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祛魅时代的学术与政治——韦伯志业演讲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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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作者刘擎
文 / 刘擎
一个世纪以前,1917年11月7日,在德国慕尼黑市的斯坦尼克艺术厅(Kunstsaal Steinicke)举办了一次演讲,主题为“学术作为志业”。听众席挤满了年轻的大学生,还有不少著名的学者,因为主讲人是当时德国负有盛名的思想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一年多之后,韦伯在同一个地方又做了一场演讲,题为“政治作为志业”。这两篇演讲后来结集出版,史称韦伯的“志业演讲”,成为20世纪西方著名的思想文献,获得了经典地位。
韦伯的志业演讲虽然有名,但似乎内容庞杂,行文曲折,普通读者可能难以得其要领。这篇导读文字,希望能尽力简明地讲解这两篇演讲的论题与背景,阐明其对理解学术与政治为何重要,这其中包含哪些非凡的见解,以至于堪称经典。
韦伯的思想生涯
理解韦伯的思想,有必要了解他的生平特点。韦伯出生于1864年,学术生涯起步很早,25岁就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不久之后,在柏林大学担任讲师。1894年就被弗赖堡大学聘任为正教授,三年以后,又获得了海德堡大学一个重要的教授席位,当时年仅33岁,令同辈学人望尘莫及。
但很可惜,1897年秋,韦伯患上了精神疾病。那一年,他父亲去世,此前父子俩有过激烈的争吵,却再也没有和解的机会,这给韦伯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冲击,引发了他的抑郁症。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时而处在精神崩溃的状态,完全停止了学术工作。学校为挽留他,给了他三年的带薪假期,但最终他还是辞去了教职。
1901年,韦伯开始康复,虽然有轻微的反复,但已经能重新投入工作。1903年,他担任了重要的学术编辑职位,同时开展基础性的社会科学研究。但直到1918年,他才重返大学,先是在维也纳大学授课一个学期,后来接受了慕尼黑大学的正式教职。但不幸的是,这个教职他只做了一年。韦伯染上了当时肆虐欧洲的西班牙流感,引发肺炎,于1920年6月14日英年早逝,年仅56岁。
韦伯的思想生涯有两个突出的特点。第一,他的研究领域非常广泛。学术界常常将他与马克思和涂尔干的名字放在一起,并称为现代社会学的三大奠基人。但韦伯的研究横跨了经济、政治、历史、宗教和哲学等领域,甚至对古典音乐也有独到的研究,他是一位博学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第二,韦伯广泛介入了公共讨论,在报刊上发表过重要的政论文章,还直接卷入了许多政治活动,包括在一次大战中从军,参与野战医院的管理和建设,作为德国战后谈判使团的顾问参加凡尔赛和会,以及讨论起草“魏玛宪法”等工作。
因此,韦伯不只是纯粹的书斋型学者,他还是德国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学术和思想遗产具有广泛而持久的影响,被视为西方现代历史上的一位思想巨人。
世界的祛魅与现代的精神境况
韦伯的学术贡献丰富而卓越,其中对现代世界特征的洞察尤为重要。在“学术作为志业”的演讲中,有一个被广泛引用的著名段落:“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重要的是,因为世界已经被除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经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在这里,“世界的除魅”(或译作“祛魅”,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极为凝练地表达了韦伯对现代社会的根本判断,也是影响深远的一个见解。
但“世界已经被除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用简单化的比喻可以这样说:现代的来临意味着一种觉醒,像是世界到了“梦醒时分”,解除了古代迷梦一般的魅力或者魅惑。
在现代之前,人们生活在一个魅惑的世界中,相信其中有神存在,有精灵和鬼怪出没,灵性不只限于人类,动物也有灵性,甚至万物有灵。这些超越人类经验感知的所谓“超验”的存在,是冥冥之中难以言说的神秘事物,却构成了古代精神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因此,古代世界笼罩在神秘的精神之中,让人难以理解,无法参透,也因此让人敬仰和畏惧。恰恰是这种神秘精神,让人类与整个宇宙连成一体,并从这种联系中获得生存的意义。古代人的终极价值,生命的根本意义,不是人类自足的,而是依托于比人类更高的存在,依赖于宇宙的整体秩序。人们往往通过宗教信仰和仪式,通过与超验存在的联系,确立生命的意义与目的,获得所谓“安身立命”的根基。
后来,西方历史进入了现代。经过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科学革命之后,西方人越来越倾向于以理性化的方式来探索世界和自己,也就是说,越来越信奉科学的认识模式。科学是理智化活动的典型体现,依靠冷静的观察、可靠的证据、严谨的逻辑和清晰的论证。科学论述的特点是可观察、可检验、可质疑、可反驳、可修正,在根本上抵制神秘、反对迷信。
在这种理性化和理智化的时代,人们很难再轻信古代的玄思妙想,不再接受各种“神神道道”的话语。世界被理智化了,也就是被人看透了。比如,在漫长的古代历史上,日食或月食曾被视为神秘的天象,而当现代天文学揭穿其中奥秘,这些以往“神秘”的天象变得清澈而简单,一下子就失去了迷魅之处。世界被看透了,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之处。人们相信,即使有些事情一时还看不透,但在原则上终究是能被看透的,其中的奥秘迟早会被破解。
韦伯告诉我们,随着现代的来临,一场精神的巨变发生了:古代世界那种迷雾一般的魅惑,在现代的“清晨”被理性化的光芒驱散了。现代人在回望古代世界的时候,会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这就是所谓“世界的祛魅”。
需要注意的是,韦伯将“世界的祛魅”视为现代转变的精神特征,这是对客观事实的描述,并不带有价值判断的倾向。他并没有说这一转变是值得庆幸的,也无意去赞颂祛魅之后的世界。
实际上,韦伯对此怀有复杂暧昧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这个“梦醒时分”对许多人来说,在精神上是格外“荒凉”的,信仰失去了以往神秘的根基,而科学又无法为生命的意义提供新的根本依据,终极价值不再具有客观性和公共性,会让人茫然若失。因此,韦伯才会说,“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经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
然而,世界的祛魅是现代世界的真相。韦伯主张,无论对此感到多么无助,多么失落,我们必须直面这个真相,这就是所谓现代性的境况。在这种条件下,学术生涯以及政治事业,到底还有什么价值?我们如何从事学术和政治?这些都变成了极具挑战性的困难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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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性的诚实:志业演讲的背景与基调
古今中外有许多为人传诵的演讲词,人们熟知的名篇佳作大多具有激荡人心、感人肺腑的力量。而韦伯的这两篇演讲则相当不同,没有激发共鸣、感染听众,反倒是刻意地回避听众的期待,抑制他们的激情。因此,这两篇演讲都有一种格外冷峻的风格。领悟这种冷峻的基调,是解读这本书乃至韦伯思想气质的入门钥匙。
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文本,会发现两篇演讲的开场与结尾都是精心布局的。两篇演讲的开头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在“学术作为志业”的开篇中,韦伯说他习惯用一种“学究气”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对于“学术究竟有什么意义”“学者需要具备哪些条件”,他没有直接告诉听众所期待的答案,而是用一种迂回的、有点学究气的方式,慢慢进入主题。
类似的,在“政治作为志业”的演讲中,他开场的第一句话就说,“在某些方面注定会让你们失望”。这里“失望”这个词对应的德文单词意思有点复杂,同时有“失望”“幻灭”和“挫折”的意思。韦伯知道,听众非常期待他能对当时紧迫的政治现实发表明确的见解,但他从一开始就坦言,他不准备去满足这种期待,相反,他可能会让大家感到挫折和失望。
那么,韦伯为什么拒绝迎合听众的期待?为什么要故意采用带有“间离效应”的修辞策略?在我看来,这是源自他对当时历史背景和德国局势的洞察和忧虑。
韦伯所处的时代,见证了德国的巨大变迁。在20世纪初,德国经济迅速崛起,在1913年超过了英国,跃居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次年就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思想文化方面,当时的德国出现了各种相互对立的政治立场和思想流派,有“左倾”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有右翼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和军国主义,还有文化悲观主义和新浪漫主义等。
各种思潮和观点,彼此之间纷争不休,走向对立分化,德国在精神上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在战争的阴影下,在思想界充满争议的氛围中,年轻人普遍感到迷茫,迫切希望有一位伟大的导师,能以先知般的确信为他们指明方向,对纷乱的问题给予明确的答案。
韦伯是德国思想界最具影响力的人物,而且他是一个极有魅力的演讲者,他完全有能力满足年轻人的心愿,做一番才华横溢、俘获人心的演讲。但他刻意回避了感召人心的言辞,有意识地选择了格外冷峻的方式。因为他看到了当时德国精神氛围的危险。
思想界弥漫着狂热与骚动的情绪,很容易让煽动家和假先知大行其道,他们编织迷人的幻觉,散布言之凿凿的错误答案,鼓吹虚妄的信心,误导人们去寻求虚假的希望,走向极端狂热,或者传播貌似深刻的虚无主义,让年轻人陷入不可自拔的悲观和绝望。韦伯决意要做一名抵挡者,要抵御这些迷惑对思想的腐蚀。
韦伯坚信,学者遵循的最高原则是“智性的诚实”(intellectual honesty),就是要揭示真相,无论真相有多么严酷。但同时,他又不希望人们被严酷的真相所吓到。揭示真相是为了让人清醒、清澈和清晰,而不是在发现真相之后陷入伤感、绝望、虚无或者狂热。这当然是十分艰巨的任务,需要一种罕见的审慎与均衡感才可能达成。
志业演讲的冷峻基调正是来自韦伯的审慎。一方面拒绝虚妄的信心,因为他明白,在祛魅之后的现代世界,以往单纯的信仰和价值不再具有不证自明的坚固性,而在德国陷入战争的危急时刻,所有紧迫的现实问题也都不会有简单明了的现成答案。
在这样的处境中,无论从事学术还是政治,前人信奉的那种明确而伟大的意义不再可信,而且在实践中会面临艰巨的挑战和考验。在此,谁要是宣称自己能够提供确定无疑的信念,给出可靠无误的答案,那就是在蛊惑人心,就是假先知。
在另一面,韦伯同时又要抵制极端的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他需要在复杂而不确定的时代中,细心分辨什么是“可知的”与“不可知的”,什么是“可为的”与“不可为的”,以及两者之间的界限,从而论证,我们在放弃虚妄的信念之后,并非无路可走,仍然可以有所作为。
因此,韦伯同时要与“狂热”和“绝望”两面作战,他试图在各种蛊惑人心的喧哗之中发出冷峻的告诫,引导人们走向清醒,认清现代世界的特征和自身的处境,从而在良好的现实感中寻求有限的希望,在审慎的判断中付诸积极进取的努力。
明白了韦伯所处的时代以及他所信奉的“智性的诚实”,就能够理解他冷峻的基调,并发觉其中也蕴含着审慎进取的品格,这突出地体现在演讲的结尾之处。对照阅读两篇演讲的结尾,我们也会发现有类似之处。
在“学术作为志业”的结尾,韦伯引用了《圣经·旧约》的一段经文,那是《以赛亚书》中与守夜人的问答:“守望的人啊,黑夜还要多久才会过去呢?”守夜人回答说:“黎明就要来了,可黑夜还没过去。如果你还要问,那就回头再来。”他由此告诫听众,如果你想要期待新的先知,期待新的救世主,那还为时过早,黑夜还没有过去!这是击碎虚妄的梦想,唤醒你面对现实。但韦伯同时也劝导年轻人,黑夜是等不过去的,在黑夜里,我们仍然应当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这是激发和鼓励一种踏实而审慎的积极态度。
而在“政治作为志业”的结尾,韦伯引用了莎士比亚的一段十四行诗,那是赞美萌生在春天的爱情,成熟于夏日的诗篇。然后他说,政治的情况若能如此就太美妙了,但韦伯坦言“这不会发生”。德国迫切需要真正成熟的政治家,却仍然没有出现。韦伯预言十年之后再来回望,情况可能会更糟,那很可能“已是反动岁月降临到我们头上很久的时代”,今天的大部分希望会落空。
的确,历史应验了韦伯的忧虑,此后的十年,正是纳粹势力从发端走向兴盛夺权的反动岁月。他说等待我们的不会是“夏日将临”,而是“冰冷难熬的极地寒夜”,这是相当暗淡的前景。但即便如此,他仍然阐明了“政治成熟”的标准,并坚信唯有达到这种标准的政治家才值得最高的敬意。
两篇志业演讲分别以“夜晚之黑暗”与“冬日之寒冷”的比喻收尾,韦伯以智性的诚实坦言,无论投身学术还是从事政治,你都将陷入艰难的局势,会经历严峻的考验。韦伯没有掩饰自己悲观的判断,但在他冷峻的告诫之中,饱含对“学术”与“政治”这两种志业的深切敬意,也因此蕴含着诚恳的激励,期望年轻人在认清艰巨的挑战之后不陷入绝望,仍然能以热情的心态与清醒的头脑去直面挑战,怀着踏实的英雄主义,致力于这两项值得献身的事业。
思想的清明:学术之可为与不可为
“学术作为志业”的主题似乎很明确,针对在场的青年学生来讲解如何从事学术工作的问题。但我们后来会发现,韦伯实际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从“如何做学术”转向了“为何要做学术”的发问,最后切入根本性的大问题:在现代世界中,学术本身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演讲一开始像是“就业指南”,似乎有点琐碎,相当“学究气”地探讨学术工作的外部条件,告诫年轻人,现在从事学术工作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学术工作依赖于制度环境,而现在大学的体制条件不容乐观。德国本来有洪堡大学这种“自由大学”的理念和传统,但现在的德国大学变得越来越像美国,非常专业化,学科分工明确,像是工厂里的劳工。而且学术象牙塔的等级严密,年轻人向上晋升的过程艰辛而漫长,常常听凭运气的摆布。
讲述学术外部条件的严峻现状,是要对渴望献身于学术的年轻人泼冷水:学术工作投入很大而回报很少,作为谋生手段“性价比”很低,像是“一场鲁莽的赌博”。韦伯告诫年轻人,不要对运气心存幻想,如果选择了“学术”这条不归路,那就不要郁闷,不要怨天尤人。
既然外在条件如此严峻苛刻,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投身于学术生涯?这必定需要来自内心的支持。因此,韦伯把话题转向了“对学术的内在志向”,就是对学术的热爱与激情,这种“在局外人看来的痴迷”,标志着真正学者的人格气质。但这种热情不是所谓“个人性情”的展现,不是“一场表演”,不是对学者自身的沉湎自恋,而是朝向学术本身的奉献,接近信徒对宗教的奉献。
在此,我们就可以来解释演讲标题中“志业”(德语的Beruf)这个词的意思。“志业”这个词在汉语中多少有生造的意味,对应的英文翻译是“vocation”,包含“召唤”(calling)的意思。志业超越了单纯作为谋生手段的职业,是一种听从神圣召唤、怀有信仰和使命感的精神活动,有点接近中国人讲的“神圣事业”或者“天职”。
如果将学术当作志业,那么问题好像就解决了。献身于学术似乎就有了明确的理由:就是对学术本身不计功利得失的激情,来自“为学术而学术”的信仰。但恰恰在这里,更重大的问题出现了:凭什么学术能够作为“志业”?学术本身究竟有什么独特的价值,以至于能让人对它抱有神圣的信念和持久的信心?由此,这场演讲就从一个“就业指南”转向真正核心的问题:学术究竟有什么意义?韦伯接下来的长篇论述,既出人意料,又摄人心魄,可以分成两个部分。
首先是否定性的论述,就是论证学术并没有人们通常以为的那些价值和意义。在揭示了种种错觉和误会之后,韦伯转向了肯定性的论述,试图最终阐明学术还可能有什么意义,为何还能作为“志业”值得我们奉献。
韦伯的否定性论述可以称作“学术之不可为”。他出乎听众的预料,没有去为学术的神圣价值做辩护,相反,他试图揭示,通常人们对于学术抱有的那些信心和信念是未经充分反省的,传统所确认的学术价值在现代世界中可能根本不可靠。
他首先将学术(也就是德语所称的“精神科学”)界定为“理性化和理智化”的工作,然后逐一反驳人们对学术价值的流行理解和传统认知。比如,学术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吗?韦伯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认为,理智化进程中,人割裂了与宇宙秩序的精神联系,我们反而难以整体性地、充分地来把握世界和自我。
再比如,学术能够帮助我们获得更完满的人生吗?韦伯认为不能,相反,由于学术发展,我们的人生反而难以完满了。在传统社会中,我们对世界是相对熟悉的,过完了一生会有一种“享尽天年”的感觉。而现代知识的不断更新,带给人们“日新月异”的感受,一切都是速朽的,于是我们过了一生,也只能理解人类文明进程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死亡不再是“圆满”而是中断,生命的意义未曾充分实现,因此有一种残缺的感觉。
更为重要的是,从讨论柏拉图著名的洞穴寓言开始,韦伯打破了人们长期信奉的关于学术的传统神话。大家或许知道,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开头讲述的洞穴寓言。被禁锢在黑暗中的奴隶,走出洞穴看到了太阳,发现了最高的真善美。这个寓言是西方思想“启蒙”的原型,而理智化的进程就是从洞穴向上攀登、迎接光明的历程。
因此,以理智化为特征的科学或者学术一直被认为具有“道路”的意义,由此通向真理、善和美、“通向真实的存在”“通向艺术真实”“通向自然”“通向上帝”或者“通向真正的幸福”。而韦伯以极为凝练的思想史分析,阐明了现代学术恰恰是通向“意义破碎化”的道路,是通向“怀疑”的道路。
因为理智化发展的结果表明,真善美不是和谐的整体,而是相互分裂的,科学真理不能告诉我们世界的意义,无法为宗教或信仰奠定基础,无法解决多元价值之间的纷争,也无法为我们选择生活的终极目标和政治判断提供根本指南。因此,所有以往对于“道路”的理想都不过是幻觉,学术已经失去了传统期许的价值和信心。
想象一下,假如你是当时台下的一名听众,会有怎样的心情?会不会有一种幻灭之感?所幸的是,韦伯在击碎了种种幻觉之后,仍然保留了一些希望。他指出,学术虽然不具有人们以往相信的意义,但仍然有三种价值。
第一是实用性的价值,学术能够帮助人们“计算”,能够通过证据和分析来辨析状况,使人更好地理解自身的处境,从而有效地权衡利弊和控制行为。第二,学术具有思想方法的价值,能促进思维训练,扩展思考的工具。这两种价值浅显易懂,韦伯只是点到为止。最后,他阐述了学术的第三种,也是最重要的益处,在于使人头脑“清明”。
但“清明”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已经知道,理性化和理智化已经让世界解除了迷魅,在这种现代境况下,学术探索无法论证人们应当皈依哪一种宗教,信奉什么样的终极价值,这就是韦伯讲的“诸神之争”局面:人们秉持各自不同的信仰,学术对此无法做出高低对错的裁决。
但韦伯认为,学术仍然有助于我们认识,一旦你选择了某种立场,你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达成自己选定的目标,你如何才不会陷入自相矛盾,才能避免事与愿违;学术也有助于我们认清,恰恰因为立场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为其后果承担责任。这就是韦伯所讲的“思想的清明”。具备这种清明,我们才能获得“内心的一致性”,形成完整的人格。
学术无法解除我们抉择的负担,无法代替我们承受抉择的责任和危险,但提供了对行动手段的认识,对可能结果的预期,有助于我们在抉择之后更为清醒而明智地行动。学术的价值和意义虽然有限,但韦伯相信,在祛魅之后的世界里,“启人清明,并唤醒责任感”的事业仍然弥足珍贵,值得当作“志业”去追求。
(本文节选自刘擎所著《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一书由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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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
刘擎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1年4月
在当代中国传统文化的纵向传承与外来文化的横向互动中,在这种“纵横交错”的文化背景下,刘擎教授通过发人深省的文字启发我们以理性化的方式来探索世界和自己,思考“人应当信奉什么”“应当怎样生活”“如何理解和应对困境”等诸多问题。
这部作品兼具敏锐的历史意识与深切的现实关怀。刘擎教授结合历史、文化、政治、哲学等众多元素,解读社会发展变化、思想的演进,以求大众在面对这个时代时,能够辨析问题与观念的来龙去脉,澄清我们的处境与自我理解,重建对未来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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