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很喜欢《克拉拉与太阳》的装帧设计。
大面积的橘黄色给人一种温暖同时又压抑的感觉。中间的蓝色方块像我们从窗子往外望去看到的天空，舒缓了整个封面的浓稠情绪。
事实上，这本小说的内容也恰恰如此。一方面，我们会看到一种残酷的未来社会，那里有一些我们如今还不敢设想，却可能发生的变化；另一方面，我们也会看到「爱」，或者是某种爱的幻觉，那里有一种温柔的情感，触动我们。
从阅读体验上来说，这本小说非常好读，你几乎可以一口气读完。叙事稳步推进，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并且其中还包含勾引人的悬念，拿起就不舍得放下。
然而，如果你读完了这本书，或许又会被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所包围。它不是一篇爽文，让你爽完就完了。
相反，很有可能读完了，困惑才真正开始。你会想起书中的某些场景，回应那些抉择，思考那些人所以之为人的东西。就像你在海边捧起一手沙，一定会漏掉很多，你必须再一次捧起它，然后，再一次。
02
故事从一家高级商场开始。我们的叙事者克拉拉是一名陪伴型机器人（AF），她正在橱窗里，等待出售。和她一样被创造出来的AF还有很多，他们的使命是陪伴孩子，守护他们，驱散他们的孤独，为他们带去快乐。
整部小说，是以克拉拉的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展开的。我们看不到全局，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社会结构具体是怎样的，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生活的。我们所倚靠的只有克拉拉的观察和回忆。是的，回忆。读到这本小说的最后，我们终于会知道，原来这一切的叙述，是克拉拉在被丢弃到一个垃圾场之后，对记忆的整理。
回忆，往往是一种特别是叙述口吻，因为这里面必然带有反思，在回忆中，我们不仅重现过去，也在思索过去。同时，回忆又常常带着一种柔光效果，像是在落日黄昏时，望着一个朋友慢慢走远的背影。这里面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从一开始就弥漫在整个叙事空间里。
整本小说，我们跟随克拉拉，去到乔西的家里，陪伴乔西，守护乔西，直至离开乔西。
03
在这本小说中，有一个巨大的危机，所有的事件几乎都围绕这一危机展开，那就是——乔西的病。
乔西生病的缘由引出了一个重要的社会背景；乔西可能会死亡的结果，则搅动了故事中所有人的情感和行动。
那么，乔西是怎么生病的呢？
答案是基因编辑。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通过基因编辑，改变孩子的能力。不过，基因编辑可能会有副作用，造成孩子生病、死亡。在阅读中，我们知道乔西的姐姐就是因为基因编辑去世的。
那么，这里有了一个难题：如果你有孩子，现在可以给你的孩子做一次「提升」，你会如何选择呢？
在你知道死亡风险后，或许你会选择不。但是如果提升之后，你的孩子就可以上更好的大学，进入更高的阶层，并且大家都提升了，你又会怎么办？
石黑一雄为乔西设置了一个对照组——里克。里克是乔西的邻居，也是乔西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他们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想象着一起离开之后的生活。
在这里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提升」这个事情对他们命运的改变，或许他们已经意识到了，但还在试图抵抗。
在一次「提升」孩子们的聚会上，我们看到了孩子们已经被分为两个阶层。没有被「提升」，几乎就等于被社会放弃，他们很难上大学，没有什么工作前景，且毫无意外的会受到「提升者」的歧视。
据说，石黑一雄写这本小说的一个动因，正是看到了一则基因编辑成功实施的新闻。科技的变化对人与人的关系，对人类社会的构成，都将造成深远影响。
显然，石黑一雄对此并不乐观，这一切毫无疑问会加大阶级鸿沟，将社会推向一个更危险的境地。
不过，这一切并非小说的全部，即使在这个充满社会议题的故事里，石黑一雄真正想要讲的还是人心。人心的复杂、自私与爱。
04
在众多关于人工智能的科幻故事中，有两种设定非常常见。
第一种是这个AI觉醒了。不论他是机器人还是生化人，他有了自我意识，他开始思考自我的存在、需求和尊严。此时，我们该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他的权利？往往，这一设定是为了引发人对自身的反思，到底什么构成了人的尊严，人不可让渡的东西？
第二种则是这个AI没有觉醒。他尽职尽责完成自己的使命。比如最近《戏剧新生活》中刘添祺创作的短剧《巴西》，那里面的机器人毫无疑问是没有觉醒的，他生硬、机械地执行任务，不带感情，但即使是这些生硬的关爱，也没有人来付出。我们看到的是人的冷漠和无情——妈妈从未接起电话。
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克拉拉也是没有觉醒的，她一心要守护乔西，为治好她不惜一切代价。她以一种陌生化的视角，打量着这个人类世界，但她终于还是无法成为人，她无法计算出人心的复杂和多变。
在第三部分的开头，石黑一雄以克拉拉的回忆口吻写道：我渐渐看清了人类，出于逃避孤独的愿望，竟会采取何等复杂、何等难以揣摩的策略。
在整个故事里，克拉拉能够思考，能够社交，甚至她几乎掌握了「爱」，一种一心一意为一个人好的愿望（当然，她是被设定的），但是她没有人的自私，她从来不会从「我」出发想问题。
在乔西的病好了之后，叙事节奏突然加快。一个现实的理由是，这之后克拉拉就不怎么参与乔西的生活了，她被放到了杂物间，乔西一路成长，去上了大学。
甚至，乔西与里克也分道扬镳，像所有成长电影里的少年一样，走向了他们自己的路。
克拉拉没有说什么，但可以想象，她肯定无法理解乔西和里克的分离，他们曾经情感那么炙热，那么真诚，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是的，人是会变的。在那场聚会上，克拉拉第一次发现了这一点，这是她永远无法获得的能力。
毫无疑问，这里面有某种残酷，人性本身的残酷，但是这或许又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因素。
05
克拉拉终于被抛弃了。
她像一个见证者，我们通过她的视角，看到了人心的复杂。
人会后悔，会踌躇，会迟疑，会猜忌，会嫉妒，会伤心，会痛苦，会爱，同时，也会遗忘，会告别。
这里面没有审判，而是一种理解，或者说不理解。我们不知道这样的人类，会将自己送上怎样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