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启智：配角也有名场面

前特首未必做到的事，廖启智做到了。

廖启智去世，享年66岁。

没法像香港人一样叫他“智叔”，因为对他并没有那么熟稔。舞台上的主角各有各的相似：星光、菲林、注目礼，为后人留下数不尽的谈资；而配角也有自己的“套装”：脸熟、甘草、叫不出名字。

但廖启智又是不一样的配角。如果说TVB的一众老戏骨们是“甘草”，什么药方里都能掺一点，廖启智却不是甘草——即使戏份再少，他一出场还是自带药性，非但不甘草，还会在甘草堆里显得分外分明，那是好演员才有的烈性。

得知廖启智去世的消息第一感觉是惊，因为就在前几天还和朋友聊起他的演技，一个个案例被提起，越聊越觉服气。哪能想到，死讯就跟着来。

这几天怀念廖启智的文章不少，基调惊人地一致——人好，戏好，命不好。是，低调的演员，没有什么资料可供花边发挥，家庭的重担让他看起来显得疲惫，但终究，演戏还是本命，“打好呢份工”，前特首未必做到的事，廖启智做到了。

他的离开除了让人不舍，也吊起了更多的回忆，回忆之中，一个好演员的形象逐渐丰满——所谓金牌配角，意义并不只是“扶红花的绿叶”，起码还得有自己的“三重天”。

廖启智显然有。港产名作《无间道2》里，那个忽然在夜色中吹起《友谊地久天长》口琴曲的三叔就是。不出意外，这样的名场面来自演员个人的临场发挥。

不那么出名的TVB电视剧里，关咏荷演一个盲女，廖启智在她面前出尽百计，试探盲女是不是在装盲，那又是另一个让人难忘的场面。

每个人的记忆点不同，但是当被人问起廖启智，总能忆出他的某个演技高光段落——比如我朋友独孤岛主记得的就是《上海滩续集》中，他饰演的陈祥贵，“最后被丁力用枪顶住额头时各类濒临崩溃的表情与言语，彰示了上海滩浮乱世界里普通人的野心与丧心”。

《过春天》里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戏，也分外有存在感地演出了一个“不存在的父亲”。（两幕都是借助玻璃倒影成就父女合影，表现手法也很新颖）

不过当然，许多甘草艺人也有各自的名场面，比如林雪在《神探》里吃零食，比如郑子诚在《读心神探》的“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比如苏杏璇在《夺命金》里的“清楚明白”……与天时地利剧情演技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遇不可求。

相信大家都见过这样的例子：某部影视剧，主角演技在线，配角总是掉链，主角不发力还好，一发力，一拳打进棉花包。一个放飞心身，另一个就会显得入戏太深，坏配角对主角的拉垮是肉眼可见的。（同理现在很多大女主身边配个带资源进组的整容脸丫鬟，女主气质也立刻矮三分。）

但好的配角绝不会让这样的场面发生——金牌配角还会让你感叹：这样的主配相搏才是好看。

关于廖启智，我印象最深的主配相搏发生在《星月童话》，张国荣饰演的卧底被队友廖启智出卖，没有证据揭发他，只有去钓鱼执法，假装与廖一起被反锁在斗室，假装发狂暴打廖，却悄悄给个机会让廖抢过手枪，逼他露真颜——这短短几分钟的一幕里，敌我双方势力几次互换，戏飙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只见廖启智，从一开始的唯唯诺诺，挨打忙着示弱讨好，到抢过枪以后，面色一变，卸下扮猪吃老虎的伪装，露出阴狠，再到发现枪里没子弹的惊恐——那一瞬间，刹不住车的阴狠带着突然而至的惊恐，继而被绝望代替，几种复杂情绪同时呈现在演员脸上、眼神中，此消彼长，此起彼退，观众不亚于欣赏了一出壮观的潮起潮落。

那一边，张国荣也不遑多让——第一次看，你会觉得他在这一段暴打廖的举动略显浮夸，作为一个被廖害到家破人亡的卧底，痛苦是那么地实在，以至于他的痛斥不该显得有点虚张声势——但很快你就发现，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虚张声势。再看廖夺过枪的一瞬，缩在角落里挨打的张已经面无表情，毫无痛苦，也毫无惊慌，那一刻，他既已经确认了廖的背叛，也确认了廖即将自曝，所有的怨恨、痛苦、怀疑，都化为“满怀倦，无泪也无言”。

所以你看，红花绿叶不是谁扶谁的问题，根本是相得益彰，天雷才勾得动地火。

1992年张之亮导演的电影《笼民》，主演是歌坛偶像黄家驹，和许多歌坛偶像初涉影坛一样，黄家驹也不太会演戏，所以盖过主角风头其实不算什么。

在这部戏里，廖启智真正厉害的是盖过了一众大配角——《笼民》有不少群戏，生活在“笼子”劏房里的边缘人群，每个演员都很不一般——李名炀、乔宏、刘洵、谷峰、胡枫、泰迪罗宾……每个走出来都是各自门派的大当家，使得这出戏简直像《功夫》里的各帮派斗法一样，你出五郎八卦棍，我出狮吼功。

几个帮派斗法正兴时，廖启智一登场，却叫人倒吸一口冷气，仿佛见到两个戴着墨镜的瞎子背着一只琴缓缓走来……用我朋友的话说，同样是演弱智，别人都看得出是在装傻，只有廖启智是真傻。

我后来分析了一下，为什么只有他“真傻”，因为别人的傻都傻在脸上，以为嘴巴一歪眼睛一呆就是傻，只有廖启智，傻得不像是智商低，而是智商永远停留在了十几岁的少年期，没能进化发展。很难想象从20多岁就长得和现在差不多的“智叔”，要如何演出一个傻子的少年气息来，但他就是做到了。

有人说廖启智一辈子没演过主角，这话其实也不对。起码在电视剧里他演过。1995年TVB全明星版《包青天》，汇集了当时最红的花旦小生：邵美琪蔡少芬关咏荷梁艺玲米雪伍咏薇温碧霞张延吕颂贤陈锦鸿谭耀文古巨基……但廖启智还是和狄龙、黄日华一起，成为开封府“三巨头”之一：公孙策。

因为金超群版珠玉在前，乍看这版包青天一开始是有点接受困难的——只觉得包大人的脸色都不太对劲。但是越看越觉得入戏，是因为这部剧里的古代人都像古代人——狄龙像知府，黄日华像四品带刀护卫。

而廖启智，特别像古代师爷，一颦一笑尽显温柔敦厚、足智多谋，语速动作站立姿态都与当代人殊为不同，显然经过一番琢磨，相当地精准。

这版包青天当年开播时在我幼小的心灵刻下阴影——作为单元剧，它的第一幕就叫《挥泪斩公孙》，唬人一跳，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主角光环怎么一上来就要领便当啊？

最后，这个“斩”字当然是噱头，公孙先生全须全尾地活到了剧终。但第一幕这个关于公孙策的哀情故事却让人久久难忘，尤其是他呼唤女儿的那一声声“丫丫”。

就算是在TVB跑龙套，廖启智也带着主角的自觉——《刑事侦缉档案3》，他演一个肩膀上永远见不到星的警察翟永田，平时的作风就是乌乌歪歪心不在焉——别人扎在一堆分析案情，他趴在边上双眼稀松抠抠鼻屎：

但是这个角色，连同他搞的“高捷阿姨”CP，也和当年最火的陶大宇郭可盈CP一起被载入记忆史册。演高捷阿姨的是罗冠兰，她在戏中的择偶标准就是高大英俊社会精英带出去倍有面子。可是当这样一个理想人选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大钻戒来求婚的时候，她惦记的又还是那个一再逃婚、四六不着的翟永田——歪个楼说，这部1997年的电视剧婚恋观已经那么自由了——婚姻自由不仅是法律意义上的，还是物质和精神意义上的：可以有不为了优越物质条件嫁人的自由。

而观众乐见其成，并不觉得罗冠兰“在垃圾堆里找男人”，也正因为廖启智饰演的这个翟永田，虽然看起来贼眉鼠眼一肚子小九九，其实却善良专一又贴心，即使趴在旁边抠鼻屎也关心着案情发展，智商十分在线。

罗冠兰吃坏肚子住院，说一句想喝粥，翟永田马上去相熟的粥店打包好鲜美鸡粥惹味小菜任选。

而重温《刑侦3》，也感叹一句人生不如戏——电视剧里，翟永田腹痛便血，怀疑自己得了胃癌，最终检查出来却是痔疮。

多希望廖启智也只是去割个痔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