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安处,即是家乡。
一
1993年,王家卫带五大巨星到陕西拍《东邪西毒》,一头扎进毛乌素沙漠。
大漠寂寥,黄沙漫天,张国荣苦中作乐,将西瓜埋在沙下,隔日取出,冰凉爽口。
然而风沙太大,标志物常被埋,于是剧组多了个游戏,在沙漠中找西瓜。
拍摄一年多后,众人疲惫离去,日夜无休的风沙像场枯燥的梦。
他们终归只是沙漠的过客,而对沙漠边生活的人而言,风沙即人生。
毛乌素沙漠南缘,有地名叫狼窝沙,石光银在此长大,8岁时,他和邻家小孩,被沙暴卷走30余里,从陕西一路吹至内蒙。
家人三天后才找到他,他被牧民救下,而邻家小孩失踪,“这个沙吃人连血都不见”。
童年,他家搬了九次,村庄步步后挪,但风沙一路相逼,有时在村内走路,半截腿都会陷入沙中。
1984年,黄沙已如巨兽半吞村庄,32岁的石光银决定带众人治沙。他算了下3000亩黄沙,需树苗费用十万,而大家只凑出750元。
拂晓时,各家拉出仅存的羊和骡子,去镇上变卖,最后一搏。村庄内一片哭声。
此时,他们并不清楚将面对怎样的庞然大物。
毛乌素沙漠面积4.22万平方公里,横跨宁夏、陕西、内蒙古三省,大小约等丹麦。
治沙第一年,一个月连刮11场大风,埋掉了石光银所有的树苗。此后,他们在同一区域,反复重种五次。
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搏命,对手不光是沙漠,还有时间。
石光银种树那年,19岁的殷玉珍嫁入沙漠之中。新家是半埋沙漠的地窖,方圆几十里只余空旷。
嫁过来第四十天,她才看见一个人从家边经过,她跑过去时,那人已走远,只留下一个脚印。
她回家拿盆,将脚印扣住,每天都要来看一次。
绝望日子里,唯一安慰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两颗树苗,树苗挣扎活下,抽出绿芽。
种树成为她的信仰。1985年起,她和丈夫开始在沙漠里孤独种树。
无水,无电,无路,十余年间,插眼撒树籽的钢钎生生磨掉了一尺,殷玉珍不认命,“不能叫沙子欺负死”。
1999年,鄂尔多斯林业局测绘,意外发现沙漠中出现大片树林,大吃一惊。
测算后,殷玉珍一家已种树27300亩。2002年,这一面积增至55000亩。
2005年,殷玉珍获诺贝尔和平奖提名,致敬其二十年的孤独战斗。
此后,无数人加入驯沙行列,他们鲸吞时间,蚕食沙漠,改写家乡的命运。
今年4月,陕西林业局发布数据,榆林860万亩流沙已全部驯服,毛乌素沙漠即将从陕西消失。
当年的治沙人,99岁的郭成旺不信此事,直到孙子带他去当年沙漠,树林已一望无际。老人在树下久久沉默。
联合国治理荒漠化组织总干事说:消失的毛乌素,值得让世界向中国致敬。
电影《我和我的家乡》,将驯沙故事搬上银幕,驯沙人也被拍摄入镜。他们沉默少言,笑容朴素。
他们不懂什么叫史诗,所求不过一生尽力。
二
云南丽江华坪县,63岁的张桂梅同样用半生治沙,只是她的沙暴,在无形之中。
她36岁时丈夫去世,她抱着避世念头到小城教书,心如止水。
一年后,她查出身患肿瘤,自暴自弃,但小城全城人为她捐款。县长说:我们这个地方再穷,都会把你的病治好。
从此,她视华坪为家乡,“小城对我有恩,好好活下去,活着可以还债”。
华坪四野皆山,小城如落在大山中的碎叶。山区孩子多贫困,有家长来交书费,拼拼凑凑洒一桌钱,最大金额5角,总共不到50元。
一次,她去山里找学生,看到女孩坐田埂发呆,女孩不过14岁,被换彩礼3万元。
苦闷的风沙掠过山野,张桂梅知道,贫困女孩终会成为贫困母亲,命运会一直恶性循环。
她动念办一所免费女子高中,女孩可以从这里考上大学,走出大山,过另外的人生。
她四处筹款,人人笑她天真。在昆明,企业家不耐听完就喊保安,保安放狗,她衣服被咬破,无助大哭。
最窘迫时,她沿街募捐,摆出优秀教师等证书,路人骂她骗子,“戴个眼镜就出来骗钱”。五年间,她只筹到1万元。
媒体报道后,命运转机,2008年,张桂梅终于建起了女子高中。
最初,学校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教学楼,没有大门和围墙。
首期100名女生,是学校老师满街贴广告招来的。入学不久便有6人离开,张桂梅拼死拼活找回两人。
因招生没有分数要求,学生成绩差,学校曾面临解散,张桂梅只能学衡水般刷题。
那些在暗夜里点灯的人,总有相似的窘迫。
电影《我和我的家乡》中,范伟支教的课堂,暴雨从教室破洞倾泻而下,学生想画红色,但连最廉价的染料都没有。
张桂梅有同样困境,学校没电脑,没实验室,她只能要求所有女孩跑起来,用时间填补命运。
风沙一点点停歇。2011年,女高第一届学生高考,综合上线率100%,此后多年,全县文理第一都出自女高。
张桂梅已百病缠身,今年迎新时,63岁的她佝偻枯瘦,说“我答应你们,我会好好的,陪你们读完这三年……”台下新生痛哭。
十几年来,她养成习惯,每天5点15分,前往教学楼,从一楼慢慢爬到四楼,把每一层的灯点亮。
那是她的舞台,灯光微弱,但有倔强暖意。
三
《我和我的家乡》最后段落名叫"神笔马亮",现实中,相似故事发生在河北伏牛山腹地的三合村。
村落如桃源,村前汝河一涨水,村庄便与外界断绝。
冯亚珂从小听的都是“地下没矿,山上无林”自嘲,所见都是逃离大山的慌张。
考上大学后,村民认为他也不会归来。
他在郑州开了画室,然而画布上却常是家乡的山川。2016年,他决心回乡,办一个写生基地。
他说服父母,把新房推倒,重建四层宾馆。那年冬天,一家人不得不住入塑料窝棚。
房子盖好后,四层小楼,一度成为全村最气派建筑,村民冷嘲:三合快盛不下这家人了。
2016年8月,大巴驶进三合村,220名师生前来写生。
孩子们初见山村的喜悦很快散去,写生宾馆难以供应几百人饮食。房间没空调,冯亚珂跑去拉来一车风扇。
几百个风扇同时开动,电路又崩溃。预定10天的写生培训,最终七天结束。原本要来的两家画室,也没了踪影。
此后,冯亚珂开着面包车,在地图上搜画室关键词,挨个上门推销。他累计跑了20万公里,跑遍河南,讲他的三合村。
当年10月,那栋四层小楼,累计接待2000人次。
连锁的变化接连发生,贫困户成为宾馆厨师,羊倌改行烧烤后又做羊贩,60岁老人,当上写生模特,“说我长得淳朴,我坐那,吓得直哆嗦”。
此后,小村开了20余家宾馆,一年接待5万余人,空调和洗衣机增多,又推动电力升级,高峰时村里用电每月4万多度。
大山古村,石墙草帽,尽入画中。黄昏时,山腰眺望,袅袅炊烟连成人间。
《我和我的家乡》中,沈腾扮演的马亮,通过画画让村庄游人如织,而三合村同样因写生,改变命运。
这结局冯亚珂始料未及,但他乐在其中。
驯沙的人,点灯的人和画下山村的人,都不是宏大叙事的主角,他们只是人间舞台上小人物。
那些舞台最后收入《我和我的家乡》,电影中有黄沙小镇,有江南水乡,那里的故事笑中有泪,并重叠真实人间。
邓超爬上沙丘时,仿佛看到殷玉珍植树的身影;范伟在学校老泪纵横时,一如张桂梅建校的欣慰。
沈腾和马丽,望着村庄内的花海,和花海里画画的人,就像冯亚珂在山腰,凝望山峦里的家乡。
电影中用了特殊的过场,无数人在手机视频窗中讲述家乡。每个窗口通向不同的人间舞台,而那些舞台连成了中国。
那里或许有风沙,有困顿,有寂寥,但同样有血脉,有乡情,有眷顾。
那些舞台并无高下之分,区别只在于有没有精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