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塔尼亚胡是怎样炼成的?

记者/陈祥 编辑 江淼
6月13日,执政12年的以色列“政坛不倒翁”本雅明·内塔尼亚胡卸任总理职位,黯然下台。
虽然丢了总理宝座,但内塔尼亚胡仍创造了一项纪录——以色列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总理。今年72岁的内塔尼亚胡是以色列第13、17任总理。他第一个总理任期是1996年6月18日到1999年7月6日,第二个总理任期始于2009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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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7月1日,内塔尼亚胡(右边)和一个小伙伴坐在耶路撒冷的家门前。
以色列中小党派林立,历来都是由多个政党联合组阁。登上总理之位的,未必是议会最大党的党魁,但必定是善于平衡各方的领袖。能长期在以色列政坛纵横捭阖,说明内塔尼亚胡是左右逢源的好手。
败走麦城之际,回望内塔尼亚胡从政之路,有一个人对他影响深远。这就是他的父亲——本齐翁·内塔尼亚胡,一名以色列历史学家,笃信保守的犹太复国“修正主义”。
《纽约客》杂志1998年采访了内塔尼亚胡的父亲,文章揭示这位父亲“几乎是一个传奇,一种秘密”,“要了解毕比(内塔尼亚胡的昵称),你必须了解父亲”。
世家子弟有个鹰派老爹
1949年10月21日,本雅明·内塔尼亚胡出生在特拉维夫。父亲本齐翁·内塔尼亚胡(Benzion Netanyahu)1910年出生在波兰华沙,是一位积极投身锡安主义运动的历史学家,以研究西班牙犹太人历史见长。再往上追溯,爷爷是位拉比(犹太教内负责执行教规、教律和主持宗教仪式的人),热衷于去美国和欧洲等地宣讲锡安主义。
英国外务大臣亚瑟·贝尔福,在1917年11月12日致信英国犹太人领袖第二代罗斯柴尔德男爵沃尔特·罗斯柴尔德,正式宣布了内阁在10月31日会议上通过的决议:支持锡安主义者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人“民族之家”,条件是不伤害当地已有民族的权利,但是政治权利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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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8日,内塔尼亚胡父亲在耶路撒冷家中书房里,内塔尼亚胡和父亲在一起。
19世纪末期兴起的锡安主义,此时迎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1920年,内塔尼亚胡的爷爷正是在这一历史关口举家搬迁到巴勒斯坦。他随大溜把姓氏希伯来化,由米雷伊科斯基(Mileikowsky)改成内塔尼亚胡,意为“上帝赐予”。一家人先后居住在雅法、特拉维夫、萨法德,最终定居耶路撒冷。他若眷念故土,则必将和下一代死于纳粹集中营,或者葬身1943年惨烈的华沙犹太区起义。如此一来,不会有内塔尼亚胡在1949年的呱呱落地。
本齐翁进了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1929年获得教师文凭,1933年获得硕士学位。1940年,他去美国担任修正派锡安主义(Revisionist Zionism)领导人泽维·贾鲍京斯基的秘书。贾鲍京斯基是来自俄罗斯的犹太复国主义领袖、作家、诗人、演说家、士兵和敖德萨的犹太自卫组织的创始人。
锡安主义派别错综复杂,当时主要有社会主义锡安主义、自由派锡安主义、修正派锡安主义、宗教锡安主义。修正主义者的观点在当时显得很激进,他们毫不遮掩宣称要在巴勒斯坦组建一支犹太军队,迫使当地人接受大规模的犹太移民。
没多久,贾鲍京斯基同年死于心脏病,本齐翁任修正派锡安主义的执行董事。该组织的政治对手是美国锡安主义组织(Zionist Organization of America),后者显得温和多了。修正主义者毫不顾虑“政治正确”,但日后以色列建国历史完全验证了他们的构想。多年以后,修正派锡安主义在以色列发展出利库德-全国自由运动,简称利库德集团,是以色列最大的右翼保守主义政党。
本齐翁在美国差不多度过了整个二战岁月,同时进修了学术。1947年,他获得美国Dropsie希伯来语系学院(现称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安纳博研究中心)的博士学位。1944年,本齐翁与早在巴勒斯坦学习期间认识的泽拉·西格尔结婚,他们生育了3个儿子,本杰明·内塔尼亚胡是老二。
修正锡安主义者信奉大以色列(Greater Israel),大以色列这一概念有多重含义,修正主义者定义的大以色列疆土差不多是整个英属巴勒斯坦托管地。1947年11月29日,当联合国大会181号决议即联合国巴勒斯坦托管地分割方案通过时,世界各地犹太人欢呼并受到鼓舞,但修正主义们很生气。他们觉得犹太国分到的领土太少了,只占巴勒斯坦总面积的57%。本齐翁等人签署了反对联合国决议的请愿书,发表在《纽约时报》上。
本齐翁于1949年回到以色列。当时国内政坛主力是社会主义锡安主义,遥遥领先的第一大党是工党前身——以色列劳动党(Mapai),他走从政道路失败,改走学术路线也不成功。他一直得不到心心念念的希伯来大学教学职位,转进出版领域,从《希伯来百科全书》的编辑做到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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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内塔尼亚胡和父亲合影,这是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年。
在本国的学术界混不开,本齐翁只好抓住美国的机会。1957年,他去美国高校教书,前后换过几个学院。1971年到1975年,他在康奈尔大学担任犹太研究教授和闪米特语言和文学系主任,算是在美国学术生涯中抵达最高峰。1976年7月4日,长子约纳坦·内塔尼亚胡(Yonatan Netanyahu)在恩德培行动中殉国,成为国民英雄。本齐翁此时已经退休,担任了康奈尔大学名誉教授,他不久后回国定居。
本齐翁是以色列学术界的鹰派,有鹰派名言:“如果他们有选择的话,绝大多数以色列阿拉伯人会选择消灭我们。”2012年4月30日,本齐翁在家中去世。《纽约时报》逝者新闻报道标题是,《鹰派学者本齐翁·内塔尼亚胡去世,享年102岁》。
这么一个以色列鹰派父亲,养育出鹰派儿子本雅明·内塔尼亚胡是再自然不过了。
第二次和第三次中东战争记忆
内塔尼亚胡的童年在耶路撒冷度过,确切说是西耶路撒冷,因为东耶路撒冷归约旦。他出生时,第一次中东战争已经落幕半年多,以色列出乎意料击退了阿拉伯国家们的联合围攻,但失败者们在秣马厉兵等待报仇雪耻。1956年10月29日,第二次中东战争爆发,7岁的内塔尼亚胡第一次体验了战时生活。
埃及纳赛尔政权在1956年关闭了红海亚喀巴湾,禁止以色列使用苏伊士运河;随后单方面宣布将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而英国拥有苏伊士运河公司41%的股份,法国占51%。两大帝国怎能咽下这口气,与以色列制定了夺回运河的作战计划。以色列进攻西奈半岛,英法趁机介入,以要求双方停火为由,派军队驻扎运河区,实现接管运河的目的。
三方联手进攻很顺利,但遇到了美国的强烈反对,美国视此举为殖民主义猖獗横行。战争在11月7日戛然而止,英法以军逐次撤退。
以色列本土在这场战争中未遭遇战火,内塔尼亚胡的战争记忆非常轻淡,他还记得要关上窗户、拉下百叶窗,以防止阿拉伯人袭击耶路撒冷。他印象最深的事,是邻居男孩穿着军装,搭乘吉普车风尘仆仆到家,给大家分享埃及产的巧克力,那是在刚刚占领的西奈半岛的镇子上购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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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副武装的特种兵内塔尼亚胡。总参谋部侦察部队是以色列国防军的一支特种部队,直属以色列军事情报局。
接下来是1967年6月5日到10日的第三次中东战争,即六日战争。当双方都做好战争准备,大战一触即发时,以色列一不做二不休,让空军先发制人将阿拉伯联军空军的支柱——埃及空军摧毁在机场上,为胜利奠定基础。以色列大获全胜,从埃及夺取加沙地带和西奈半岛,从约旦夺取约旦河西岸,从叙利亚夺取戈兰高地。这是20世纪中东战争史上最重要时刻,以色列在6日内如愿获得防卫国土必须的地理屏障。
18岁的内塔尼亚胡,已经在美国上了三年高中,他在战云密布的5月底提前结束考试,回国参战。此时,他21岁的亲哥已经是第35伞兵旅的一名军官。约纳坦1964年6月高中毕业,就从美国回国参军。
父母没有阻拦第二个儿子奔向即将爆发的战争,只是问道:“你确定那里真的会爆发战争吗?”儿子回答“阿拉伯人会把事情做到底的”,而且他想在战前去见一下大哥。
6月1日,内塔尼亚胡搭乘的客机在特拉维夫旁边的罗得机场落地。由于实行灯火管制,机场一片漆黑,他下飞机就回到同样一片漆黑的耶路撒冷。第二天,他根据有人提供的信息,在一片树林中找到了哥哥。哥哥热情拥抱他,请他喝了一杯由浓甜咖啡与茶叶渣混合成的“军队咖啡”。哥哥就目前局势回复弟弟:“我们会赢,没有其他选择。”
战争爆发,6月5日清晨,内塔尼亚胡跑到楼顶看约旦陆军炮击耶路撒冷。多数炮弹落在空旷地,也有击中居民区的。以色列议会大楼、以色列博物馆是攻击目标,但约旦军队炮术太差,未击中目标。他惊叹:“这对我来说是从未见过的画面。”
约纳坦所在的部队,搭乘直升机降落在埃军内盖夫战线后方,攻取要点,为己方机械化部队进入西奈半岛扫清障碍。他们随后转战戈兰高地,在叙军的枪林弹雨下攀登高地。战争最后3小时里,约纳坦带领1个3人小组去巡逻时遭遇伏击,他为救助手下而手臂中弹。弟弟在野战医院的整形外科病房里见到了哥哥,他是所有伤员里惟一没做截肢手术的。哥哥忧伤而平静地说:“你瞧,我跟你说过,我们会赢的。”
约纳坦是一位优秀的军官,他伤愈后进哈佛大学,就读一年后回国再次入伍。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应该保卫我的国家。哈佛是我买不起的奢侈品。”他1973年再次回哈佛校园,但很快又回归军旅。父亲理解儿子的矛盾心理:“他一直梦想着恢复学业,并计划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做。但他总是以缓和军事紧张局势为返回哈佛的先决条件。”他从伞兵部队进入到特种部队——总参谋部侦察部队,在1976年远途奔袭乌干达恩德培国际机场解救人质行动中,他是唯一阵亡的以色列军人。
内塔尼亚胡也加入了陆军,还成为军官,在特种部队——总参谋部侦察部队服役5年。1967年7月到1970年8月,以色列和埃及以苏伊士运河为军事分界线,展开了长达3年的消耗战,主要形式是大规模炮击、空战、突击队袭击。内塔尼亚胡多次参加跨境突袭,多次负伤。
消耗战期间,巴解组织展开一系列恐怖活动以开辟敌后战场,尤其是密集爆发的劫机、袭击客机事件震惊国际社会。1968年12月28日,内塔尼亚胡参与突袭了黎巴嫩贝鲁特国际机场,在地面上炸毁黎巴嫩12架客机和2架货机。3天前,当一架以色列的波音707从雅典起飞时,总部在黎巴嫩的巴解组织之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两名成员,用冲锋枪和手榴弹攻击飞机。1972年5月9日,内塔尼亚胡参加了营救萨贝纳 571 号航班的行动,法塔赫下属的“黑色九月”组织一天前劫机。任务顺利完成,他肩部中弹。
参加赎罪日战争,参观奥斯维辛
1973年10月6日,是内塔尼亚胡生命中重要一天。
这一天,第四次中东战争(又称赎罪日战争)爆发,埃及与叙利亚分别攻击六年前被以色列占领的西奈半岛和戈兰高地。
内塔尼亚胡1972年退伍后去了美国。战争爆发时,他正在麻省理工学院读研究生二年级。在麻省理工和哈佛读书的以色列预备役军官们是个小圈子,连他在内,大家当即告别朋友,前往纽约的肯尼迪机场,搭乘最早的航班回国。
一来到机场,他们就再一次强烈巩固了身份认同感。放眼望去,身在美国、加拿大的以色列预备役军人齐聚一堂。第一班飞机已经离地,众人回国参战心切,导致第二班飞机一票难求。内塔尼亚胡用尽各种关系,给包括在华盛顿的以色列陆军武官在内的人打电话。依靠特种部队5年兵役经历和军官身份,他得到一张机票。飞机上坐满人,许多是博士生、计算机专家、内科医师、物理学家等精英人士,他认得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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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者为本雅明·内塔尼亚胡,1971年,正在总参谋部侦察部队服役期间训练,两人都手持乌兹冲锋枪。
大家都以为这场战争会像过去三次战争一样顺利,以色列最多一周就能打赢。孰料埃及和叙利亚在战争爆发初期旗开得胜,埃军顺利突破苏伊士运河后在西奈半岛长驱直入,叙军以9比1压倒性兵力优势付出巨大损失后突破戈兰高地。以色列空军和陆军装甲部队损失殆尽,眼看就要亡国。
一群乐观的旅美人士,一下飞机就投入十万火急的战线,发现全国上下陷入悲观。深陷水门事件的美国总统尼克松,关键时刻力撑以色列,下令空军“把所有能飞的玩意都飞往以色列”。美苏以空运展开“输血”竞赛,当以色列获得物资补充,动员起预备役部队后,扭转战局,兵锋逼近开罗和大马士革。面对两条战线上遭优势兵力敌军突袭,以色列再次创造战争奇迹,但承受了极高的人员伤亡,2552人阵亡。
内塔尼亚胡因此在倾诉政见的《持久的和平》一书里追忆,在回国航班里坐下环顾四周,看到高级知识分子精英济济一堂,众人不知道死期将至。他感慨:“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程。”
内塔尼亚胡被编入预备役部队,待他所在部队搭乘装甲输送车、吉普车来到南部前线,埃军攻势已被遏制。沙龙将军正在准备强渡苏伊士运河的反攻,内塔尼亚胡所在单位的任务,是在夜间保护装甲部队不受埃及直升机机降部队的偷袭。
“但更常见的情况是,我总是听到有人用平静的语调告诉我,哪些朋友已经在第一轮战斗中身亡。其中许多人,我还记得他们孩提时候的模样,我总在想他们的家人是否已经听到这些噩耗。在反击中丧命的人数更多,其中就有我自己部队里的士兵,他们的照片后来挂满了部队图书馆的整面纪念墙。”他这样回忆这场为期18天的悲壮战争。
正是因为有丰富的军事经验和战场生死体验,特种兵出身的内塔尼亚胡一直笃信,战争预警时间是以色列存亡的前提条件,国家要在战争爆发后有足够时间调动预备役军人,军队要有调动人员和设备的最小空间。所以,以色列一定要牢牢掌控军事缓冲区。
1987年,时任以色列驻联合国大使的内塔尼亚胡,访问了尚在铁幕下的波兰。他带着国会议员们、本国和其他国家的犹太年轻人,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遗址。他们穿过营地大门,看到了大门上刻着的那行臭名昭著的字“劳动使人自由(Arbeit macht frei)”,他们沿着从奥斯维辛(一号营区)到比克瑙(二号营区)的铁轨步行,直到铁轨尽头。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铁轨两侧曾是火葬场,每天有列车把他们的前辈们运到这里,成千上万人被驱赶进毒气室,赤裸的尸体再拉进火葬场化为灰烬。内塔尼亚胡在实地沮丧地发现,死亡工厂并不大,一架重型轰炸机的到来就能使它停止运转几天,但盟军当年就是不攻击集中营及周边铁路,虽然轰炸过奥斯维辛几英里之外的战略目标。自己民族何以走到如此无助境遇,犹太人何以无力,他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碰撞下再次思索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他亲身经历过三场战争,其中在最惨烈的赎罪日战争中参战,还上过反恐战场多次。“随着以色列国家的建立,大多数犹太人很快意识到军事力量的至关重要性——这个改变远比过去逐渐失去这种意识更快和更惊人。”他分析,“如果说犹太人从一个好战的民族变成一个温顺的民族需要经历几个世纪,而一个新生的犹太主权国家再次意识到军队的作用仅用了几年的时间。”
家庭环境、战争见闻、特种部队经历、亲哥死于对战1970年代恐怖主义的决定性一役,共同塑造了内塔尼亚胡的鹰派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