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摄影师占有兵与流水线背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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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5日,广东东莞,电子厂的打工者在更衣室进行工间休息,每次10分钟,上午和下午各一次。(占有兵/图)
48岁的摄影师占有兵已经在外打工26年。1995年12月,占有兵揣着“打工、赚钱、盖房、娶妻”的念头,乘坐南下的火车来到广东。
他曾对南方的工厂异常向往:在黄土地劳作的父亲翻新房屋没有钱,但是在外打工的邻居没几年便盖了新楼。占有兵还在四川当兵时,在深圳打工的同学写信给他,信中描述:“这里处处是工厂,电线杆也贴着招工广告,每天晚上12点以后,到处灯火通明,工厂旁边什么都有,大排档、杂货店、快餐店、小食堂、书店随处可见。”
退伍后,占有兵在酒店、玩具厂、印刷厂、电子厂打过工,一路从普通的保安做到保安队长、保安主管,甚至管理过三四百名保安。有一年春节回家,占有兵带着双碟VCD、崭新的衣服和两条万宝路,乡亲们夸他“真有出息”。
他总在担心,有一天被炒鱿鱼了怎么办?2003年SARS疫情、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占有兵周围常有工人领到一个信封,里面是当月工资,但第二天就被辞退。
2000年,占有兵在东莞一家有着近万名员工的大型电子厂工作,学会了使用相机。占有兵有时会给工厂办公室的内刊拍照,渐渐地,拍照成了习惯,他所在的长安镇工厂的打工者成了他的拍摄对象。十几年间,从尼康F601胶片相机到数码相机,占有兵拍下了上百万张工厂照片。
在占有兵的镜头里,工人面无表情地忙碌在生产线上;也会聚集在小摊前给手机充电、下载电影;在工业区空地上跳舞,观看露天电影、国庆阅兵;打工妹在工厂晚会上走T台;工人排队在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他如此描述工业区:“工业区最大的特点,上班的时间外面空空如也,用餐期间和晚上加班结束后人声鼎沸,广东话、湖南话………三块钱的炒粉、一元钱的包子都能让身体得到补偿。”
2016年,占有兵个展《中国制造》在美国纽约开展。策展人对他感慨:“中国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社会。”“我当时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占有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国制造这么有名,但背后的人是怎样的,其实外界知道得很少,特别是流水线和工厂背后人的状态被知道得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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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31日,广东东莞,纸品厂举办年终运动会,全厂员工听老板讲话。(占有兵/图)
2012年,占有兵离开工厂,成为一名摄影记者,如今在长安镇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但他的很多亲人仍然在流水线上工作。每天早晚工人聚集的时间,占有兵都会骑车来到附近的工厂,记录工厂和工人的状态。占有兵形容,自己与这些工人的距离,就像在照镜子,放下相机后,站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
离开工厂之前,占有兵镜头里都是同事、工友,后来渐渐扩展到工业区群体生活,这些主题往往具有重复性,但工业区的生态也由此显现。“除了工厂里的工人,那些摆水果摊、早餐摊的摊主,附近卖衣服、日用品、手机维修的小商人,流浪汉、环卫工人……周围物流公司的快递员,大量的人产生一个聚集的效应。”
几十年间,占有兵所在的东莞长安镇从农业镇变成了工业镇,各路厂商进驻,一开始是大批工厂,后来是各种商场、商品房、写字楼,高楼从鱼塘崛起,荒草地成为商住小区,城市GDP一路增长……无数打工人游走其中,在厂房机器的声音中、建筑工地的灯光中、夜市中的喧闹中,迎接工业区一次又一次变化,并在这里落脚、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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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1日,广东东莞,打工者在电话亭给家人打电话,话费每分钟一角钱。(占有兵/图)
“人又在哪里呢?”
2013年,占有兵在工厂车间拍摄时,看到密集摆放的水杯,以及更多密集的事物:饭堂里密集的饭碗,车间里密集的寄存柜、电源开关……在宿舍楼里,他又看到密集的出租屋水表、挂在墙上的无数钥匙串、晾得密密麻麻的衣服。直到做早操时,连人头也变得密集。
占有兵开始拍摄和思考工业区中的“密集性”。“它和打工又有怎样的关系?工业区是效率制造单元,为了追求投资回报率,人的生存空间便缩减得更少了”。
占有兵的镜头里,人群密集、物件有序,个体淹没在群体秩序之中。“在这么多密集的东西下面,人又在哪里呢?”占有兵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些有情感、有不同生活的人都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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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16日,广东东莞,电子厂食堂的碗柜。(占有兵/图)
进入工厂前,这些工人的身份是农民,不知道工业区和城市的秩序,在接受工厂的训练之后,逐渐明白在工厂里,“口令”的重要性,它们是行动的标尺——打卡上班、排队吃饭和上厕所、有序回宿舍等——他们的身份转变成了工人,真正从田地进入工厂的流水线。
占有兵描述:“工业对人进行了捆绑,每一道工序高度细分,打工的人在最短的时间可以做最多的事情,犯最少的差错,一切都是为了提高效率。”他看过亚当斯密的著作,里面提到“回形针”的例子:如果一个普通的工匠做回形针只能一天做几枚,但是将做回形针的步骤精密划分就可以大大提高效率。
工人身穿统一的着装,参与严格的分工,变成了流水生产线的一部分。
“工厂细分工,工作变得最简单,人肯定也不怎么思考,一切为了可以快速地劳动。今天可以做50个,明天可以做56个,后天做70个,最后也可能就80个,到达一个极限。”占有兵有南方周末记者说。
占有兵曾听说一家生产USB线的工厂,男工的工作是将USB线缠绕扎皮筋,每天要缠4000条,一个男工一开始下工后痛得拿不住筷子,干了一个月后,手臂习惯了劳动强度;冬天同事还要穿着外套工作,而他只需穿短袖。
生产线一旦开通,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里,工位上的人不可以随便离开,甚至不能喝水、交谈、上厕所、请假等,只有在一条生产线停止、工人短暂休息十几分钟里,才能重返日常状态。占有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个打工者都像永动机,从上班到下班,不停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生产线是冷漠的,即使在同一条生产线上的打工者,共同工作了几年,也从来不知道前后工序工友的家庭情况,更不知道他的兴趣爱好。”
“如果你在一个大型的鞋厂,你可能生产了很多年的鞋,但自己不能单独做一双鞋,因为你可能永远是做刷胶,你不知道怎么裁成鞋面,也不知道一个鞋底是如何做成的,它们如何联合的,只知道眼前的那一道工序。”占有兵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一些在中小型工厂的聪明工人反而因此知道制作的程序步骤,在获得了一些积累后,自己开了小工厂接订单,从打工人变成了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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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8日,广东东莞,手袋厂的女工在用电车缝手袋。(占有兵/图)
“忍者神龟”
占有兵经历了工厂变迁的两个阶段。一是在2006年之后,工厂罕见地开始出现“招工难”,在此之前,工厂从未为招工发愁,在满大街的求职者中,只管招那些听话、健康、便宜的工人来使用。占有兵第一份工作是在上百名的求职者中,做了102个俯卧撑展现身体素质之后拿到的。
占有兵初来打工时,工厂里没有小时的概念,老板只关心何时“出货”,工人一直干到闭着眼还在干活。工厂喜欢招聘25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的精力比较好,同时喜欢招女工,因为更容易管理,不容易生事,男工只被安排一些辅助性岗位,比如保安、仓库搬运货等。
最初,工人一排排坐着工作,随着设备机器改进,工人开始站着工作,这样不容易犯困,劳动效率比过去更高。占有兵曾去某个工厂的无尘室,戴了两层厚厚的口罩,只留出两个眼睛,待了两个小时,便感觉呼吸不舒服,但里面的女工往往要工作十个小时。
占有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工人离座需要举手,拿到一个“合法”的离位卡,这样离开生产线之后,会被认为行为得到了“授权”。时间长了,有经验的工人学会了控制自己,上生产线之前少喝水,只在休息时喝一点水,这样能够保证发生任何状况不会举手,因为举手的频率过高,会被劝离生产线。因此,结石是工人里常见的职业病。
占有兵听说过一个电子厂的女工来月经,想去卫生间,但是没有“助拉”(注:工人临时有事,顶替位置做工的人),血顺着裤子流到了脚上。
相较小工厂,大工厂的管理细致入微,可以在任何环节实现“控制”。工作的位置固定,不能随意变化;吃饭也会被监督是否有剩饭;睡觉时集体熄灯,如果需要充电,会有集中充电的地方。占有兵之前所在的玩具厂,车间主管为了节约成本,建议老板白天不开灯,只使用自然光线,严重损害了打工者的视力。
占有兵的妻子回忆,打工最大的奢望就是好好睡一觉,因为每天睡眠时间只有五六个小时。占有兵曾采访过一对打工夫妻,两个人住的宿舍里只有几个纸箱、一张饭桌,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占有兵问他们业余时间做什么,他们回答,洗衣服和睡觉,来到长安镇八年没有去过公园,“没钱有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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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2月25日,广东东莞,打工者在工厂的围墙外午睡。(占有兵/图)
占有兵发现,很多打工者想着赚一些钱就回家生活,但适应了工业区的生活后,回家发现什么都不方便了,最后再次回到车间。“上班不能说话,我们忍了;有病不能请假,我们忍了;每天加班,我们忍了……我们都成忍者神龟了。”如果遭遇工厂搬迁,那生活便要推倒重来。
“招工难”之后,很多企业提高工资、安排夫妻房、宿舍装空调等,过去人挤人找工作的情景消失了。有些招聘专员还向占有兵抱怨,员工对企业的忠诚度低到了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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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1日,广东东莞,女工们利用假日时间自费学英语,跟着老师在广场上大声朗读。(占有兵/图)
“第二天又能找到一份工作”
2015年后,工厂引入全新的自动生产线和设备。过去那些大量需要用工的“三来一补”企业(注:来料加工、来件装配、来样加工和补偿贸易的简称)正在完成向东南亚等地区的迁移。
这些“巨无霸”工厂迁移之后,迅速被一些小型加工厂填满。过去一个厂房可能上万平方米,现在几千平米的厂房便可容纳几十个小厂房,订单量减少了,招纳的工人也少了,管理似乎宽松了一些。
每到春节,占有兵都会来到车站,拍摄和观察那些“像候鸟一样”的打工者,他们扛着编织袋、拉杆箱,行色匆匆,满脸疲惫。60后、70后打工者已经老去,80后、90后,甚至年纪更小的00后正投入生产线。
占有兵初到广东时,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他只能在陌生的人潮之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苦苦寻找正在招工的工厂。而现在的年轻人来到工业区,迎接他们的是探好路的亲戚朋友,以及到处招工缺人的小工厂。
“这种情况下,年轻的工人在业余时间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追求,有的上网玩游戏,有的可能玩轮滑……现在流行网红,他们也要尝试一下,是不是通过网红可以改变,让自己离开流水线,做各种各样的尝试。”占有兵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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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11日,广东东莞,打工者在超市外拥吻。(占有兵/图)
对占有兵这样1990年代外出打工的人来说,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生存。由于当时工厂对工人十分挑剔,他们有时只能通过熟人的帮助得到一个进入工厂的机会,因此对工作异常珍惜,总是担心被开除。而现在的年轻工人,如果被开除,“提着水桶拿着竹席,第二天又能找到一份工作”。
占有兵发现,今天的工厂出现一种新趋势:打零工的越来越多了。有的年轻工人宁愿做一天零工,工资日结,也不愿意再成为生产线上的长期工,因为“明天不舒服可以去不想去,后天家里有事也可以随时回去”。
工业区还形成了专门的“日结工一条街”,很多打工者早上站在街边,与厂家商量好价格后,被大巴车接走,晚上再回来结账,流程简单到可以直接网络转账。
2020年9月开始,占有兵计划拍摄一部与工厂相关的纪录片。一次在一家玩具厂门口,占有兵与一位年轻的打工者聊天,打工者告诉他,父亲给自己盖了房子、买了车,到厂里来工作就是为了找个女朋友,一个月还有五千多块,他抱怨,“这个厂里面全是老嫂子,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年轻的也轮不到我。”
占有兵反问他:“你知道长安镇房价是多少吗?”年轻的打工者并不清楚,猜测“可能六七千”。占有兵发现,年轻的打工者不会过多考虑很未来,而和自己同龄的打工者,显然要考虑得更多:子女教育、老人赡养、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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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7日 广东东莞,带孩子的打工者在杂货店外蹭网玩手机。(占有兵/图)
2015年,占有兵曾和深圳一家NGO组织一起帮助一批退休工人解决养老金问题,这些年龄更大、老无所依的打工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一位女工到了50岁退休年龄,却发现工厂只给自己买了五年社保,为了省钱,她从没到餐馆吃过饭。
占有兵时常担忧:“现在来看,打工人好像实现了自由流动,身体素质好、年纪轻的时候,这个选择是有利的一面,但年纪大、身体状况不好或面临生活困境的时候,又没有可以兜底的东西了。”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