是科学家创造的,因此创造者成为这部作品的主角,是叙事的重心所在。涉及的人物有李政道、杨振宁、丁肇中等诺贝尔奖获得者,也有在漂移室从事平凡工作的“金花”们。较为详写的重点科学家方守贤、张文裕、谢家麟、叶铭汉、陈森玉、郑志鹏、陈和生、王贻芳等,星光粲然。这些科学家各有其不同的学历经历性格爱好,他们在对撞机建造的不同节点上,做出了各自独特的贡献。记写他们,就是记录历史。
作品不只是描写一代代高能物理人接力奋进的事迹,更重视通过具体生动的情节、细节表现他们所反映出的热爱科学、报效祖国、沉潜事业、求是创新的伟大的科学家精神。为对撞机的升级改造,陈和生等科学家专程到美国康奈尔大学实验室访问交流,发现康奈尔大学实验室的改造方案与北京方案趋同。“这让人始料不及,真是充满了戏剧性。”“在科学研究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我们要让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始终在世界高科技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后来康奈尔大学实验室只好放弃他们的计划。这样的叙述不仅反映出中国科学家的志气,更凸显出卓然的中国智慧、中国力量和中国精神。高能物理研究物质的最小结构及其规律,人物描写最好的方法是精选富有表现力的核心细节加以雕刻。在对撞机工程紧张时刻,方守贤妻子突然生病住院。方守贤既要忙于工作,又要照看家人,时间不够用,“他连奔带跑,本来就是近视眼”,“夜色朦胧中,他一头撞在一根斜撑在人行道边上拉电线杆的钢丝上”。“对撞机还未对撞,你老方的头却先于地球对撞了。”阅读这样的文字,读者自然可见人见心,人物的精神形象真实而崇高,感染力油然而生。《粲然》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作者善于运用闲笔插叙。这些闲笔插叙不是作品叙事主线上的“粒子”,但与科学史、科学家有关。比如开篇写到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会议室所挂名家画品,还有李政道、王贻芳等与画家交往的叙写等,既显示着科学家丰富的精神世界,又使作品平添了艺术气息,有效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
《粲然》的收尾颇有蕴意。“有一天,高能所内聚集了数百名可爱的孩子,他们是来参观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孩子们从对撞机旁走过,他们会感受到一代科学家的神奇气韵,那些曾经穿行于其间的中微子,或许仍存留于此,向后来者传递着强有力的暗示。”少年强则国强,科技兴则国兴。我想《粲然》也是写给新时代青少年的文学的励志读本,他们是叶梅预想中的读者之一。
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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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无极 久久为功
文丨叶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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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粒子的了解,其实是对自然的了解,是最根本的问题。正负电的粒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形成了原子分子以至世界万物;而正负两极的对偶结构,在中国古代哲学里称之为“阴阳”,国画大师吴作人就此画过一幅变形太极图《无尽无极》,他挥洒笔墨,心连天宇,两道反向交织又指向无边境界的力与光,浩浩淼淼,飘然而又无所不及。这幅画后来成为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标识,同时成为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标识。
春去秋来,我一次次走进北京玉泉路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大门——那座全国一流物理学家汇集的科学殿堂,进行各种采访。高能所大门前的标识早已铭刻在心,还有那座迎面耸立、造型奇特的雕塑,“物之道”,来自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先生的创意,两级螺旋式钢管向着不同方向旋转,表明天地万物均系对立物的统一,也是对正负电子对撞的阐释。高能所大楼的右侧墙上,镌刻着邓小平在对撞机建成的那天,来到现场所说的那段铿锵有力的名言:“过去也好,今天也好,将来也好,中国必须发展自己的高科技,在世界高科技领域占有一席之地。”沿着宽大的楼梯,走进一间间科学家的办公室,狭小简洁,却有着一种强大的气场。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BEPC)便在这大楼不远处,从地面上无法看清它的全貌,但如果从飞机上俯瞰京城西部,可见绿树掩映之中,有一只巨大的“羽毛球拍”,它便是由202米长的直线加速器、输运线、周长240米的圆型加速器(也称储存环)、高6米重500吨的北京谱仪和围绕储存环的同步幅射实验装置等几部分组成的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我国最大的科学装置。
强国重器,它的出现,标志着从一个贫弱的旧中国到新中国,从一个奋发向上的大国到世界强国的艰辛历程。早在上世纪50年代,中国科学家们就萌生梦想,希望建造一台高能加速器,但几经曲折,前后经历了所谓“七下八上”。因为技术难度极大,许多方面在国内都是空白,而要建造出一台超过国际水平的高能加速器,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才具有一定的竞争力和重要的科学意义,人们对中国建造对撞机曾几度充满疑惑,有人比喻说好比站在铁路月台上,想要跳上一辆疾驰而来的特别快车,跳上去了就飞驰向前,而如果没有抓住,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经过一代代科技人数十年的努力,中国人不仅抓住机遇跳上了火车,而且一路前行。从改革开放初期的1984年动工,1988年成功建成,又于2004年二期改造,2009年完成。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目前已成为世界八大高能加速器中心之一,是国家与世界高能物理研究的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取得了一系列最新科技成果。国际科学界赞扬为中国继原子弹、氢弹、导弹、人造卫星之后,所取得的又一伟大成果;“是中国科学发展的伟大进步,是中国高能物理发展的里程碑”。中国为人类增添了一把揭开物质微观世界之谜的“金钥匙”。
这项工程具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性和巨大性,它由上万台集中当代高新技术的设备组成,需要中央十几个部委所属的数百个科研单位、高等院校和工厂进行设计、施工、制造和安装调试。而当时,我国对那些技术复杂、精度要求极高的专用设备大多未曾做过,本着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立足点,最终一步步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研制完成。
我寻访一个个曾为此呕心沥血的科学家,聆听他们的讲述,感受他们的质朴淡定,内心似火,以及深刻与寂寞。有多少人的汗水化作了河流,载动着不断向前的科学之船?那些耐得住寂寞,久久为功的人们,终将留在历史之中。又终归有人穿越时光,重新来到我们眼前。
曾经担任全美中国科学家协会执行主席、而后怀着一腔爱国情排除各种干扰回到祖国的著名物理学家张文裕,当初面对国外优厚的待遇,他拒绝加入美国籍,毫不含糊地表示,“要入美国籍,何须到今天?我身为中国人,回国的信念是不会变的。”回国后,他先是领导宇宙线研究,经他提议,在云南落雪山宇宙线高山站增建了一个大云室组,研究出一系列科技成果,并培养出一批宇宙线研究人员,使我国的宇宙线研究在国际上取得了领先地位。与此同时,他几十年来执著于为祖国建设高能加速器的梦想,奔走呼号,殚精竭虑。对撞机的总设计师谢家麟早年也曾留学美国,获得加州理工学院硕士学位、斯坦福大学物理系博士学位,他一心回国效力,几次受到美国政府的阻扰,甚至海航半道被强制返美,但他依然执念不变:“我留学的目的就是要建设祖国。”历经险境回国之后,他全心投入,在对撞机的设计和建造中,领军完成了“既能进行高能物理研究,又能实现同步辐射光应用”,“一机两用”的科学目标,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曾用毕生心血八次参与对撞机设计的方守贤院士,不仅在建设过程中担任了工程总经理,还在对撞机建成之后,再攀高峰,与丁大钊、冼鼎昌向国家提交了“关于在高能所建设第三代同步辐射光源的建议”,与陈森玉院士等一起,奔波忙碌于京沪之间,担负上海光源工程的研制和建设。眼下,上海浦东那座美丽的鹦鹉螺建筑,便是著名的上海光源,它是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成果的美好延伸。
所有的一切就像长长的电影,人物、事件,矛盾冲突,不断推进,剧中的主人公就是当年的亲历者,其中还有叶铭汉院士,他曾在对撞机工程建造的四年间担任高能所所长,首当其责。但在采访他时,他谈的却全都是别人。这位李政道的同学、钱三强的弟子,说到国家民族时激情满怀,而当别人提起他的成果时却云淡风轻。还有中国第一个博士后、主持对撞机二期改造的领军人物、中国高能物理学会理事长陈和生,现任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多次获得国际物理学大奖的中科院院士王贻芳⋯⋯那些辛勤参与对撞机工程的科学家和建设者,我无法一一记下他们的姓名,但我知道,他们早已汇成一条星光灿烂、引人入胜的银河。
从古至今,人们面对苍穹,发出各种疑问,随着科技进步,疑问被一个个解答,但又产生新的疑问,宇宙展开一条条“隧道”,不断往前延伸, 随之呈现的秘密变得更加精细和奇异,寻找答案也变得更加复杂和艰难。然而,对物质结构认识的每一次突破,都将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20世纪30年代对原子核的研究,开辟了人类利用原子能的时代,而随着高能物理进入比原子核更深层次的物质结构的探索,微观层次的奥秘进一步被揭示,无疑会不断促进人类新的文明。无尽无极,久久为功。
在那些伏案劳作的日子里,我不由得想,要做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作家真不容易,而要做一个耐得住寂寞的科学家更不容易。要知道,能进入大众视野的科学家从来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大多数科学家可能终生致力于研究而默默无闻,从不为人所知。然而,正是他们所进行的艰苦探索,才可能将人们引导抵达世界未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