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10年的农村拆迁户:有人开荒种菜,有人赌博输了两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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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李德仙在安置小区旁的空地上搭棚种菜。
因为城市扩张,2010年,安徽合肥城郊的四十井老街开始拆迁,“村民”们一夜之间成为“市民”,告别破旧的街道,搬进了安置小区的高楼。
2010年至今,摄影师曾多次到访四十井,记录下村庄的变迁,也记录了当地人命运的起伏。物是人非之间,或许就是农村城市化进程的一个缩影。
三年前,老伴去世后,李德仙就不睡午觉了。
李德仙今年83岁,独居,除了吃饭和晚上睡觉,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楼下,和其他老人聊天、打牌,“要是白天睡觉,晚上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常想起自己的老伴。
李德仙在四十井老街,安徽合肥城郊的一个普通村落住了大半辈子,2010年拆迁后,他和村民们一起,搬进了附近的临湖社区。
10年后,村民已成市民,年轻人也欣然接受了改变,但对李德仙来说,要真正融入城市生活,还需要漫长的时间——而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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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合肥秋意渐浓。四十井安置小区的一栋高楼里,李德仙草草吃过午饭,准备出门。
他住在一套90多平的房子里,两室两厅,一个人。
相比5年前,我们来到这里时,屋里的摆设并没有变样,只是李德仙的老伴不在了,成了桌子上的一个灵位。
离开电梯,推开李德仙家的大门,我们像是穿越进了一户农村人家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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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李德仙和老伴在吃午餐。
客厅的布局,沿袭了搬迁前老屋的模样,十年来没有大变化。
老伴去世后,李德仙愈发不爱待在家里,他也很少去串门,“因为邻居都不怎么认识,没交往”。
一有空他就往楼下钻,和其他老人打牌、聊天,或是看别人下一下午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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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四十井老街拆迁前,村民在路边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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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李德仙围观小区内的棋局。
这样的路边棋局,常让李德仙记起搬迁前老街的时光。
随着合肥市区向外扩张,2010年,四十井“被城镇化”搬迁。李德仙一家9口人,分了4套房产,两套自住,两套出租。
大儿子不在身边,小儿子住在李德仙楼上,偶尔下来看看他。
一有机会,李德仙就喜欢和人聊四十井老街,“最早是一条长长的石子路,后来变成了水泥路,以前都是草房,后来变成了平瓦房,又变成了楼房……”
我们听来平淡无奇的絮絮叨叨,却是这个老人大半生的珍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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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村里开始拆迁,李德仙心情不错。
“进城”的新鲜感过去后,李德仙迎来的,是持续、漫长的不适应感。
他觉得,楼里的生活太闲。搬家后,李德仙在小区外的荒地种起了菜,菜地旁搭了一个棚子,用来放置农具。
那块地已经被征了,随时可能开发。一开发,李德仙的菜就没了。但他还是种得很用心,菜叶绿油油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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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李德仙在菜地里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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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老伴在客厅里清理废品,客厅大部分空间被废品占据。
李德仙的老伴,也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法,在小区内外转悠捡废品,每天走动,还能卖点小钱。
老伴去世后,李德仙身上像是一下没了力气。
以前菜种得好,老伴还会夸他几句,现在没人夸了,他也不想去种了,“没劲了,现在就吃点、喝点,下楼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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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四十井老街拆迁前,村民在路边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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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搬入高楼后,村民们联系少了,只有吃完晚饭才下楼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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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年轻的母亲们带着孩子在小区玩耍。
“每个月有几百元的补助、有房租,不缺钱”,李德仙说,但他还是怀念农村的生活,怀念和老伴在一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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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胡琴在临湖社区商业街服装店帮人看店。
下午4点,临湖社区商业街一家服装店里,45岁的胡琴在给顾客推销商品。
这是朋友的服装店,胡琴只是过来帮忙,每天下午2点半到晚上9点半,工作七个小时,一来打发时间,二来挣一点生活费。
胡琴都快忘记,自己曾经理发的手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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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四十井老街一家理发店,胡琴和儿子在店内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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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胡琴的儿子岳浩东在店里看电视。
10年前的四十井老街,我们第一次见到胡琴时,她正在给人理发,儿子岳浩东还是一个小学生。
理发店开在四十井老街中央,房子有点破旧,但口岸不错,收入足以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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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胡琴的新理发店。
2010年拆迁后,胡琴的店没了。
好在她分了60平和90平两套房,大的自住,小的开店。她的理发手艺,在小区又找到了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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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岳浩东在理发店看书,当时他读高二。
搬迁后,胡琴的日子绕着家和理发店打转。
“每天从早上6点多,到晚上才回家,一天三顿在店里吃”,虽然辛苦,但这家店没有门面,来的多是原来的老邻居,一个月只有3000元左右的收入。2020年10月,胡琴和丈夫。
四年前,儿子上大学之后,因为多年站着工作,身体吃不消,胡琴计划关掉理发店,“但确实因为没事可做,又坚持了两年”。
2018年底,胡琴把理发店关了,将房子租了出去。2019年底,休息了一年之后,她开始去服装店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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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四十井老街玩耍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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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长大的“拆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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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临湖社区,三位女孩去上辅导课。
“儿子上大学,丈夫在当教师,自己一个人在家太闷”。
谈起这十年来的感受,胡琴认为,生活比以前容易了,环境也好了,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淡了,交际圈小了,这让她不太适应。
“有时候,还真怀念老街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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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在肥西县城安家的李子欣和李子琪。
双胞胎姐妹李子欣和李子琪读六年级了,读寄宿学校。
由于父母离婚,母亲忙着上班,不上学的时间,姐妹俩由年迈的奶奶照顾。
搬迁时姐妹俩尚年幼,对老街记忆已很模糊,只记得老家有个大卧室,有个院子,还有很多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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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奶奶郑邦英带着孙女李子欣、李子琪在门前纳凉。
2010年,我们在四十井老街见到姐妹俩时,她们只有2岁,66岁的奶奶郑邦英带着她们在门口纳凉。
2015年,再见面时,姐妹俩上小学了,但仍然和奶奶住在老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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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李子欣和李子琪已经上小学一年级 搜图 编辑 请输入图片描述
2020年10月,在肥西县城家中,郑邦英老人和两个孙女。
“我们本来分了两套房,共有180多平”,奶奶说,但后来都没了。搬迁后,孩子的爸爸沉溺赌博,欠了不少债务,两套安置房都被他用来还债了。“因为赌博这件事,两口子也离婚了”。离婚后,姐妹俩随妈妈搬到县城生活,离开了四十井街,和那段伤心回忆。
“离婚之后,他再也不赌了,现在靠开货车挣钱”,奶奶说,儿子的生活也挺艰难,“如果当初没搬迁,没有那两套房,说不定日子会比现在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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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家中的王伟伟。
周末,12岁的儿子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王伟伟在厨房和客厅里穿来穿去,忙着家务。
家里重新装修不久,到处都很崭新,不需要太多打扫,但王伟伟就是停不下来。
十年时间,她已从一个农村妇女,变成了“全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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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四十井老街,家门口的王伟伟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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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在安置房里吃饭的王伟伟一家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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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王伟伟母子俩。
王伟伟在四十井老街长大,2010年拆迁后,全家搬进了这套100平左右的新房。
相比10年前,今年40岁的王伟伟,打扮更时尚了,谈吐温和,更显年轻。
“我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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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王伟伟接儿子放学。
搬家后,王伟伟一度小区内开了一个美容店。“孩子上学后,为了照顾他,我就回家了”。
家里的收入,主要来自做工程的丈夫。
王伟伟觉得,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太久了——丈夫在外忙工程,她每天围着孩子转。
孩子小的时候,需要每天接送。现在孩子大了,不用接送,忙完家务后,王伟伟常发出这样的感想,“时间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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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临湖社区内无人使用的报箱。
王伟伟说,搬迁没开始前,她对城里的生活就很期待了。
住高楼,搬新家,出门买菜、购物、上学都方便,“物业费20年免收,家里也没什么负担”。
美中不足的是,搬迁小区的环境,“跟其他城里的小区比,还是有差距”。
“我们也曾准备搬走”,王伟伟说,老公在环境更好的小区买了房,“但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生活不习惯,最后还是留在了这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王伟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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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临湖社区住宅楼阳台,看起来凌乱不堪。
“偶尔还是会怀念农村的生活”,王伟伟说,这种向往里,蕴藏着对“田园风光”的想象,但她并不考虑久居农村。为此,她去了一趟丈夫的老家,把老房子改造了一下,计划着“在城里住腻了,就回去住一段时间”。“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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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四十井老街街口,民工在拆除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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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临湖社区航拍,当年四十井村民都被安置在这里。
第一次去四十井是2010年8月,村庄还没有拆迁,一条水泥路穿村而过。
傍晚时分,村民们聚集在家门口,或乘凉,或打牌下棋,或聊天逗孩子,一片闲适的样子。
十年后,当我们再次来到这里,四十井老街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高楼林立的临湖社区四十井居委会,有的老人已去世,当初的婴儿,也都到了上学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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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临湖小区,进城村民将富余的安置房用来开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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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临湖小区的老人聚集在棋牌室里打牌,消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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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临湖社区里,草坪上纳凉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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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老人卖完菜后回家。两人在小区附近开荒种地,挣一些生活费。
孩子们四十井老街的记忆并不清晰,曾经的年轻人已融入城市生活,老人们还在怀念过去的日子。
四十井街,是中国众多村庄城市化的一个缩影。
现在和过去、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融合的过程,不是“村民”到“市民”标签的简单转换,而是一项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
未来十年,四十井又将是什么模样?我很期待。
第3848期
摄影&撰文 | 吴芳
编辑 | 小为 匡匡
出品 | 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