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偶遇”丁真,他们辗转半个中国,来到海拔4000米的理塘

除开自驾,从外地到理塘有两条主要路线:一是在成都搭乘大巴,每日一班,车程约9小时;二是飞稻城亚丁机场,再租车去理塘。除开飞行时间,还有约2小时车程。理塘县城海拔4000米,曾有“世界高城”之称。进入冬季,大雪封路、交通管制很常见,不管走哪条线,都不是易事。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选择在这个季节赶往理塘,甚至一度抢空了前往亚丁的机票。他们目的一致——寻找丁真。

川西高原的冬季,并不是适合旅游的季节,弯急坡陡的冰雪路上,布满了老司机马失前蹄的斑斑泪痕。

四川理塘,这座海拔4000多米,位于318国道上的高原小城,在冬季更是游客罕至——但今年却是一个例外。

大雪过后的高原公路。

丁真的走红,让理塘名声大噪,也为它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人气。在县城街道上,我们常遇见三三两两的外地人,以女孩居多。他们大多是丁真的粉丝,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人和网络主播。

“见到丁真了吗?”他们用不同的口音互相打听,像是一句接头暗号。

“请在外面等一等,一会儿我叫你们,你们就进来”。

理塘仁康古街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前身是一座两层的藏式民居,这是丁真工作的地方。一位工作人员从门里探出头,压低声音,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对门口等待的三位女孩说。

这句话让女孩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但她们很快压制住激动的情绪,避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博物馆的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

三位女孩来自广州,相识于丁真“超话”留言区,为了“偶遇”丁真,跨越半个中国,相约来到理塘。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刚才的工作人员招招手,示意她们进去,“不能录像、不能拍照,要拍合影的话,请把手机给工作人员”,他对她们反复叮嘱。

女孩进去了,门关上了。

在博物馆门口等待偶遇丁真的粉丝们。

短短几分钟后,她们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激动的笑,和不枉此行的满足。丁真随后也出来了,由两位工作人员护送着,避开人群,快步离去。

虽然只有匆匆一面,但这三位女孩已算幸运。和她们同到理塘的粉丝,大多一无所获,最终悻悻而归。

来到理塘的女孩们,期待和丁真的一场不期而遇。

“有几位女孩,在博物馆旁的藏茶吧烤火、吸氧,每隔一小时就出来看看”,一位本地人说,“已经几天了,还没见到丁真”。

和粉丝们一样焦灼等待的,还有带着采访任务而来,滞留理塘的媒体人。

他们没料到,同在理塘的同行竟有如此之多。他们随即发现,之前准备的采访提纲和拍摄计划,现在都用不上了,因为他们很难见到丁真。

记者们的焦虑,终结于2020年12月4日上午,仁康古街格桑亚朵民宿二楼。

一大批记者早早来到这里等待,“怎么还没来呢?十点半了”,有人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手表,生怕计划再生变化。

大雪过后的理塘县城。在冬季,高原反应和低温是对外来者的最大考验。

聚集在此的记者,来理塘少则两三天,多则一周了。在多次预约采访丁真未果后,12月3日下午,县上终于给了答复,“明天尽量安排,每家媒体半个小时,需要排期”。

但在几个小时后,通知更新了,单独采访变成了集体采访,“一共半个小时”,原因是“丁真最近太累,身体不舒服,希望大家理解”。

即便只有半小时,对经历漫长等待的记者们来说,这也是个好消息,“总算能见到人了”。

有人盘算着,采访一结束就启程回家,好好睡个觉。高原反应和低温天气,让他们短期内很难适应,有人走路心虚气喘,随身带着氧气罐;有人已失眠多日,“每天完整的睡眠只有2个小时”。

上午11点,理塘旅投公司的副总经理高小平,一位普通话非常流利的男人,带着丁真出现在见面会现场,在人群的簇拥下,在镜头前落座。

面对镜头,丁真显得有些紧张。

记者们的提问,大多围绕“丁真,你觉得你火了吗”、“火了之后是什么感觉”、“对未来有什么打算”这样的话题展开。

丁真的汉语水平较差,面对密集的提问,一时有点手足无措,眼神不时转向身边的高小平和翻译,寻求他们的帮助。

如之前所说,因近日太过忙碌,丁真的状态不算太好。

高小平和翻译要比丁真镇静得多,他们听完提问,在丁真耳边用藏语复述一遍。丁真经过思考,再小心翼翼地用藏语作答,声音温和,简短但认真。

见面会尾声,记者提议让他摘下口罩,拍几张照片。

丁真犹豫着摘下口罩,露出腼腆的微笑。之后,他在高小平的陪伴下,离开了现场。

返程途中,记者们接到了理塘县工作人员的电话或短信,一是对“接待不周”表达真挚歉意;二是邀请对方在方便的时候,再到理塘做客。

理塘人很担心,“等待丁真”的过程,会给媒体和粉丝们留下丁真“摆架子”、“耍大牌”的印象。但他们也很无奈,这种前所未有的、爆发式的来访,已远超出当地旅游、宣传干部的接待能力。

丁真带火了理塘,但理塘还没做好当“网红县城”的准备。理塘人需要时间,对这件事的走向进行谨慎的判断,避免“把好事办成坏事”。

高原的冬季风光——在夏天,这里将被青草和花海覆盖。

草原、蓝天、雪山、白塔、跑马……理塘的风光,吻合了多数网友对高原生活的浪漫想象,而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这一路走来的不易。

受制于较为恶劣的自然条件,在2000年,理塘县农村总人口的96.75%几乎都处于绝对贫困状态,人畜混居、喝不上干净水、用松油照明;

2015年,理塘GDP总量仅9.9亿元,在四川183个区市县排名倒数;

直到2020年2月,理塘才摘掉贫困县的帽子。

理塘白塔公园,一位当地人刚刚在这里享受阳光。

脱贫后的理塘,交通、住房、通讯、教育都有了巨大改观,文旅产业也从规划逐渐变为现实:康仁古街、千户藏寨、赛马文化、康巴汉子评选……

理塘人欢迎外来者的到访,期待旅游为这座高原小城带来改变,他们不遗余力地向外推介本地旅游资源——虽然这些努力,一度在网上反响平平。

“谁都没想到,丁真凭‘一己之力’,就把理塘带火了”,一位来自成都的记者比喻,对理塘的文旅宣传工作来说,“就像一个口渴的人,意外摔进了河里”。

自己突然“走红”,丁真也没有应对的准备。

面对突如其来的走红,和蜂拥而至的媒体、粉丝,理塘有点措手不及。

“我们不希望丁真被过度消费”,理塘旅投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说,“他还只是个孩子”。

最近理塘街头频频出现外地号牌的豪车,引起了他们的警惕,“那是网红公司的人,他们也在寻找丁真”。

理塘县格聂镇的然日卡村,丁真的老家。

村子位于海拔6204米的格聂神山脚下,距县城80公里,开车需近3个小时,除了偶有登山爱好者拜访,平时极少有游客前往。

村民和外界联系甚少。村子到格聂镇,每天只有一班小巴,供村民前往镇上采购生活物资。直到前年,村上才通了电。

丁真家有90头牛,这是当地牧民家庭的主要财产,在村里算中等水平。如果没有意外走红,不下雪的日子里,他会挥着鞭子在山坡上放牛、跑马。

丁真老家,一位向我们微笑的藏区小伙。

出名之后,丁真和伙伴们见面的时间少了,他去了县城工作,很少再回村上,即使回来,往往也带着配合采访、拍摄的任务,身边总围绕着许多人。

从默默无闻到有人喜欢,丁真还在适应这个过程。

丁真进城后,然日卡村的外来者,一度有增无减。

他们有着不同的目的:有人期待在这里遇见丁真,有人试图接触丁真的家庭,有人想做直播,也有人只是出于好奇。

再后来,理塘县在通往然日卡村的路上设置了劝返点,将未经允许的外来者拦下,“丁真的家人、当地的村民,都不希望正常生活被打扰”。

理塘县格聂镇然日卡村,丁真的老家,电和公路刚通不久。

一位家住然日卡村,现在理塘县城参加导游培训的女孩,曾是和丁真一起放牛的伙伴。在和我们相熟后,她答应带我们去村里走走,并到她家里做客。

但在出发前一晚上,女孩遗憾地告诉我们,行程取消了——她向领导汇报后,得到的建议是,最好不要带外人进村,以免给当地村民添乱。

冬季的草原,空旷且枯黄。

“丁真的出现,对理塘文旅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理塘文旅公司总经理,丁真的“经纪人”杜冬说,“正因如此,我们更需要保护他”。

杜冬,南京人,作家,曾在上海、西藏从事翻译、记者工作,迷恋咖啡,也喜欢藏式甜茶。作为一名文艺青年,他的成名作是14万多字的《康巴情书》,另有译作小说《黑暗之劫》,艺术史《波西米亚》等。

2018年,他应邀来到理塘,在理塘文旅公司担任总经理。

聘请一位没有政经背景的年轻人,打理被理塘视为重中之重的文旅产业,杜冬认为,这体现了理塘政府的开放态度,和拥抱变化的决心。

杜冬,既是丁真的“经纪人”,也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

成为丁真“经纪人”之前,杜冬在理塘的成绩之一,是在政府支持下,建成了若干座不同类型、主题的博物馆,涵盖了康巴文化的方方面面。

杜冬的目标,是依托这些博物馆,“打造一个有文化底蕴的理塘”——通向这个目标之路道阻且长,但他不希望它被商业消费裹挟前进,“理塘有着属于它独特的东西,需要好好经营和保护”。

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内部,我们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杜冬。

和我们的交谈中,杜冬展示了过人的口才、缜密的思维、清晰的远见,但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对丁真走红一事谨慎的态度。

在杜冬看来,流量是一把双刃剑,他欢迎流量,但也对它心存畏惧,面对陡增的关注,“稍不小心,可能就走偏了”。

他说,如果这种事发生了,那是对丁真的不负责任,也对不起理塘。

我们和杜冬的交谈,一直持续到深夜。

为了推广理塘旅游,杜冬尝试过多种方法。比如,拍短视频、写推文、邀请旅游达人……

杜冬最终发现,他所有努力产生的效果,都不如丁真一个笑脸有吸引力——在理塘旅游的淡季,博物馆居然迎来了游客高峰。

“丁真的出现,对理塘来说,像无意间获得的一条锦鲤,它能加快我们前进的速度”,杜冬说,但也有一个成语,欲速则不达。

“当气氛越是狂热,当事人越需要保持清醒”。

杜冬希望,丁真的热度能尽快降下来,“在降温之后,他才能更快适应新的生活,找到他想走的路,走得更远”。

他重复了这句话,“他只是个孩子”。

正午,阳光透过玻璃,洒进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的书房,这里也是丁真工作的地方。

杜冬坐在书房一角,望着窗外,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着,右手边的咖啡冒着热气。窗外,是络绎不绝的游客,不时有人推开书房的玻璃门,问一句:“丁真在吗?”

“不在”,杜冬一次次重复着摇头的动作。

杜冬的身后,堆放着上千件快递,大多是书籍。丁真走红之前,博物馆曾在网上发起募集,征集二手书籍以扩充当地图书馆。

募集发起后很长时间里,响应者寥寥——但在丁真走红后,这种局面迅速得到扭转。来自全国各地的快递涌入理塘,几乎将这个书房填满,“而且绝大多数是新书”。

“这里已经堆不下了,估计邮局还存着几千件”,杜冬开玩笑地说,丁真一个人就拉动了理塘的快递行业。

博物馆书房一角,堆满了网友送给理塘的礼物,大多数是书籍。

丁真带给杜冬的,除了惊喜和机遇,更多的是压力。

“每天有几十家媒体打我电话,我现在都不敢接电话了”,杜冬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对丁真是这样,对我也是”。

杜冬说,虽然当前丁真处于“被保护”状态,但他从未对丁真的未来设限,“我希望在这段经历之后,丁真能找到真正适合他的路,即使他想回家放牛,我们也尊重他的选择”。

进入博物馆上班后,丁真一半时间在工作,一半时间学习文化知识。

为了让丁真尽快适应县城里的生活,旅投公司把丁真的小马珍珠从村上运到了县城,寄养在一家酒店内。

理塘县马术协会还送了一匹赛马给丁真,“夏天到了,来理塘的游客肯定要爆满”,一位酒店工作人员乐观地估计。

面对即将到来的旅游高峰,杜冬还是有些心虚,“我们还没完全准备好,要承接这么多游客,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丁真的小马珍珠,也搬进了城里。

关于丁真,关于理塘,《中国人的一天》栏目近期还将继续推出相关内容,敬请关注。

第3877期

撰文&视频 | 陈劲 杨尚杰 剪辑 | 罗楚卉

统筹 | 夏天 白佳琪 编辑 | 匡匡

出品 | 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