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大卫·吉尔默:“暴力不是男性气概的必要元素”

图片
为了培养孩子的阳刚之气,2018年8月,辽宁沈阳的家长送孩子接受泥潭里的硬汉训练。(视觉中国/图)
出于兴趣,大卫·吉尔默翻阅了报纸上中国关于“阳刚之气”争论的报道。“很显然,人们认为独生子女政策导致娇生惯养的男孩过剩了。”他颇为理解报道中政协委员说的“男孩危机”——一些青少年男性做事畏缩、胆小自卑、体能较差。他更关注的是,为什么社会对这类男子气概有需求。
吉尔默是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的人类学教授,也是全球最早一批研究男性气概的人类学学者之一。1970年代在西班牙的一处小镇进行人类学田野调查时,吉尔默便发现那里的人们总会谈论什么是“真男人”,男人如何能拥有“男子汉气质”。随着去过的城市增多,他逐渐意识到,世界各地的男人都对此有些看法,他们常因相似的观念或焦虑而心事重重。即使是在吉尔默自己的日常生活里,男性气概这个话题也时常蹦出来,与诸多事物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带着好奇和困惑,他开启了一项关于男性气概的跨文化考察,希望将牵着全球男性特质的那根线理清楚。
2021年1月,吉尔默代表作《发明男性气概》中文版上市,书中记录了吉尔默对各地区男性气概的研究分析。据吉尔默观察,很多地方的男性成长仪式一般要经历三个阶段:分离、转变和融入。例如,新几内亚土著地区的男孩要在成年礼上经受肉体上的殴打和痛苦的放血仪式,而这并非所有男人都能完成。当地人之所以在男孩的成长过程中加入这段苦难历程,就是为了让他们明白,男人的身份并非随着时间流逝“自然生成的”,生理上的“男性”不代表他是“真男人”,男性气概是需要通过严峻的考验才能获得的。这里的人们相信,若没有文化上的设计和干预,男人们无法具有社会所期待的男性角色特质——勇敢、强壮,有担当和繁殖能力。换言之,男性气概是被创造出来以解决某些社会需求;它是一种争取而来的地位,一种文化技巧。
通过翻阅文献,吉尔默也在20世纪中国的通俗文学作品里找到类似的性别角色期待:在中国,“男子汉气质”通常是果断坚定的,心理和身体都很强壮的,并且一定是热爱工作的;这也是区别男性和女性的重要标志。在吉尔默看来,虽然中国的很多文化传统、宗教或艺术都包含一种中性特质,但中国男性依然对自己是否具有男性气概有着深深的焦虑——以恐缩症为例,其作为一项文化相关的综合征常见于中国南部和东部地区。恐缩症,常指患者因害怕生殖器萎缩或内陷而产生焦虑、恐惧、紧张等情绪。吉尔默列举研究显示,该症状与患者不成熟和依赖性人格之间有密切的关联。一些难以适应成年生活的年轻男子,由于难以应对或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更倾向于逃避和退缩,而这种精神上的“缩回自身”常引起身体上的症状。恐缩症也成为一项男性癔症,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在中国“获得男性气概”的潜在压力。
在梳理了各类地区的相关研究后,吉尔默认为,男性气概并非庞大单一、非此即彼的准则,它更像是一个变化的刻度范围:刻度的一端是极度的“大男子主义”;也有一些文化里的男性气概相对温和,落在刻度的中间部分;还有一些地区的情况则是流动的——男性气概常常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卷入民族主义或其他的政治运动中,这些运动可能会暂时性地强化其情感力量。同时,一些社会规则可能会妨碍刚毅的男性气质规范,例如中国的孝道文化。
比起女性主义常见的批判路径,吉尔默的研究更聚焦于为什么会有男性气概。在他看来,男性气概与男性角色受到的压力直接相关。从社会控制层面而言,尤其是个体原子化的背景下,社会需要一种特殊的道德体系——性别气质的规范——以确保男性自愿接受恰当的行为并做出英勇表现。在梳理世界各地的案例后,吉尔默总结道,男性气概通常是对社会环境的调适:环境越残酷,资源越稀缺,男性气概就越会作为行为动机和目标而得以强调。在一定程度上,性别意识形态反映了生活的物质条件,而这也是吉尔默认为理解中国最近“阳刚之气”争议的一个思路。
“把男孩变成男人”
南方周末:《发明男性气概》这本书写于1990年代,你当时为什么想要研究男性气概?
吉尔默:我读人类学的时候,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文化,不管是前工业社会的还是农业社会的,在这些文化中,男孩必须通过一些勇猛的技能或壮举来证明自己是个男人。一般来说,女孩成为女人的标志是非常清楚的——月经初潮,但男孩的变化通常不大,所以许多文化都会要求有一些明显的标识,由此衍生出了一系列以痛苦和残忍为特色的男性成年仪式,例如不经过麻醉的割礼。问题是,(仪式)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隆重盛大?为什么要有这些压力和考验?
南方周末:中国社交媒体上有句话很火——“为什么男人看起来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你是如何理解这一特质的?
吉尔默:男性气概的一个现实是,它要求年轻男性面对一个“关键的门槛”——在当地认为的“逆境”面前,经历一些关于勇气和忍耐力的测试——这就是海明威所说的“压力下的优雅”。一旦通过了这些测试,男孩们就会变得更加自信,当然,也可能会变得过度自信,实施一些愚蠢的冒险行为,或空洞地吹嘘些什么。
目前谁也说不准,导致男性内心变化的关键,究竟是文化上的洗礼还是精神上的成长。不过,我相信,在这种“男孩变男人”的传统里确实要求某种责任感,当男孩成功地抓住了这种责任感,他们就会有一种胜利感,为今后漫长的奋斗之路做好准备。女孩也需要这样,所以我们也有很多关于女孩的青春期仪式,比如在月经初潮时庆祝她们从女孩变成女人。
南方周末:你如何理解政府和公众对男性气概的关注?
吉尔默:我认为这与一种软弱感有关,与所谓的“娇气”有关。出于兴趣,我去翻阅了一些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很显然,人们认为独生子女政策导致过多的男孩被娇生惯养。美国海军陆战队和其他非常精锐的战斗部队都曾夸下海口:“我们要把男孩变成男人。”不过,我的书亦表明,好战、崇尚运动只是男性气概中的一种形态而已,在没有长期战争的地方,人们更欣赏一种温和的男性气概。
在《发明男性气概》这本书里,我没有将中国纳入我的全球性别角色调查之列。我并非遗漏了,只是因为关于中国的民族志数据太过繁杂了,我当时找不到男性气概这个主题的相关资料。也许,这种空白意味着中国男人并不迷恋这个话题(这是好事)。
“为什么女人不能成为英雄和勇士?”
南方周末:如你书中所说,男性并不是天生勇敢独立的,社会对男性气概的要求可能演变为男性自己的焦虑。你认为男性气概是否会导致一些社会问题?
吉尔默:是的,男性气概通常都含有压迫、阴郁和侵略性的一面。如果说男性气概有“积极”的一面(或者说是建设性的成果),即为男性灌输了力量、活力、勇气和英雄主义,那么过度强调它可能会导致相反的后果和不好的事情:霸道的“大男子主义”、虐待妇女、蔑视同性恋和其他“异类”,以及现代生活的许多其他弊端。这就是所谓的“有毒的男性气概”,或叫做“超男性气概”,这不仅对社会有害,对自己也是无益处的。每一个正面的存在通常都有一个夸张的“负面”镜像。如果说夸张的男性气概是“有毒的”,那么“妈宝男”(又被称作“有毒的女性气概”)也是有问题的。
让我们从别的角度来看一下这个问题。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绅士”模式提供了另一种选择。绅士是强壮的、有男性气概的,但又有自制力,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对女人周到谦恭。这说明并非所有的男性气概都包含那种令人厌恶的霸道元素。坚强而沉默的“英雄牛仔”模式与“英国绅士”模式有一些相似之处,暴力不是其中的必要元素。
南方周末:你在书中写道,尽管这个社会日趋中性化,但男性气概并不会消失,“只要有仗要打,有高度要跨越,有艰苦工作需要完成,总有些人必须像男子汉那样行动”。你为什么认为这个问题是性别化的?
吉尔默:有两个明显的原因:首先是进化生物学层面,从旧石器时代开始,我们就一直有基于性别的分工。这是因为男女之间固有的生理差异:男性通常比女性更高大强壮,而且不生孩子、不哺育婴儿,所以男性在需要力量和耐力的任务上更有效率,比如狩猎和战争。由于女人需要生孩子和哺育婴儿,与后代有着男人所没有的有机联系,所以女人养育孩子的效率更高。从公元前100万年,到1980年代,几乎在所有的社会中,都是男性负责生产和防御,女性负责繁衍和家务。性别分工是生物进化的产物。
那么这些历史传递下来的重担为什么不能被现代科技代替承担呢?如今我们可以看到,父亲可以用奶瓶喂养婴儿,几乎能像母亲一样照顾婴儿,但这样的家务会阻碍一个男人在社会上追求杰出的地位,所以大多数男人都厌恶这样的事情。作为回应,女性主义也对男性在家务活上的贡献颇为不满。
为什么女人不能成为英雄和勇士?今天已经没有理由去否定这个事情了。传统是会变的,历史上以性别为基础的分工肯定要开始崩溃了,女性现在可以在军队中服役,但她们可以做那种全能型工作吗?比如消防工作,她们能高效地完成吗?随着时代的变化,性别的规则也在变化。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
“我们被告知要学会牺牲、感性和宽容”
南方周末:在对男性气概的研究里,女性的声音似乎还没有被充分讨论。你觉得女性是否拥有一些定义男性气概的能动性?尤其是当越来越多的女性进入公共空间并且拥有话语权之后。
吉尔默:女性对男性气概的影响,我觉得取决于女性在社会上的解放程度。在具备阳刚之气才拥有权势的文化中,女性处于次要地位。不过,看看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事情:女性正在发声寻求改变,呼吁建立一种避免性虐待、吹嘘、针对女性的暴力和支配的男性气概。
南方周末:以上我们反思了现代男性气概的诸多问题和缺陷,你是否想过重构一种新型的男性气概?
吉尔默:是的,也许可以是一个新型的“绅士准则”吧,所鼓励的不仅是勇气,还有礼貌、温柔,以及对女性的尊重,这样稍微中和一下。当然,要把人们心里的这几种要求融合在一起是很难的,但如今我们也算是取得一些明显的进步了。
我在想,男孩是不是总喜欢做些危险又酷炫的事情、参加蛮横残忍的竞争、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样子,或者对女性非常的“大男子主义”?其实,这个问题也与社会阶级有关。或许底层男性是在用一种富有男性气概的刚硬姿态来“补偿”他们在社会阶层上的劣势。很多学者都提出过类似的主张,包括我在研究西班牙无产阶级的“大男子主义”时,也对类似的情况做了分析。鉴于人类的本性如此,只有当我们实现了彻底的社会平等时,这种情况才会停止。
南方周末:距离你写《发明男性气概》原著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你对于男性气概有什么新的认识和理解?
吉尔默:我意识到我的大部分研究数据都太过时了。随着男性研究的范式被女性主义猛烈攻击,我们理想中的男性气概也转向了一个新型的、更柔和的存在,我们被告知要学会牺牲、感性和宽容。当然,这都是为了让一切能变好。但旧式“大男子主义”和“超男性气概”会消失吗?也许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只要男性荷尔蒙还在动脉里流动,这些就还不会消失。意识形态的变化是缓慢的,它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徐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