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受到压力的日子,数学从来没有让我失望”——专访数学家丘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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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丘成桐在香港中文大学崇基书院毕业典礼上。(译林出版社供图/图)
十多年前,清华大学副校长彭刚在哈佛大学访学,夜晚和数学系的同事在校园里散步,同事指着楼上的某一个房间说,那是丘成桐的办公室,“他比我聪明无数倍,还比我勤奋很多倍……他要没有那么伟大的成就才奇怪呢。”
丘成桐27岁就攻克了世界数学难题“卡拉比猜想”,34岁获得“数学界的诺贝尔奖”菲尔兹奖,成为该奖项首位华人获得者。如今他72岁,大部分时间住在北京,参与筹办多所高校的数学中心、举办数学竞赛并牵头数学人才培养计划。
1949年春天,丘成桐出生于广东汕头,战乱中随家人南迁香港。他年少丧父,母亲带着子女艰难求生,丘成桐15岁替人补习数学补贴家用,立志要在学术界闯出名堂。他写道,数学的一大神奇之处,就在于“不需要什么成本,也能在数学的天地大展拳脚”。
从香港中文大学提前毕业后,丘成桐赴伯克利大学深造,此后在美国生活了五十多年。他解决了多个著名数学难题,成为几何分析学科的奠基人,拥有哈佛大学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等多重身份。
在数之不尽的成就之外,争议和纷扰也围绕着他。2006年,丘成桐敦促两位中国学者破解庞加莱猜想,质疑者认为他们忽视了另一位俄罗斯数学家佩雷尔曼的成果。在国内,他公开批评自己的学生田刚,以及中国学术界的不端现象。
2021年3月,他的自传《我的几何人生》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在自传中,丘成桐对人生沉浮以及围绕他的话题一一坦陈。“这毕竟是写我的生平,假如我回避一些重要话题的话,好像有点不负责任的感觉。”
数学是他的寄托。丘成桐在采访中说得最多的话是“我不在乎”,谈到数学之外的事——人事的纷扰、媒体的误解,他常说自己不在乎。“精神受到压力的日子,我每以工作为寄托,数学从来没有让我失望。”他在书里说。
2021年3月30日晚,丘成桐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
“一般中国小孩都不问这些问题”
南方周末:父亲的早逝对你的一生有什么影响?
丘成桐:他去世以前,所有的决定、所有的思想都看我父亲,我父亲去世以后要靠自己,我要决定自己的前途。孤臣孽子,经历了这种情形,你知道一个人处世、立志,全部要靠自己,不能再靠别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转变。
南方周末:你童年的经历很不容易,从清贫、底层的环境里突围,身边的教育环境提供了什么帮助?
丘成桐:我父亲是个学者,他知道一个有学问的学者应抱有怎样的想法。学者寻求的高尚境界绝非名和利。但崇高博雅的目标,小孩子们很难体会。没有好的role model(楷模),如何让他们晓得人生的境界是不只在农田里边耕田,不只是在小市场里边做生意,还可以在工程技术、科学发明领域有所贡献。这个对我来说深有体会。我当年小学六年班,考试考得不是最好,全班第一的学生高高大大,学问什么都很好。毕业的时候,我问他你要做什么,他讲要去种田,结果就真的去种田了。当然,种田也是个很好的事情,毕竟晋朝陶渊明在田园生活中寻得人生真谛。但我的同学没有机会认得世界上还有其他事业,没有选择的余地,有点可惜。一个人的思想、想要做什么,跟他接触到的、引导他的成年人有很密切的关系。一个人的背景深刻地影响着他的人生。对他根本没接触过的事,不会有深入的体会。
南方周末:这会不会太出身决定论了,那出身底层的孩子该怎么办?
丘成桐:其实不是出身,是接触的范围和眼界,现在这个年代,电视、网络都很多,一般小孩子都看得到,但媒体中缺乏崇高美妙的事物,于是孩子们并未得到好的引导。电视网络都在传递的信息是只要赚钱就好。所以,小孩子想到的就是努力赚钱而已。尤其现在这个年代,赚钱变成人生最主要的事情。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好几次说到,你接触中国的年轻数学家,很多人缺少对数学的动机和热情,功利的成分多。
丘成桐:对,他们对崇高的数学事业不在乎,对他们来讲,能够生活舒适,能够赚一笔钱,就满足了。第一次交谈可能看不出来,但是多来往后,就能看出他的想法。很简单,假如他对数学有兴趣,就会不停追问数学问题,问有什么办法来解决问题、看什么文献。一般中国小孩都不问这些,他们问得比较多的是我们出国去哪里,去哪里对我以后最好,以后出去怎么能够找到好工作。这些东西并不是不需要,但是他们更注重这些。外国小孩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管,他们认为有疑义,就非要解决它不可,觉得解决了就了不起。有时候他们很狂妄,但是我宁愿看到那种狂妄,不愿见到死气沉沉的学术气氛。但是中国小孩对美妙的数学问题一般都不大在乎,比较沉默。
南方周末:这种功利性和现在的社会氛围有关?
丘成桐:有关。国外的氛围不一样,比如我小孩子十八岁以后,基本上是他们自己的天下,父母讲什么话都不大管,到了大学毕业以后更是这样的。外国的小孩自己做主,和自己的朋友交流。朋友想去华尔街,他们也想去华尔街;朋友想做研究,他也可以考虑,父母的话没那么重要。我两个小孩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做什么,根本不允许我们参与太多意见。所以父母虽然对他们有影响,但影响不是很大。中国小孩受父母的影响是一直不停的,这是一个主要的问题。我们中国人特别讲究孝顺,父母讲什么都要尊重,否则就是不孝。不孝顺是很糟糕的,朋友都看不起你,因此父母期望你去赚大钱,你就觉得有这个负担,非要去赚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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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家卡拉比在1957年提出的猜想,被丘成桐在1977年证明,由此建立的几何空间名为“卡拉比–丘流形”,将几何学带入了全新的领域。(安德鲁·汉森制图)(译林出版社供图/图)
“跟世界第一流的水平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南方周末:你对中国数学有很多批评,不论教学还是研究工作,你认为近几年状况有好转吗?
丘成桐:我想中国改革开放以来走的路,大方向是对的。所以对小事情的批评我觉得很平常,不批评的话,很多事情改不过来。现在中国的研究制度,比以前好多了。其实中国教育部在很多地方都听取了我一些意见。举例来说,我二十年前批评北大的数学教授们自以为学问很了不起,不肯上课,以后都改过来了。我的批评假如完全没有效果,我也不会再批评下去。
南方周末:你公开发出这些批评的时候,担心被人误解吗?
丘成桐:误解很多。举个例子来,媒体夸大地说我要与整个北京大学为敌,我从来没想过这样做。只不过批评北京大学几个做数学的人,当时引起北大很多人对我不满。我再举个例子给你听,大概十年前,我去山东大学演讲,讲完数学以后,他们叫我参加茶会,和他们的老师聊天,我怎么会晓得有一个记者在里面。一般来讲,假如记者坐在那边问我话,应该说明自己是记者,这是做记者的职业规范。没有声明,然后他就问我,丘教授,你认为中国应当走应用科学还是基础科学的方向?我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支持基础科学其实需要的钱很少。他坚决要问多少,我说这个很难讲得清楚。问了两次以后,我说,这个也很简单,我想全中国所有大学的校长不请客吃饭,省下的钱就足够了。这句话给他们引用了,但不引我前面的话,他就说丘成桐批评中国的大学校长乱用钱,请客吃饭用得太多。不讲前因后果,当时一下子成了个大新闻。断章取义,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南方周末:你多次说过,你很多年没有国籍,数学是你唯一的护照。你生活在中美两个国度和文化之间,会不会有孤独的感觉?
丘成桐:孤独倒讲不上。很多人用护照这个问题来做文章,不讲学问,讲护照,有点可笑。事实上我有很多年没有护照,是无国籍。我觉得一张纸、一个签证、一个护照不重要,对我来说,我贡献给国家的是我对国家的感情,我没拿国家任何好处,也没有从政府谋取利益,我对得起良心。最重要的是我对得起中国的老百姓。
南方周末:你对中国数学发展的愿景是怎样的?
丘成桐:中国现在比从前好得多了,但跟世界第一流的水平还有相当远的距离,所以我想需要继续改变,现在我从中学生开始一路培养中国学生。也不在乎学生的年龄,只要身体和思想成熟就行了。我余生希望将中国孩子们的学问带好。其实,年轻人用功很快就能够学好,但不排除有些学者年纪大了以后,拼命学也能学好,中国有一个很出名的数学家叫周炜良,周炜良年轻的时候到德国留学,做得不错,但是回国后中间有十年工夫,不做数学了。他之后决定到美国普林斯顿重新研究数学,并且做出了第一流的学问。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现在年轻的数学家?
丘成桐:我很坦白讲,现在年轻人的学问跟我们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学者的学问水平是有一点距离的,水平下滑,可能是互联网太流行,学问变得比以前肤浅。互联网出现之后,我们习惯阅读很短的文字,同时思考不够,互联网上一天能读的文章,比三四十年前多得多,但是数学界这三十年来的进步是不是比数学三十年前的成就更辉煌?我觉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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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丘成桐与两位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左)、丁肇中(右)在清华大学。(译林出版社供图/图)
“我照实讲了,反而见到他的伟大”
南方周末:你在自传里对很多冲突没有回避,例如和导师陈省身先生有时意见不一致,你都直言不讳,为什么?
丘成桐:这本书是写我的生平,假如我回避一些重要的问题的话,好像是有点骗人。陈先生是我的恩师,我对他很崇拜,我觉得他是伟大的数学家,这是绝对没问题的。但是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缺点,包括我自己在内,我将他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生讲讲,并没有损害我对他的尊敬,也没有损害他是个伟大的数学家这个事实。但是,按照某些媒体写的,找不出他任何错处,并不现实,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科学家,我照实讲了,反而见到他的伟大。我讲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没有诋毁的意思。
南方周末:那么你有做错或反思过吗?
丘成桐:这书里面讲的事情,很多都发生了二三十年了,我不是一朝一日一时冲动写的,我愿意这么写,因为我认为是正确的才会写。当然我自己并不是没有做错过事,做错过的事实在不少,但是我自问没有特别严重的错事,我觉得我的立场还是对的,我无愧于心。我做的很多事是为了帮忙一些年轻人,可能因此得罪了一些有权的人。很多我帮过的年轻人,包括田刚在内,认为我是他们谋求利益路上的障碍,我当时太过偏袒他,这是我的错。他利用我帮他的事实和好处,做了一些不应该做的事。
南方周末:你现在还会随时在思考数学问题吗?
丘成桐:我还是不停地思考,但是坦白说,年纪大了跟从前是不一样了,比不上从前。年轻的时候,注意力能够集中,一个好的数学家不能没有集中的注意力。因为好的问题总是要花时间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天才,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的想法就能够解决问题,没有这回事。所以现在我会跟年轻人合作,他们注意力能够集中,但是有时我能够看得比较远一点。我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可以做好几个重要的题目,我每做一次演讲,一定要做一个新东西出来,我也很有把握做得到,现在做不到了。
南方周末:会不会有失落感?
丘成桐:没有啊,现在我还是写不少文章,跟很多朋友一同写,年轻人能够做得仔细一点,我和他们合作,有时会有不同的做法。我对数学一直以来都有很大的喜好,喜欢它就做研究,没有解决一些出名的难题没有关系。听其自然,不要勉强。
南方周末:你很强调古诗词和人文历史对你的影响,如果用诗句来描述自己的一生,你会选哪一句?
丘成桐:一生太复杂,很难讲。有一次我在台湾做演讲时说过:“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是田园诗人陶渊明写的。就用这个来描述我的心情吧。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