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最贫村”的绝地反击

乌蒙腹地,靠近贵州海拔最高峰的韭菜坪有一个名叫箐营的村子,2019年初,这里的贫困发生率仍高达70.6%,成为贵州贫困发生率最高的村。面对触目惊心的数字,箐营人痛心羞愧,却没有退缩。知耻而后勇,打响了一场深度贫困歼灭战,实现脱贫摘帽,迎来柳暗花明!
冬日的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道路两旁的构树上,愈发青翠;箐营村里,白墙青瓦的房屋,错落有致、干净整洁;村头的智能化养鸡场生产车间,四万羽鸡已经开始产蛋,这些鸡蛋一年能给王梅一家带来五万元的收入。“一个月工资四五千吧,过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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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梅在家门口的智能化蛋鸡养殖场工作
箐营村,位于赫章县松林坡白族苗族彝族乡东北部,距县城66公里,世代居住着苗族、彝族、白族、汉族等民族。然而,掀开箐营村的过往,深深烙印在全村290户1483人心里的只有“贫穷”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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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顿渣渣,下顿洋芋,喝点小酒,就过一天。”流传在箐营村的这句顺口溜,反映了当时箐营村人的生活状态,在王梅的心里,“贫穷”两个字是自己最深刻的儿时记忆。“有时候玉米饭都吃不上,就多和一点水。第一次吃白米饭是十四五岁,现在回忆起来都还在流泪。”
眼泪,24岁的大学生罗得华也曾流过。一家五口人曾经挤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土坯房里,牲口粪便的气味一直伴随着罗得华考入大学。
“家里包括村子里环境都是很差的,一下雨土墙房漏雨,很脏,很臭,我老爹总喝酒,一两天就会喝醉。这种日子感觉挺绝望。”
绝望,深深扎根在箐营人的心里。
喂牛为耕田,喂猪为过年,喂个母鸡挣个盐巴钱。
在箐营,村民信奉一个观念:再穷也不出去打工。2010年,通过招考,苏鹏来到箐营村担任村支书。看着眼前的村子和村民的生活,苏鹏感慨,相比周边的村寨,箐营村要落后十年。
“基本上在屋头就是坐起,种点洋芋包谷,男的喜欢喝烧酒,不会出去务工,特别是女方听说你要出去就觉得不得了。大多数人读到小学一二年级就不读了,从毕节考过来一个老师,一看到这个地方哭了,就说不干了,真的走掉了。我不能哭啊,只能坚持只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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箐营村村支书苏鹏
要想摆脱贫困,首先要转变村民们的观念,走出大山是第一步。
作为箐营村较早一批出去打工的罗胜江,回想当初做的这个决定,他用“艰难”二字来形容。“没出过门,拿不定主意,父母怕你出去回不来,自己普通话又说不好,有点害怕。”
家人的反对,个人的犹豫,阻碍了走出去的脚步。
鼓励年轻人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苏鹏用了近三年的时间。
2014年,春节刚过,罗胜江夫妻俩与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结伴踏上了开往江苏的火车,拉开了箐营村外出务工的序幕。而这距离贵州第一批外出务工潮晚了近30年。罗胜江说,当时的选择很艰难。
“随便提个小包,几件换洗的衣服,路费都是借的,我们两人借了1500块钱,老人依依不舍,自己也是懵的。”
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外出务工人员,苏鹏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如何让留在村里的人摆脱贫困。一直以来,箐营村有养牛的传统,苏鹏决定把各家各户的牛集中起来养殖,但因为缺乏资金和技术,苏鹏的第一次发展产业的想法“破产”了。“集中养的话我们没有资金,必须分散到每户家里去养,管理就跟不上。产销对接上也没有做好,还有交通制约,从这里到乡里要一两个小时,成本一算根本就搞不起。”
养殖不行,就搞种植。2016年,苏鹏个人投入资金试种辣椒,打算自己种好了再让乡亲们跟着种。然而,当其他地方的辣椒丰收在望的时候,因为海拔高天气冷的原因,苏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十亩辣椒被霜打后烂在地里!“亏了十几万。交通也不好、气候也不好,没有研究出一条适合这个村发展的路,我们也就不敢做了,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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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的失败,村民们的失望,苏鹏也有些泄气,箐营村的产业还没有迈开第一步就停滞下来。
村民们希望苏鹏尽快带领大家脱贫,苏鹏则希望政府尽早把箐营村到乡里的路修好。
等待中,村干部和村民的矛盾日益激烈。
村民杨兴昌说,村干部们不作为,在村子里看不到发展的希望。于是,他不得不抛下刚刚出生的孩子外出打工。
“好多村干部上班做点材料然后下班,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怎样去发展箐营村做什么产业,让全村的百姓富裕起来。”
2018年,贵州提出来一场振兴农村经济的深刻的产业革命,当各地产业发展如火如荼之时,乌蒙山下的箐营村,仍然没有一项产业支撑,人们依然在等待中过着苦日子。
2019年,贵州脱贫攻坚到了决战之年,因为一组数据,箐营村的名字出现在了当年7月30号贵州省政协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
当天,贵州省政协委员肖远福把自己在箐营村调研的数据摆在了所有参会人员面前,箐营村的问题被彻底暴露出来。
“2018年底,全村贫困发生率达70.6%,2014年至2018年,全村仅脱贫7户32人。现在该村头上还戴着‘贫困发生率全省最高’和‘减贫人口全省最少’两顶帽子。其中2018年减贫人口居然为零。”
70.6%,全省最高的贫困发生率,得知这个数字,苏鹏的心里犹如针扎一般,有震惊,有羞愧,更有对自己的否定。
“全身都在发烫,为什么会搞成全省最贫困的村这个帽子?干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干成,我是失败的啊!”
同样,这组数据也让松林坡乡党委政府的干部如坐针毡。松林坡乡党委政府连夜召开会议,乡党委书记周燚首先做了检讨。
“箐营村贫困发生率全省第一,我绝对是第一责任人,对此我做了深刻检讨,我们乡党委统筹不够,我们这个村的班子战斗力还是有差距。但数字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面对贫困,我们所有的干部没信心,没勇气,没行动,缺乏担当,那就真的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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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燚接受采访
寂静的深夜里,周燚的一席话,是检讨,更是鼓劲。
主动出击,担当作为,周燚决定亲自联系分管箐营村,成立箐营工作专班,箐营村的干部们誓要摘掉全省贫困发生率最高的“帽子”,开始了绝地反击。
吴道全、金必军、杨兴祥,三个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年轻人,和村支书苏鹏,一起成为了箐营村的带头人。面对这个全新的组合,周燚首先提升他们的思想认识。
“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访群众,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人的情况,房子怎么样?教育的情况,医疗保障的情况。做的第二件事,一个村干部,他要从不懂到热爱到把这个事情做好有个过程。我们只要坐在一起,我就问包保的村干部,你包保都是哪几家人,把名字给我说出来,他家收入是什么来源?他家学生的情况怎么样?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那个理论上的和实际的结合起来,对我们的村干部进行培训。通过一系列措施,把我们村两委的班子选优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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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燚走访村民
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搬出大山是挖掉“穷根”的好办法。然而,一句“搬出大山”,对于很多一辈子没有出过村的箐营人来说谈何容易!
罗得华的父母,宁愿守着破旧的土坯房也不愿意搬到赫章县城;
面对村干部的劝说,罗胜开叫喊道:硬是要我们搬,就买农药喝;
金必红,五个孩子加上老人,一家九口挤在漏风漏雨的房子里。孩子们上学,每天要往返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回家之后,还要伴随着牲畜粪便的臭味,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渐渐地,大女儿和二女儿有了厌学情绪。作为父亲,金必红不仅没有劝阻,还偷偷地把两个女儿带到浙江打工。村干部几次劝说,甚至警告他,不让孩子读书犯法,金必红仍然满不在乎地说:“她们自己不愿意上学,我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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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必红家的老房子
考虑到金必红家属于箐营村整组搬迁户,周燚和村干部们决定在搬迁和教育上做文章,几十次到金必红家做思想工作。
“来他家讲搬迁的事情几十次。我说我家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搬到赫章花了两辈人的努力。但是现在只要你一句话马上就可以搬到县城,教育的帐,过几年你家的孩子和别人家搬到赫章的就是有差距。他说,我还是不搬,他这个观念转变不过来。”
既不搬迁,也不让孩子上学,金必红和村干部们打起了“游击”,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家里的老人也东躲西藏抗拒搬迁。
2018年开始在外打工,因为只读了三年的书,金必红只能做一些最简单基础的工作,工资也不高。周燚抓住这个关键点,和金必红说,就算孩子以后打工,也要有文化,否则将会和你一样受苦受累。
这句话,触动了金必红的内心。
“自己文化少,这个苦处我知道嘛。看那机器用那读卡器看不懂。为了我的孩子,一定把她书读好,不能让她受苦啊!”
2019年12月17日,清晨。在易地扶贫搬迁协议书上签了字的第九天,金必红带着一家老小搬进了赫章县金银山社区。
两套共计140平米的房子,家具家电一应俱全,孩子们也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学习空间,最重要的是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学校。曾经因为上学路远而厌学的金恋两姐妹,也重返校园。大女儿金恋说,现在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好好学习,以后才能看到外面更大的世界。
“老师同学都挺好的,我现在只想好好好读书,梦想的话准备考高中好好把大学读完,以后喜欢什么事就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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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新家的金恋满脸笑容
靠着这样一家一家地走访做工作,2019年底,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箐营村的易地扶贫搬迁任务顺利完成!
搬出去,72户104人开启了新生活;留在村子里的218户1379人如何摆脱贫困?毫无疑问,必须找准产业带动村民脱贫。曾经在产业发展上经历过数次失败的苏鹏,这一次把目光瞄准在了蛋鸡养殖上。
在融兴惠农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的生产车间,全自动的蛋鸡养殖生产线正在高速运转,这是箐营村有史以来引进的第一个规模化产业,也让王梅和丈夫第一次在家门口找到了工作。
“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听到孩子在家生病,连吃饭都吃不下去。在这里只要是哪里有事情,随时都可以自己亲手去管去看,安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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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兴惠农农业发展有限公司于2019年落户箐营,占地25亩,四条生产线每天可以产蛋40万枚,销往广东、深圳、昆明、贵阳等地。公司利益联结箐营村所有贫困户,目前解决了10个贫困户的就业问题。公司负责人朱建勇说,公司不为赚钱,主要是要带动箐营村村民。
“政府是扶贫资金入注,85%的股份;我们出资100万,占15%的股份,他们85%全部分红给老百姓,48万保底分红,每户都有几千块钱。”
发展蛋鸡养殖产业,苏鹏要面对的依然是路的问题。现在,村里到松林坡乡的路已经修好,但从箐营到赫章县城仍需要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且坡多弯多,对鸡蛋运输极为不利。这一次,苏鹏没有选择等待,而是另辟蹊径,从纳雍方向走,既节约时间又能保障鸡蛋新鲜。苏鹏说:“按照市场规律做。我们现在做什么产业都是党支部领办,都要有专业的技术专家来指导。”
蛋鸡养殖如火如荼,村子里构树、桑树基地也热火朝天。土地流转、村民务工、年终分红,遍地开花的每一项产业,都切实关系着每一位村民的利益,也给箐营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希望。
生机盎然的村庄吸引越来越多的村民返乡创业。两年前负气出走的杨兴昌,每次和家人通电话,都听说了村里的一些变化。2019年冬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回到村里想搞肉兔养殖。没想到,在资金上遇到了困难,于是杨兴昌找到了周燚。“我把我的情况给他讲了,他就说可以做的,他跟信用社打声招呼就可以贷款了嘛。七万。”
杨兴昌的肉兔养殖,一年下来预计可以净赚四五万元。
今年下半年,杨兴昌20亩的新厂房投入使用,村干部还鼓励支持他开办山庄,带动村里更多人就业。
见证了村里的变化,特别是村干部作风的转变,杨兴昌在自己致富的同时,也希望带动更多村民脱贫。“可以带动小工在这里上班,一个月两三千块钱。现在(村里)养鸡场也建好了,感觉现在村干部他们是在用心在帮助我们,所以对未来的发展还是很有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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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兴昌对箐营的发展充满信心
村干部们积极作为,让村民们的干劲更足。日子渐渐好起来,
村民的思想观念、精神面貌也悄然改变。
每天中午,村委会的大喇叭都会准时响起,表扬在卫生、劳动等方面做得好的村民,批评做得差的。因为经常喝酒,每一次,罗胜中的名字都在被批评之列,他感觉很丢面子。
地里的庄稼、家里养的牲口,屋子里的卫生,三天两头喝得烂醉如泥的罗胜中基本不闻不问,全靠妻子一个人打理。大儿子罗得华说,从小自己就喜不喜欢回家,因为看到的不是父母吵架就是父亲喝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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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胜中的大儿子罗得华
被批评的次数多了,罗胜中觉得没面子,甚至多次找到村干部,质问为什么总盯着自己不放,让他在全村人面前丢脸。面对罗胜中的“不理解”,苏鹏依然坚持原则,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整天这样喝酒懒惰,丢的是孩子的脸面,将来你的孩子都会瞧不起你。”
一句“孩子都会瞧不起你”,让罗胜中无地自容,发誓要戒掉酒瘾,给孩子树立好的榜样。“都有孙孙了,影响不好。要出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找钱扶持娃儿读书啊。”
精神的改变,体现在箐营村的方方面面。
每天早晨起床,村民罗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笤帚将自家屋里屋外打扫一遍,“以前乌七八糟的,现在每天都要打扫干净,不管家里面外面,就是上厕所的路我们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搞成习惯了。”
干净自己的同时也让村里的卫生环境变得更好,渐渐地,不用约束,箐营村民已经把打扫卫生当成一种自觉的行为。
去年年底,箐营村贫困人口就已经降至17户78人,贫困发生率降至5.26%。
从今年年初开始,通过补短板的方式,箐营对最后的17户78名贫困人口发起最后的“攻坚”。
住房不达标,加紧修缮补齐;无劳动能力,完善政策兜底;收入不达标,提供护林员等岗位,所有产业分红优先覆盖这17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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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23日,贵州宣布赫章、望谟等最后9个贫困县脱贫摘帽,而箐营村建档立卡贫困户 197户1116人也全部达到脱贫标准。曾经全省贫困发生率最高的箐营,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顺利摘帽。
经历过挫折到放弃再到重拾信心,回想起当初劝说年轻人外出打工的一幕;回想起几十亩辣椒烂在地里欲哭无泪的场景;回想起深深扎在自己心里的70.6%的数字,这一次,苏鹏的内心是平静的。
“踏实,对得起我们1480多个老百姓,我的分数达到了及格。后续的我们只有把产业巩固提升,做得更好更强,才能鼓励外出务工的这部分人回来参与我们产业发展,参与我们乡村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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箐营村产业基地
如今,走进箐营村,800多亩的构树基地里,构树苗已全部完成移栽;占地25亩的蛋鸡养殖场,第三、第四条生产线建设已接近尾声;杨兴昌计划开办的休闲山庄,正在办理前期的手续;在田间地头、养殖场忙碌着的村民变得开朗与自信。孩子们热情地向我们打着招呼,一会儿,幼儿园里传出了朗朗读书声,他们——就是箐营村未来更美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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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箐营未来的希望
(贵州综合广播 佟文玲 张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