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记|改读“一骑(qí)红尘妃子笑”,是在照顾文盲吗?

较真要点: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早在1963年,国家语委发布《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时,“一骑(jì)红尘”这个读音就已被否决了。1985年修改的《审音表》也是如此。
作者丨言九林
编辑丨吴酉仁
在后台见到一条留言:
一骑(qí)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就是照顾文盲改的东西,不知道老一代的教育学者知道了,会不会诈尸。”
这是一种极为常见的说法。自国家语委2016年发布《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后,即有许多人惊呼:
“衰在诗中本读cuī,斜在诗中本读xiá,骑在诗中本读jì。因为很多人经常读错,为迁就文盲,现在全给改了。乡音无改鬓毛衰(cuī),变成了乡音无改鬓毛衰(shuāi);远上寒山石径斜(xiá),变成了远上寒山石径斜(xié);一骑(jì)红尘妃子笑,变成了一骑(qí)红尘妃子笑……”
但,这种说法是错误的。
图片后台的一些留言
因为,早在1963年,国家语委发布《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时,“一骑(jì)红尘”这个读音就已被否决了。1985年修改的《审音表》也是如此。自始至终,都是“一骑(qí)红尘”,根本不存在“为迁就文盲给改了”这种事情。
下图是1963年出版的《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其中明确写道:
“骑(见铁骑)qí。不取jì音。”
图片1963《审音表初稿》内文
下图时间1985年出版的《普通话异读审音表》。其中明确标注:“骑”是一个统一读音的词,读作qí,不存在第二种读音
图片1985《普通话异读审音表》内文
也就是说,1949年以后的三次审音工作里(1963年、1985年、2016年),“骑”都只有一个读音,那就是qí。
所以,真正的问题,不是什么“为了迁就文盲,楞是把jì的读音删了”,而是:既然各版本《审音表》都将“一骑红尘”的“骑”的读音确定为qí,何以诸多的70后、80后乃至90后,脑子里会有一项根深蒂固的常识,认定“一骑红尘”的“骑”,必须念“jì”才是正确的,不这么念就是文盲?
这究竟是为什么?
图片今天,绝大多数儿童读物仍是“一骑(jì)红尘”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得先介绍“一骑(jì)红尘”这类读音的由来。而要讲明白“一骑(jì)红尘”的由来,又需要先了解“破读”这个概念。
“破读”也称“读破”、“破音异读”。《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它的定义是:
“同一个字形因意义不同而有两个或几个读音的时候,不照习惯上最通常的读音来读,叫作读破。”
上世纪七十、八十乃至九十年代生人,在初高中阶段不断被灌输的知识点——“当骑字的涵义是一人一马时,不读qí,改读jì”——其理论依据,便是“破读”。
“破读”这种现象,大约始于两汉魏晋的一些经学家。
当时,经师们讲解经文,主要依赖口授,在遇到“以食食人”(拿食物给人吃)这种句子时,为方便听众理解,会故意将其中一个“食”字的读音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完全因人而异,甲经师有甲经师的读法,乙经师也有乙经师的读法。根本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
自两汉至唐宋再到明清,一直有人试图将“破读”这种现象理论化、规范化,进而神圣化。但始终未能成功。
毕竟,这种“以字意为依据改变读音”的现象,从一开始便是临时起意,并没有明确的标准。哪些字需要改变读音,哪些字不需要,不同的经师会有不同的答案。一个字该读什么音,也会因经师的喜好与方言口音不同,而差别巨大。清朝人谢鼎卿就曾非常无奈承认,这种现象完全是“经师强分体用”,没办法总结出统一规律,也没办法开具完整的“破读表单”。
用语言学家汪泰荣的话来说便是:
“由于标准和界限不明,(因字义改变读音)从来没有真正实行过,也不可能普遍实行。”
这种事不但做不到,也没有必要去做。“以食食人”这种句子,在口授时或许需要变更一下读音以做区别,但在阅读文字时,不会产生任何歧义,也不需要通过改变读音来做区分。“沛公军霸上”这个句子里的“军”,也是相似的情况,它虽然脱离了常用的涵义“军队”,变成了“驻军”之意,但并无必要另造一个读音给它。
故此,尽管有不少古代的注经家们,试图通过区分字的涵义,来给它们推衍出各种“特殊读音”,但这种推衍,不但在民间绝无市场,也得不到读书人的普遍认同。明朝人张位批评这类做法,说它“多牵强难从,且与诸书不合”,顾炎武、王夫之、钱大昕与段玉裁也都反对,说这样搞,不过是“后人强分而已”。最终,“破读”成了一种仅存在于书斋、与现实生活完全割裂的架空之学
换言之,唐宋元明时代的日常生活里,“一骑(jì)红尘”不是所谓的标准音。“骑”的通用音是什么,“一骑红尘”的“骑”,在当时就可以被读做什么。
图片唐代人陆德明的《经典释文》(清卢文弨考证),首开先河试图归纳分析所谓的“破音异读”。
“破读”变成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知识,谁不懂谁就是文盲,大约始于晚清民国。
有学者以“破读”为关键词,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全文检索,得到39个结果,“主要出现在清代中晚期”,曾国藩和严复,都曾蜻蜓点水式地谈到过这个问题。
再然后,便是民国时代的一些学者,努力想要构建出一套明确的标准,来规范汉语中所有的“破读”。比如刘复的《中国文法通论》、金兆梓的《国文法之研究》、杨伯峻的《破音略考》,都在尝试给“破读”下定义。
如此这般,“破读”渐渐成了一个现代学术问题。
图片刘复《中国文法通论》封面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汉字审音工作启动。破读很自然地成了讨论的焦点之一。
当时,不少学者与一线语文教师,对“破读”是持怀疑乃至否定态度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在现实教学中发现,让学生掌握“破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晚清民国出版的各类工具书与学术著作,对同一个字在不同涵义下该读什么,存在非常大的差异,简直可谓众说纷纭。而且,这种混乱,早在东汉时代就开始了——郑玄与郑众,这两位同时代的经学家,对同一本书的同一句话里的同一个字,注音已然完全不同,一位说需要变更读音,一位则认为不需要。
在语言学家吕冀平看来,古人念破音,只是口授经书时的一种权宜之计,后人试图将其固定化、理论化,再反推到所有的古文中去,只会越搞越乱,导致“某些字的破音异读并无事实根据,而只是书面语言中人为规定的读音”,结果便是这些读音,与现实生活的距离越来越大。
换句话说,根本没必要将这些只存在于读书人的研究之中、现实生活里却无人使用的特殊读音,“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真知识。毕竟,它们的存在,从理论上来说,就是不通的。
所谓理论上不通,主要是指三点:(1)字义不同即改变字的读音,这种原则没有办法、也从未在汉语里普及。(2)即便强行去搞普及,新读音该怎么确定,也仍是一个难题,古人各说各的,后人的考据也难有共识。(3)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用统一读音,用得好好的,非要一厢情愿,将那些只存在于书斋和推衍游戏里的读音,推广给全民,实在是没必要。
真要强行搞,就有些类似孔乙己在炫耀茴香豆的“回”有多少种写法了。
针对有些人强调“不搞破读,可能会引起学生对内容的误解”,语言学家吴宗渊以“王”、“目”、”军”、“骑”等“热门破读字”为例,进行了反驳。具体到“骑”字,吴宗渊说:
“关于是否会引起误解或歧训的问题……这里不妨拿‘骑’字再来研究一下。《史记·项羽本纪》中‘麾下骑从者八百余人’,解作‘以骑士为从者八百余人’固然不错,解作‘骑着马相随的八百余人’又何尝不可!为什么偏要把它读成jì而不读qí呢?‘骑士’的‘骑’今天仍然读qí。再说‘以五千骑追之’、‘乃有二十八骑’中的‘骑’,在数词之后,一看便知道是名词,怎么也不会当动词来理解。”
既然不搞“破读”,同样能正确理解词语的含义,有什么必要,非强迫所有人去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新读音“jì”呢?
王力后来讲,1963年的审音,在对待“破读”这个问题时,“似乎没有一定的原则,时而革新,时而保守”。但上述反对意见,多少还是起到了一些影响,至少“骑”字的读音被统一为qí了。
图片1963年出版《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
1979年,又有语言学家唐作藩,提出明确的建议:“像《现代汉语词典》、《四角号码新词典》、《新华字典》以及各类通俗的字书辞书”,都不必再标注“破读”音,只标出现在通用的读音就可以,“中、小学语文课本(包括它所选的文言文)以及各种普及的古诗文选本,也宜采用同样的办法”。
与前文提及的反对者不同,唐属于认同“破读”的学者,但他也只主张将“破读”保留在大学《古代汉语》教材和《汉语大字典》《辞源》这类高等教育专业教材和工具书里,作为一种语言史的信息留存。
遗憾的是,1963年版和1985年版《审音表》的结论,以及类似唐作藩的这种建议,都没有能够反馈到语文教科书里。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语文教材,仍一直在向学生灌输“一骑(qí)红尘”不对、“一骑(jì)红尘”才是正确读音。
为什么会这样?
语言学家汪泰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番观察:《审音表》出台后,许多新版工具书和古籍注释读物,都不再提破读了,惟有“教材却坚持注破读”,甚至于那些按习惯不破读的字,教材也从理论反哺现实,坚持标注破读。他将教科书的这种顽固,总结为“泥古风气”,一针见血地批评道:
“为什么在破音异读问题上会出现泥古倾向,会造成这么一种混乱状况?我以为根本原因在于:旧式读书人的积习未除,把破音异读看得很神秘,甚至视为不可侵犯,于是大家都在那里用心讲究;而破音异读本身从原则到方法存在着许多问题,在汉语史上一直以一种破绽百出的混乱状态存在着,在这种情况下,要讲究,要拘守,就必然陷入混乱。”
汪还说,许多的“破音异读”,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依据,全是后世的“传注家们”从自己构建的理论里反推出来的,“仅仅是一种纯观念活动的结果”,这些所谓的知识,只是“某些读书人一厢情愿的事”。
图片元代画家钱选的《杨贵妃上马图》(部分)
在这种氛围下,学生们自然是完全不会知道,国家语委的《审音表》里,从来就没有过“一骑(jì)红尘”这种读音——直到2009年,还有一线语文教师在刊文呼吁,“想请人教版教材的编写者从语言规范的导向出发,将课本中的异读字按 《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的规定进行修订,再版时将‘骑’统读为 qí 为宜。”
遗憾的是,经过了长达三十年的灌输,“一骑(jì)红尘”已经成了全民认同的新读音。那些知道三版《审音表》里只有“一骑(qí)红尘” 的人,反成了新文盲。
参考资料
《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征求意见公告。网址:http://www.moe.gov.cn/jyb_xwfb/s248/201606/t20160606_248272.html汪泰荣:《中学古诗文“破音异读”刍议》,《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陈宁:《“破读”涵义考述》,《华中学术》第24辑。吕冀平、陈欣向:《古籍中的“破音异读”问题》。吴宗渊:《从语文教学看文言文的破读问题》,《中国语文》1965年第5期。余振唐:《谈破音异读》。孔令玉:《“骑”读jì,还是读qí:<垓下之围>一文第二自然段中“骑”字读音探析》,《现代语文》2010年第7期。赵贤德、万莹:《关于破读音问题的思考》,《湖北社会科学》2011年第8期。殷焕先:《破读的语言性质及其审音》,《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63年第A5期。唐作藩:《破读音的处理问题》,《辞书研究》1979年第2期。向明:《“骑”读jì,还是读qí》,《语文教学之友》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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