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孔见:我的故乡海南岛,其实一直在等待一个叙述者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张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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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南岛,你知道多少?
除了三亚这些旅游目的地,以及一些关于南方、远方的想象,我们对海南岛的印象,可能还有一些固定的成见,一些我们从小学课本就接受的一些知识,关于黄道婆,关于海瑞,关于海南岛的香蕉,关于冯白驹,关于海瑞。
2020年,海南自贸港建设总体方案出台,海南再度成为对外开放的前沿,海南岛进入了高速的发展期,也进入了经济的腾飞期。
一个地方等待一个作者,它也等待着一个叙述者。
海南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节点,它的地理位置这种优势,作为“一带一路”的支点这样一个优势,在这个大的历史背景下,包括现在大的文化背景下,对它的一种文化的探索,对它的前世今生的探索,海南其实一直在等待一个叙述者。
那这个叙述者是谁呢?
就像陕北等来了路遥,关中平原等来了柳青,晋东南等来了赵树理,高密东北乡等来了莫言,现在,海南岛等来了孔见。
孔见的《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是中国作家协会2020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是中国外文局新星出版社大型系列丛书“丝路百城传”推出的重点作品。本书由海南本土著名作家、学者孔见创作。
记者了解到,中国外文局副局长陆彩荣、新星出版社总编辑彭明哲以及“丝路百城传”丛书主编刘传铭,阅读《海南岛传》数遍后,心潮难平,三位大家和墨濡笔,共同撰下一幅书法长卷(见图),陆彩荣所题“丝路沉香”示该书以其珍贵独到将留香于历史,彭明哲则将该书后记《时光里的石头》录之于卷,并于书末题谓“《海南岛传》不是应景应时之作,亦不是一时过时之作,乃一部永恒之作也……孔见,独立特行之智者,温文尔雅之君子也,诗耶儒耶释耶仙耶吏耶!”刘传铭尾跋则谓“没有一块宝石不是千淘万漉,浴火成金。”
如此大心,出版史上难得一遇。
上千年的家族生存,十数年的思考酝酿,孔见把他在这个岛上活了一辈子的对人生人世的认知和对海岛以及中国历史的观察和理解紧紧结合在一起,用真正有性情有深思的文字,将历史叙述、文学叙事与哲学思辨熔于一炉,全心凝就。自出版一个多月以来,便深受读者关注,上百家媒体进行了广泛报道,并陆续入选多种好书榜,众多评论家、作家纷纷撰文给予高度评价,将其喻为“诗意之书”“经典之作”“儒释道贯通、文史哲一体的巨著佳构”“文化寻根之书”“打通古今与物我的故园缅怀之旅”“无韵之离骚”等。
这个月,在北京的一次关于《海南岛传》的研讨会上,评论家人一致认为,孔见的这部书聚焦海南的人物物产、地理环境、文化各个方面,为我们提供了一道文化、文明、文学的盛宴,为城市传记树立了一道标准和标杆,这是一部可以传下去的书。
正如评论家梁鸿鹰说:这本书是孔见的生命之书。
走入我们视线的孔见是谁,为什么是他,写下了一部海南岛传,他何以能知晓这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呢?且让我们,渐渐走近,一个海南岛人,也走近远在天涯海角的这座海岛。
“说起来,我实际上我是一个学历史出身的人,师专读的就是历史专业,我书里第一章引用了一个关于海南岛与大陆分离的那句话,就出自我老师的这本书,他也是中国人写的第一本海南岛简史,在此之前有一个日本人曾写过一部《海南岛史》。”孔见说。
接下来,是孔见的《海南岛传》横空出世。
孔见出生在海南岛西南端,“就是海南岛这么一个乌龟,那个尾巴就是我们家的村庄。我们那个村庄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后面有很多的坟墓,基本上这碑我都看过。”一个海南岛人这样描述他的家乡。
“海南人喊外地人叫做大陆人,与台湾、香港不谋而合,同出一气。这是岛民意识的直接流露,时时提示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与地缘身份。然而,岛民与祖祖辈辈生活在大陆上的人,真有很大的区别吗?难道他们屁股后面藏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孔见一说家乡,还挺幽默。
“我无意把《海南岛传》写成一部方志,而是将海南岛当作人类生活特殊的现场,来见证、诠释人的命运及其对命运的承担,以及在承担中展示出来的人性的丰富与深邃,并加以现代性的演绎。”
这是一块“时光里的石头”,孔见说。
孔见,他不仅会写,而且会唱,他也喜欢唱歌。他演绎的崖州民歌《摇侬歌》,细细品味,其韵无比悠远。他吟唱的,也正是最走心的海南岛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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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道不尽的流放史】
记者翻看了一些同行们对孔见这位作家的评价。
“孔见作为一个土著,他对海南岛的感情可能是外来的作家所不能及的,他的这种深入、对海南岛的特有的风物、对海南岛所发生的历史的这种关照,包括海南岛存在的那样一种植物,我觉得这个《海南岛传》它里面有一些植物学的甚至百科全书的这样一些功能。当然我主要看了《海南岛传》中关于苏轼的这一章,我觉得,这时候作者是将他放到更大的一个视野中,放在海南、放在中原、放在汉文化、中华文化的这样一个传承的发展史当中去。作家孔见作为主体性的这种进入,学者孔见作为知识分子的这样一种书写,他把苏轼的一生坎坷,时而高峰、时而低谷,一直在孤绝和达观、在儒道释这样几种传统文化人格构建的复杂背景下写出来了,我觉得他确实让我感叹,也让我拍案叫绝,“沧海何曾断地脉”。在孔见的叙事当中我看到了苏轼,对苏轼的这种描述当中,我也看到了孔见。所以我觉得确实是像陶渊明诗中所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他对文脉、地气、底气——文化人格其实是一种底气的传承性——他都做了他的一个非常精妙的一种论述。”这是评论家何向阳对这本书的评价。
我们了解到,孔见对复杂的史料进行了梳理,企图再现历史现场,复活和还原历史人物。在海瑞等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他做出的努力,在刻画人物复杂性方面,给读者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当然,他也塑造了一个个伟大的人物。苏东坡,是她很钟爱的一个人物,他笔下还原了苏东坡在中华文化的成熟期、高峰期诞生,他上承先秦汉唐,活泼而富有生气,美酒肥肉、清风明月和歌妓一路伴随他的脚步,同时他这个人生又深具着禅意和法味,你从他对苏东坡的这种描写,能看到他穿透了这段历史。
“这本《海南岛传》,我觉得里面最精彩的,最有份量的,就是说不尽道不尽的流放史。从杨伦开始,多少文人政客的命运都被抛到这个孤岛上,从权力中心一下被甩到了一个政治边缘,人生的大起大落,命运的跌荡起伏,选择这样一些角度实际上就是,第一,把人写活了,第二把时代、把孤雄的这样一个博弈写活了。所以作者抓住了这个地方,把地和人契合到一起去了,其实这个地方在作者的笔下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充满生命的、充满情感的、充满命运的这么一块土地。当然作者也不仅仅写的是这一块,但是我觉得这一块是《海南岛传》里面最有特点的一块。”这是评论家潘凯雄的观点。
“我感觉写得最好的几个人,李德裕,苏东坡,苏东坡比李德裕写得更好,还有一个憨山德清,还有一个叫王弘诲,这个名字也挺奇怪的,他可以隐忍地反反复复地带着那个利玛窦去面圣的故事。还有海瑞、黄道婆,等等,这些我觉得都很受启发和教育。”有评论家如是说。
对一本书,众声纷纭,这众声,也让我们迫切地打开书,想看个究竟。
在孔见的书中。他书写苏东坡的几次流放,反反复复,两次转折关系,尤其是关于他思想的来源和思想的阐述,他说苏东坡出世入世,这种精神的特色把他融在一起写,而且阐述。孔见用哲学的思维方式来记录,这一点是人物鲜活的原因。
因为书中的苏东坡和李德裕两位历史人物备受读者关注,孔见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说——
“我写这书,如果就想拿海南岛上的事来说事,就事写事,我觉得就没有意义,但你不能所有的章节都说一件事,所以每一个章节都隐含着一个说道的话题。比如写李德裕,写一个人他命运的被抛,这种被抛的确是当代的一种哲学命题,人的命运只要你无法自我掌握,然后被抛,离开了你自己生存的原来的环境,离开了原来的一种权力结构,你身上的所有公权力被废掉以后,你成为一个被遗弃的人、被抛弃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你这个时候怎么样来收容你自己,我在写李德裕的时候我就会写到这个东西,他实际上没办法收容,他一概在哀叹自己的命运。所以在海南岛的人物形象,李德裕是最糟糕的、最可怕的。但是苏东坡不同,苏东坡就是你抛弃我,但是我不会抛弃我自己,他就能够收容自己的命运,在一种完全无望的情况下,他能够站起来,这两个人的差别就出来了。”
一个章节一个话题加以切换与展开,孔见希望,这样他可以让这个作品写得有一点深度,他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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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织女神黄道婆,史上最著名的童养媳。
【不仅仅是苏东坡李德裕,还是一个寻根潮】
海南的历史人物,像马援、冼夫人、苏东坡、白玉蟾、黄道婆、海瑞、丘濬、宋氏姐妹、红色娘子军等,都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
海南的历史进程,从一开始秦汉的开疆拓土,到冼夫人开始民族大融合,到贬官开始的文化传播、融汇,然后到丘濬、海瑞这种海南岛文化的自觉、自信的开始,包括海上丝绸之路的背景,还有后来下南洋、宋氏家族等,其实也体现了中国文化历史各个阶段的特征。
我们看到,孔见在自己的这部传中,把这些都写出来了。
不仅如此,他也写海南风物,书中就写了花梨木和沉香。他笔下“海岛与烈女”等也关注了海南普通人的生活环境,对理解海岛人的生存状况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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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梨木交椅。
同样在海南生活过的诗人李少君,看到了孔见除了像苏东坡这样的书写之外,一种寻根的态度。
“我觉得他里面关于家族史这一点是他的一个亮点,因为海南岛,实际上它历史上与福建很相似,大量中原家族南下,海南岛很多的家族,追溯源头,就像包括孔见他自己家族,都是几百年历史。这样的家族史,实际上对整个海南岛的文化构成,整个文明的构成,是一个很大的非常深远的影响,因为他们都可以追溯到很清晰的种族。家族史这个史实性是非常强的。”
关于唐人李德裕,李少君关注到,孔见写到李德裕归葬之后,他的弟弟留在岛上面,又到了清朝末年,崖州诗人吉大文还有两广总督张之洞又去找他的后人。
“我觉得这个书它为什么特别好,那天我看网上有个文章,说孔见这本书引发了海南岛一个阅读热潮,我觉得就是一个寻根潮,很多人可以在这个书里面找到他的家族史。这个史料性很强,而且他这个寻根都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也写过类似的东西我知道,孔见下的功夫可以说比我强多了,他是到了很多地方,包括白玉蟾,到过白玉蟾待过的地方,像武夷山,他也去寻过根去找过。我那个时候写就是完全根据书籍资料,而他是真的脚踏实地地到了原来那个地方去找,这是一个历史学家、一个考古学家一种认真的态度。”
评论家张莉也从女性视角,表达了对《海南岛传》的看法。“那些海盗来到海南岛的时候,这些女性其实是比那些普通男人更有节气,更有勇气。所以里边他提到海南岛人民的命运,就是那种命运感其实是非常打动我的。他说到在海南岛生活的即使是腰缠万贯的妇人,她们也会非常艰难和慌乱,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的灾难就会到来。那些女性就像是风中的芦苇,她们的命运因为孔见老师的书写重见光泽。”张莉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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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黎人风俗图:居处。
【我有一种孤岛的情结,确实如此】
众声喧哗之后,我们来听听孔见的自白,他自己为海南岛作传的心路历程。
对孔见来说,《海南岛传》,是一本致敬之书,向海南岛致敬的书,是他向自己的母亲致敬的书。曾有评论家曾经说孔见有一种孤岛的情结,他坦言,确实如此。
“我非常承认这一点。我在1988年参与《海南开发报》的编辑,当编辑部主任以后,我开了第一个专栏就叫做‘孤岛夜语’。我自己还专门写了一个专栏,后来在1990年以后,我又写了一个海南岛土人的叙事,写了大概将近一万字的散文的作品。到九十年代的后期,我就想写一个海南流放史,我为此收集了一些资料。到了2002、2003年,我要开始写《海南岛传》,当年由于工作的原因,始终不能付诸实践,老是在收集资料,但是没办法进入实质性的写作。
孔见娓娓道来。
这本书的写作,动笔的时间是2019年6月到2020年6月。但就像有一个朋友说的,他承认自己是用一生来写这样一本书。
孔见1960年12月出生在海南岛上,这件事情可能对别人来讲就像没有发生过的,对他来讲却是极其严重的事情,因为到了六十岁,他说自己已经很难想象我是出生在北京、出生在上海,、出生在巴黎,自己的人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说起来,出生在一个岛上跟一个出生在皇城根下,跟出生在经济上更发达的经济中心或者文化中心、权利中心的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在北京的人,我们背靠着一个强大的权力中心,背靠着一个皇宫就像背靠着一座大山,但在海南岛出生背靠的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从堪舆来讲,我们居住的地方应该最好要依山傍水,背靠着泰山、背靠着终南山,背靠着天山、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大地又给你一种安全、稳定的感觉,人就会能活得更加理直气壮。一般人都会仗势,有些人仗势欺人,有些人仗势不欺人,这是有差别的。但海南岛出生的人是没有任何势可仗。在北京这个地方的条条大路通广场。我们那个地方条条大路通到水里面去,不管在海南岛从哪一条路上走,一直走下去,你都走到水里面去。所以我小的时候,我就特别敏感,我那个村庄背靠着大海,前面是一个盐场,原来也是一块湿地。每天晚上半夜醒来听到的是大海的潮声,它有的时候像一个老人的哀叹,有的时候像一群野兽在那里咆哮。大海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但是更多的时候,特别是到了台风的季节,那是非常愤怒的。我们自己房屋的后面,老是有一个大海在喧嚣,有一群野兽在咆哮,莫名其妙的一种愤怒的声音,我觉得这样的东西对我的灵魂产生了很大的震动,有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我从小就觉得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家,就觉得我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这不是谁告诉我的,而是内心的东西,其实就是觉得这个地方不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岛民始终都是被波涛给包围起来的,充满了一种危机感和恐惧感,所以海南岛的生存,必须要克服这种恐惧和不安,才能让你的生活继续下去,这就需要一种勇气。”孔见坦率地描述自己作为一个遥远边地的海南岛人,这些年来的内心感受。
“我们的家园始终是在不断的建立和被摧毁的过程之中。我童年、少年记忆里面,因为海南岛那个时候大多都是茅屋,茅草屋到处都是杜甫式的那些房子,每年都有那么几场台风,一来的话,茅屋被秋风所破,然后整个晚上你都没办法在床上睡觉,因为到处都漏水,台风来以后,基本上茅屋顶不住的,我们拿扁担,各种各样的农具来支撑。一年下来,我们把这个家建设起来,包括到秋天要收割的季节,台风就来了,接二连三的台风扫过以后,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水,到处都是水,然后庄稼也没有办法收割。房子还要重新建造,每一年都要重新安家,这个地方你要建立一个家园,来抵抗这样一种台风和随台风而来的洪水,那是相当艰难的,在海南岛的生存比任何地方的生存都需要一种坚韧和勇气。而且这种勇气还不是一般的勇气,是一种孤勇,传说海南岛最早的居民,他们就抱着一个葫芦,游过大海,到海南岛上来了。”
他反复提到的一个词是——孤勇。
还有孤独。
“孤独是人类共有的存在感,这种感觉的滋味在海南岛上尤为浓烈。在多风的海南岛上,从童年到青年,我都在咀嚼和吞咽着这种孤独,这让我长得很瘦长,像一根竹竿子。或者是由于眺望的缘故,脖子伸得特别长,风大的时候会有快要被折断的感觉。最孤独的时候,我会拥抱一棵树,但不敢随便拥抱一个人,因为其他人看起来也是那么孤独。孤独加上孤独是孤独的两倍,孤独乘以孤独是孤独的一百倍。何况那个时代,人是不能随便拥抱别人的。”作为一个海岛人,孔见的思考,直击现代人的心。
“1960年冬天,我出生在海南岛上。记忆里,童年时代的我,常常独自一人到长着野菠萝的沙丘上伫立,眺望远方的迷茫,直到天昏地暗,母亲愤怒地喊我回家吃饭。在我的内心,总觉得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家。这不是谁告诉我的,而是内心浮出来的感觉,其实就是觉得这个地方不是一个归宿之地,不是安身立命之所。在零零星星的信息里,我得知,首都、皇帝、宫廷、圣旨等许许多多威权赫赫的事物,都早就离我而去,隐藏在大海对面的那片迷茫里。于是,我的内心有了一种被遗弃、被抛弃的感觉。隐隐之中,我觉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我必须越过万顷波涛去投奔。在我的观念里,海岸是眺望的地方。每到一处海岸,我都喜欢静静地眺望彼岸的苍茫。”这是孔见的自白。一个海南岛人的灵魂,也这样被看见,带给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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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蟾书法:《天阳气清帖》。
【我基本上是把它当做一个人类生活的现场,去写人的命运】
这是孔见,一个海南岛人的心曲——
“在水里面人是不能抱团的,大陆上人抱团取暖这是很正常的,在水里面谁抱团,谁死得快,只能同归于尽。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我那个村庄到了汛期就出海,我本身也算是一个渔民。那海里面船出去以后,回不来的情况时而有之,因为以前只凭老人的经验判断天气。有的时候天气好,但是潮水不好,流急的时候,把渔网给卷走了,我们要抢渔网,要死人的。我们里面水性最好的人基本上不能善终,尤其是潜水特别厉害的人,我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旁边那个村子里两个潜水,专门是给人打捞沉船的,两父子就专门干这个事情的。有一次台风过后,他们俩父子在潜水捞船的时候,儿子先死了,他老爹也潜下去,两个人都死了。我们那次去拉网,有一两个妇女,因为男的都去干别的事,妇女去拉网,结果潮水的力量太大了,把几个妇女都卷进去,打捞上来那个尸体,就扔在海岸上。看到这种场面真是非常感慨,就觉得过去时代在海南岛生存,是无依无靠的,它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东西。
“过去,只有很有钱的人才能够建瓦房,而且你去看,那个房子基本上没有什么窗户,要有窗户,很小的窗户,为什么呢?海南岛作为一个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中转站,这个地方一直从唐代以来,有记录的时候,唐代以来海盗不断,海盗、山贼这个是特别多的一个地方,山里面有贼、土匪,海上有盗,所以有一点钱的人家,基本上每年都要被打劫的。所以在海南岛的地方,好东西不能埋在地下,海南岛现在的历史基本上很少能找到很多历史的证据,为什么呢?一个是白蚁都能吃掉,包括用木质做的,用其他东西做的东西,白蚁都给你吃掉了,所以一部海南岛的历史,大概有大半部是被白蚁吃掉了,还有一个是台风,以及带来的降水和潮湿的天气,他们腐蚀掉这些东西。所以海南岛上有钱如果埋在底下,不是说有人把它抢走,就是你过了一年、两年,你再找就找不到了,就这么一个情况。
“现在讲起来,我们会对政治有一种排异。国家政权庞大了,压缩了我们生活的自由度,但是在那个时候,海南人是渴望着这种强大的皇权的护佑,但是那个地方,政府基本上不能提供这样一种护佑,为什么?海南岛从西汉到了隋朝,这六百年之间也是动荡,真正的统治都建立不起来。即便是建立了,它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唐代琼州府有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面被武装占领了,动员了全岛的官军,一百多年的时间都收复不了,你可以想一想,我在这个书里面写这个海盗,实际上由于政府公共的权利不能够有效的控制这个社会,留下了很多的空白,所以那些强人,那些大的家族,亦商亦盗的家族不断的在控制着、分割着海南岛的一种政治空间。所以包括鉴真和尚当年来的时候,接待他的人、送他的人全都是海盗。海盗最猖獗的时候在明清时代,明清时代这些海盗,开始是打劫商船的,但后来商船打劫已经不能满足了,海盗集团多的有几万人,上千条船,你想想他们要靠什么来维护自身的生存与扩张。当打劫商船不能满足以后,他们开始打劫海边的村庄,他们一来,基本上围绕着海南岛一圈。一个集团收割一轮没多久,又来了一个新的集团,后来这样一种打劫村舍也解决不了问题,开始绑架,绑架的记录都一次性绑了几百人,五六百人的记录特别多,上千人的都会有,绑架完了需要亲人拿钱财去赎,没有人来赎你,那就杀掉。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民国时代,所以我的祖母,包括我母亲她都还 听到当时一些记录,就我们村后面那个港,有一次绑架了大概两百多人,最后只有几十人被赎回来,没有人赎就砍了,整个海岸都被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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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传》写到南海里有两万多艘沉船,指的是商船,还不包括渔船。
“古代海南岛的人就生活在这么一种没有依傍和护佑的背景之下,是被遗弃的人、被抛弃的人,我觉得从历史上来讲,海南人最早是自我的放逐,后来是被放逐,即流放。海南岛有相当一部分人的祖先就是被流放到这儿来的,他们这些人是被从权力的中心,被抛弃的,远远地抛到了海南岛上来。那也是一种被驱逐的流放。 在这样一种环境之下,我们可能要来重新去认识人的存在,他跟自然与权力的关系,包括人怎么安身立命的问题。
“所以我在写这个《海南岛传》的时候,我基本上是把它当做一个人类生活的现场,去写人的命运,以及他们对这种命运的承担,在没有任何救度、救赎和护佑的情况下,你怎么去承担这样一种命运,我觉得这对于人是一个相当大的考验。而且我觉得这样一个命题它是有现代性的命题,我虽然写的是过去的历史,但是我希望能够把它放在一种现代性的一种背景下去加以诠释,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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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
孔见,原名邢孔建,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先后担任《天涯》杂志社社长兼主编、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诗歌写作和哲学研究。出版有随笔集《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 评论集《韩少功评传》,小说集《河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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