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医事件一年后,陶勇:愿 “天下无盲”|深度·人物

2020年1月20日,北京朝阳医院发生一起暴力伤医事件,眼科医生陶勇被一患者砍伤,造成左手骨折、神经肌肉血管断裂、颅骨外伤、枕骨骨折、失血1500毫升。该事件引发社会高度关注。两天后,检察机关依法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对施暴者批准逮捕。
时隔近一年,1月7日接受南方日报记者采访时,再提起那起轰动全国的暴力伤医事件,陶勇语气平静:“我都忘了,过去就过去了,也没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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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的随笔集《目光》出版。
或许是忙到没有时间去想。出院后,陶勇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5月起,陶勇恢复出诊,10月出了一本随笔集《目光》,参加不少关注盲童的公益活动;他和团队还有重要科研成果即将发布,另有合作计划每年有望减少4000人失明……
“天下无盲,是我的愿望和毕生追求。”在随笔中,陶勇说,他相信这并不只是一个美好的梦,而是可以通过科技革新得以实现的——他开发并大力推广的眼内液检测技术、外泌体治疗、基因治疗乃至脑机接口等,都将实现这一梦想。
“陶勇,你的医术真高超!”
“我就是北京朝阳医院暴力伤医事件的受害者。施暴者是我的一个病人,如果不是我的话,他早就失明了,可是他还是对视力的恢复不满意。”2020年12月25日晚,陶勇在一场脱口秀节目中调侃:“当时医院里那么多人,都能精准地把我砍伤,这难道还不能说明视力恢复得特别好吗?”
短短几句,现场一片笑声,陶勇乘胜追击:“你还想要什么效果?非得拿飞镖扎中我吗?”紧接着,他还举着自己绑了绷带的左手,感慨道:“每次看到这伤疤,我都会感慨——陶勇,你的医术真高超!”
提起那次厄运,陶勇云淡风轻、好梗连发,在场嘉宾和观众爆笑,一些网友却说看哭了。
那件事情真的离陶勇远去了吗?至少从陶勇的身体来说,并没有:身上的伤疤盘根错节,左手的知觉和功能尚未恢复,左臂仍像是被冻在“寒冰”里伴随着针扎似的疼痛,肌肉也开始萎缩每周需要去做康复,但是“时间太长了,康复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回顾整个受伤的过程,陶勇说自己几乎没有流过泪。但他听说,一位患者的母亲托人过来,说愿意把自己的手捐给他;一位小患者的爸爸,为孩子治病吃过很多苦,听到这个消息却哭得不能自已;有患者留下大段大段的信息,字字真心、句句动人。他因此难抑情绪、泪流满面。
“慢慢地,我开始不再纠结这个人为什么要杀我,我为什么要遭此厄运。”在《目光》中,陶勇说:“砍伤我的人,我相信法律会有公正的裁决,我没有必要因为他的扭曲而扭曲我自己,我选择客观面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能平静地讲述那件事呢?”记者问。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个事情,情绪特别激动过。”陶勇说,在前几天的一次同行聚会中,一位同行说,“要是我,可能就上不了班了”;另外一位同行说,“我可能至少两年才能真正走出来。”但这一过程,陶勇只用了三个多月。
对于厄运,陶勇好像是一个能够自我消解的人:“我是觉得,能放得下就真能放得下,不能放得下就不能放得下,这是性格决定的,是很难改变的。”
除了性格原因外,陶勇说,之所以能够这么快走出来,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自己拥有清晰的人生目标。“当自己还有很重的责任和压力时,可能就不容易陷在一个挫折和打击中很久。”
“天下无盲,是我的愿望和毕生追求。”在随笔中,陶勇说。“这个大计划,就跟一道填空题一样,要不停地往里面填。”陶勇笑着告诉记者,“我壮志未酬,身不能先死”。
出书、做公益,陶勇很忙
2020年,陶勇很忙。4月中旬出院后,仅仅调整了一个月,陶勇就回到医院继续上班,为患者排忧解难;7月,繁忙工作之余,在好友李润的帮助下,陶勇开始了《目光》的写作,并于9月完稿,10月出版。
在《目光》中,陶勇说,疗伤的时间里,他决定放下这件事和这个人在他身上做下的“恶”,用这段惨痛的经历换取更多人的注意。“我决心要继续致力于公益,不仅是因为那些盲童可怜的命运让我同情,更多的是我想聚集更多的‘善’,彼此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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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阐释“天下无盲”梦想。
数据显示,我国有1700多万低视力人群,其中盲童超过10万人。在学医从医过程中,陶勇接触了太多因病致盲的儿童,也深知他们及其身后家庭的不容易。陶勇说,一些盲童由于失明的时间不长,他们往往内心恐惧不敢走出去,就窝在家里自我封闭。
“人的需求是有层次的,吃喝拉撒睡维持生命运转,是一个动物本能;满足这一本能后,人还有一个社会属性,还要实现他的社会价值。”在与这些盲童接触时,陶勇发现,很多盲童内心希望融入这个社会,他们并不完全希望只能干盲人按摩这一行当。“他们脑子不笨,更希望干一些更具挑战性的工作。”
因此,陶勇参加了由中国残联指导下的“金盲杖”计划,这一计划将为这些盲童提供培训,包括如何克服自己内心的障碍,敢于出门跟别人交流;学会自己独立生活,如何用盲杖来判断身边的障碍物;也包括如何使用手机、如何上网等。
“学会使用手机和上网,既可以让这些盲童打开心扉跟别人去交流,另一方面,一些音频网站、有声读物给他们提供了接受信息的渠道,也给了他们一个窗口去展示。”陶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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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近照。
去年“六一”儿童节,陶勇在多个平台开启“光明天使关爱盲童计划”公益直播,通过介绍当前盲童的生活情况,并与盲童及家长连麦,为全国13万盲童发声,同时呼吁网友帮助盲童解决学习用品和学习物资等方面的问题。
陶勇介绍,这次活动中获得的款项和物品,已经送到北京市盲人学校,他还参加了学校的开学典礼。同时,12月24日,陶勇还联合多方,对北京市盲人学校的全体学生进行了全身体检和眼部检查。经过仔细的检查,发现10多个孩子有恢复一些视力的可能。
陶勇说,借助“金盲杖”计划,他们将设法通过智能眼镜等科技手段,让这些低视力儿童重新获得恢复阅读、上学的能力。
“伴随科技的逐步发展,我相信盲童的生活状态会越来越好。”陶勇说,“对于我来说,参加这些公益活动,一方面是帮人,让这些盲童能够更快适应社会;另一方面是度己,让自己对于医学和医生的职业认知,不断深入,让自己的人生更加圆满。”
探索新技术减少新发生失明人数量
“我相信,‘天下无盲’并非只是一个美好的梦,而是可以通过科技的革新得以实现的。”除了公益活动外,陶勇“天下无盲”的大计划中,一个更重要的部分是对于医学科技的探索。
这十多年来,陶勇主攻葡萄膜炎。作为眼科领域里的冷门领域,葡萄膜炎极为凶险,占致盲原因的第三位;该病患病原因又十分复杂,往往是因为患者的免疫系统发生问题引发的病发病,要深入治疗需要找到治病的本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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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获得“2020年北京市先进工作者”。
在全国4.8万名眼科医生中,有能力从事这一领域的不过一两百位,而专职从事这一领域的顶级专家包括陶勇在内只有十几位。陶勇知道,葡萄膜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为了缩短眼科同行的学习曲线,陶勇开发并大力推动的眼内液检测技术,通过现代的分子生物学技术,来帮全国的眼科医生同仁们快速判断炎症起因,大大减少新发生失明人的数量。
这一技术即将在巨细胞病毒性视网膜炎这一群体实现落地应用。巨细胞病毒性视网膜炎多发生在免疫力低下人群,尤其是白血病骨髓移植术后的人。全国每年新增8万个白血病,在这个群体中,巨细胞病毒性视网膜炎发病率是5%。
“该病症一大特点是,早期诊断、早期治疗效果特别好,完全可以避免失明。”陶勇说,最近已经同一家慈善公益基金会达成合作意向,可为白血病患者提供免费的眼底照相服务,通过AI智能分析技术结合专家人工阅片,筛选出那些感染巨细胞病毒性视网膜炎的早期患者,然后通过对患者所在医院的眼科大夫进行培训,指导他们床旁注射抗病毒药物,将巨细胞病毒扼杀在早期,避免因病情延误至晚期而导致的失明。
“通过这一计划,每年有望减少4000个新发生失明人,意义很大。”陶勇说,2021年,他的愿望就是能够把这一计划落地,一步步完成“天下无盲”的计划。
陶勇说,今年他的团队有一个重量级的研究成果,即外泌体治疗眼底疾病的研究,将在一个影响力很高的国际期刊上发表,这是他和团队三年的科研成果。“我们通过把干细胞中的外泌体提取出来进行浓缩,对眼底疾病进行干预和控制,显示出特别好的疗效。”
除了眼内液检测技术、外泌体治疗外,陶勇说,基因治疗也将帮助患者与致盲性遗传眼病和眼底疾病进行抗争。最后,通过脑机接口,将外接摄像头的电子芯片植入大脑的视觉中枢枕叶,以此实现“天下无盲”的初衷。
手术台还是实验室?“我并不依恋手术”
2020年10月23日,在抖音“都来读书”全民阅读计划的一场直播中,陶勇作为“领读人”,用《目光》述说了自己作为一名眼科医生对这个世界的阅读。直播中,有意或无意,陶勇总把左手放在桌子下面。
直播结束前,搭档拿起他受伤的手展示给网友——整只手明显变形,手指僵硬,不能伸直。他也比任何人更清楚,受伤后,短期之内他很难再拿起手术刀,不少人为此感到惋惜。也有人说,做不了手术,陶勇可以在科研上发挥自己的才能。
手术台还是实验室?陶勇并没有过多纠结。“虽然是医生,我并不依恋手术。”陶勇说,即使没有受伤,他做的手术也是越来越少的。作为眼科主任,他的更多精力是教学、带新人,培养年轻人去运营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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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主攻葡萄膜炎,该病极为凶险,占到致盲原因的三分之一。
“你通过一个好的科学技术发明,取得的效果是一台一台做手术的好多倍。”陶勇说,实验室的技术能够从根上提升医疗质量,极大程度预防疾病,能让医患少走弯路,给医生一个准确的答案,也让患者少花钱少受罪,能解决更多人的烦恼。
陶勇好像注定就是要从医的。童年时期,和小伙伴们一起追看武侠剧,小伙伴对武功盖世、正义凛然的大侠们仰慕不已,陶勇却对里面的医师们念念不忘。他学《雪山飞狐》里的药王,把家里的各种药剂倒出来配置,幻想能配出一个百毒不侵的药,后来以浇死一棵文竹告终。
小时候的陶勇,身体弱,经常生病,是医院的“常客”。而一次去省城南昌大医院看眼病的经历,让陶勇对眼科有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次就医过程中,医生不仅解决了困扰母亲多年的沙眼问题,还为小陶勇疏通了泪腺,让他对这位医生生出无限崇敬。
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父母希望他选择相对轻松的邮电专业,但一向乖巧听话的陶勇,唯独这次坚持了自己的选择,报考了北京大学医学部,填完志愿才告诉父母。他还对父亲说,“您放心,我一定读个博士回来。”
“经历过这么多磨难,你想对曾经那个少年说些什么?”采访到最后,记者问。
“如果人生再来一遍,我应该还是会坚持自己的选择。”陶勇回答,“对于当年的我,我会告诉他,你没错,坚持下去,就是这样的,一切都很值得。”
【记者】赵晓娜
【作者】 赵晓娜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