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古道尔:那些黑猩猩教会我们人类的事

编辑荐读:第一次认识简·古道尔,是在大学的一次讲座上。当时,来中国访问的她,讲述了自己与黑猩猩之间的故事。她讲述的一个细节是,一只黑猩猩对她伸出手来,她握住了它的手,她凝视着它,它也凝视着她,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走进它的世界。这个细节,让人动容。
多年后,当我读完《点燃希望:古道尔的精神之旅》这本书,当年的一幕又再度浮现在眼前。
在这本书中,古道尔从自己的童年写起,回顾了自己六十多年来的人生经历。她自小在充满爱和信仰的环境中成长,大猩猩玩具是她的幼年玩伴。当她成为著名古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的秘书后,爱上了观察黑猩猩的工作。
在贡贝与黑猩猩们的相处,让古道尔感受到了《圣经》里的那种平静。她发现,黑猩猩也会使用工具,也会下意识护住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会撒娇。在这样的时刻,它们和人类很像。
同样和人类很像的是,黑猩猩也有残暴的一面,比如母猩猩会杀死其他母猩猩的幼崽。但大多数时候,黑猩猩之间是友好和彼此关爱的。古道尔认为,人类或许应该向黑猩猩学习相处之道。
在这本书中,古道尔提到了人类破坏环境造成的危险、不公、物欲、种族屠杀等问题。她为我们这个世界深深担忧。在她看来,保护动物,不只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更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和尊重。只有学会善待自然和动物,人类才能学会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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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简·古道尔&菲利普·伯曼
我到贡贝后不久,就观察到黑猩猩之间经常表现出友好和关爱行为,我对此很感兴趣,也感到很高兴。在一个群落中所观察到的相安共处的行为要大大多于侵略行为。在一个黑猩猩小群体中,有时候确实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一点侵略行为。
当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些黑猩猩也会表现出暴力和残酷。可是同一群体的成员之间的打斗最多也只有几秒钟,而且难得有成员受伤。在大多数情况下,同一群落成员之间的关系是和平友好的。我们经常看到他们相互表达关心、帮助、同情、利他精神,而且无疑还有某种形式的爱。
黑猩猩通过大量身体动作来表达自己。别后重逢的朋友会相互拥抱和亲吻。他们突然感到恐惧或者兴奋的时候,会伸出手去相互抚摸——有时候他们会极力寻求接触,拥抱对方,张开嘴吻对方,拍拍对方或者握握对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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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梳理毛发是最重要的亲善行为,友谊会因此而得到维系,不良关系会因此而得到改善。相互梳理可以使成年黑猩猩长时间地处于友好和放松的行为状态。这样的梳理有可能长达一个多小时,他们用手指去触摸对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梳理可用以使紧张或者不安的伙伴得以平静。母猩猩经常用这种方法抚慰不安宁或者情绪低落的小猩猩。黑猩猩在玩耍的时候,有大量的身体接触,他们相互呵痒,或者像摔跤似的抱起来在地上打滚。这种欢乐的游戏常常伴有响亮的咯咯笑声,就连群体中的成年成员有时也不得不加入其中。
在贡贝呆了几年之后,我们对复杂的黑猩猩社会中相互之间的社会关系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发现,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特别牢固而且持久,这不仅是母亲与子女之间,而且子女与子女之间也是如此。我从对“弗洛”及其一家的长期观察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发现她不仅奋不顾身地去保护自己的未成年子女“弗林特”和“菲菲”,而且会帮助她已成年的孩子“菲根”和“菲本”。
“弗林特”出生的时候,“菲菲”的精力很快就转移到小弟弟身上。等允许她跟小弟弟玩的时候,她立即就跟他一起玩耍,替他梳理毛发,还带着他到处跑。她的确成了母亲的好帮手。最后我意识到,所有未成年猩猩对自己家庭新添的成员都非常好奇和兴奋,这种同胞亲情可以维系许多年。在从成长到成年的过程中,兄弟之间会成为好朋友,成为盟友,在社会冲突中或者受到其他猩猩攻击的时候会相互给以保护。
这样的同胞亲情具有几方面的适应性。有一次,9岁的“波姆”领着她的弟弟在林中小径上行走,突然她看见前面路上盘着一条大蛇。她发出轻轻的报警声后就很快爬到树上。可是她3岁的弟弟“普罗夫”当时行走还不稳,没有理会她的警告。
也许他不明白那声音的含义,抑或是他没有听见。他离那条蛇越来越近,这时“波姆”毛发倒竖,大惊失色,吓得张开了嘴巴。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赶紧从树上下去,一把拉起“普罗夫”爬到树上。
在孤儿“梅尔”与他未成年的保护者“斯平德尔”之间有一段极为感人的故事。“梅尔”3岁零9个月的时候死了母亲。他没有哥哥或者姐姐来收养他。使我们感到惊讶的是,12岁的“斯平德尔”收养了他(我们原先以为他会死掉的)。虽然贡贝的所有黑猩猩都有一些共同的基因,“斯平德尔”显然并不是“梅尔”的近亲。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变得难分难舍,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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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的时候,“斯平德尔”总是等着“梅尔”;他还让“梅尔”骑在他背上。“梅尔”害怕的时候或者天下雨的时候,他甚至像母猩猩带幼仔那样,允许“梅尔”搂着他的腹部。
更了不起的是,如果在兴奋的社交场合,“梅尔”离那些大雄猩猩太近,“斯平德尔”就会赶紧过去把他拉开,因为在那种时候有些规矩会被置之脑后。虽然这往往意味着他自己感到受不了。这种密切的关系持续了整整一年。
“斯平德尔”救了“梅尔”一命,这是毫无疑问的。“斯平德尔”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为什么要给自己添麻烦,去照顾一个跟自己没有亲缘关系、弱小多病的小猩猩呢?这也许是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的。
“梅尔”的母亲死于一场流行疾病,“斯平德尔”年迈的母亲也死于那场流行病。如果想想这一点,也许还有点意思。一个12岁的雄猩猩虽然已经完全可以自卫,但仍将在母亲身边呆很长时间,特别是当他和成年雄猩猩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或者在打斗中受了伤害之后。
会不会是丧母在“斯平德尔”的生活中留下空白的原因呢?是不是跟一个依附于他的小猩猩在一起有助于填补这个空白呢?是不是因为“斯平德尔”产生了类似我们所说的恻隐之心呢?也许是兼而有之。
动物园里的黑猩猩一般都关在封闭的空间里,四周环以注水的壕沟,或部分由注水壕沟隔开。由于黑猩猩不会游泳,所以经常发生溺水死亡的不幸事件。受害者的一个或者几个伙伴总是面对极大的困难想进行营救。有关这类英勇营救行为或者营救尝试的故事不少。有一次,一个成年雄猩猩在试图营救一只溺水小猩猩时丧生,而那只小猩猩并不是他的孩子。
研究进化的生物学家们认为,帮助自家成员的行为不是真正的利他主义行为。他们认为,你和你亲戚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共同的基因,所以你的行为只是为了确保那些可贵的基因尽可能多地得以保存。虽然你在帮助行动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你那得救的母亲、兄弟姊妹或者孩子将确保你的基因在后代中得以保存。所以,你的行为基本上还应被看成是自私的。
那么如果被你所救的对象跟你没有亲缘关系呢?这被解释为“交互利他主义”——现在帮助你的同伴为的是希望他将来能帮助你。这种社会生物学理论虽然有助于理解进化过程的基本机制,但用作解释人类——或者黑猩猩——行为的唯一理论往往有陷入简化论的危险。虽然我们不能否认我们的生物本性和本能,我们千万年来毕竟一直是处于文化进化的过程之中。有时候,我们所做的事跟任何想保存基因的希望都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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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理查德·道金斯在接受《伦敦时代杂志》采访的时候也这样说:“如果我们看见有人伤心落泪,我们大多数人会走过去,用一只胳膊搂住他们,设法安慰他们。这样的事情我会以无法抑制的冲动去做……所以说,我们知道我们可以超越自己达尔文主义的过去。”当被问及这怎么可能的时候,他笑了笑说他不知道。可是我逐步意识到,这里有一个简单而且不言自明的解释。
在母亲与孩子、在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中,关爱、互助和安慰的模式是经过千百年的演化而产生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模式对家庭成员的利益显然有莫大的好处,而从进化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所以这些行为就越来越牢固地植根于黑猩猩(以及其他高级社会化动物)的遗传物质中。
我们可以预料,经常与熟悉的伙伴在一起的个体——他与他们一起玩耍、梳理、行走、觅食,与他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会把他们当成自己家里的荣誉成员。那么,显然,他对这些荣誉成员所表现出的情绪低落或者请求,很可能会作出像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家庭成员一样的反应。换句话说,一个亲密、非血缘关系的伙伴受到的对待,有可能像有亲缘关系家庭成员一样。
在许多人类文化中,同情心和自我牺牲精神得到高度评价。如果我们知道某个人(尤其是自己的好友或者亲戚)在受苦,我们也会感到难受。只有做点什么,帮帮他(或者试图帮帮他)才能减轻我们的难受程度。我们也可能会感到有必要帮助那些我们并不认识的人。一旦我们听到有关地震灾民、难民或者世界上其他地方有人在受苦受难,我们就会给他们送钱、送衣物或者医疗器械。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让别人为我们的善行鼓掌?是不是因为我们看到饥肠辘辘的儿童或者无家可归的难民之后产生了同情心,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感到愧疚,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如此富有,而他们却如此贫寒?
如果我们行善事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或者只是为了减轻我们内心的愧疚,那是不是可以说,我们的行为归根结底是自私的?有些人会提出这样的观点——而且某些情况下可能的确如此。但是我认为,接受这种归纳主义的观点是错误的——甚至是危险的,因为它在给人类所有真正非常崇高的东西上抹黑。
……
我们人类一半是罪人,一半是圣人,具有从我们祖先那里继承来的两种对立的倾向,忽而把我们拖向暴力,忽而又把我们拖向仁爱和同情。我们是不是要永远被这样拖来拖去,忽而变得残暴,忽而又变得仁慈呢?我们有没有能力控制这两种倾向,而选择我们所希望的方向呢?这些都是20世纪70年代早期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我对黑猩猩的观察至少给了我一些启示。
我意识到,黑猩猩虽然在想干什么的时候比我们人类要自由,但也不是不受任何束缚的。随着年纪变大,他们往往也抛弃了已经被磨掉的小孩脾气。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发疯似的在灌木丛中胡乱奔跑,有时候会在挡住他路的旁观者身上打两下,不过那只是为了出出气而已。在类似的情况下,人类可能会破口大骂或者气得拍桌子。
黑猩猩化解紧张局面的本领特别值得称道。打斗中的受害者尽管显得非常害怕,但他(她)常常会走到侵略者面前,发出恐惧的尖叫或者呜咽声,作出表示屈服的手势或者姿势,比如弯腰在地上爬或者伸出手表示恳求,仿佛是在恳求对方应允。侵略者一般都会作出反应——在恳求者身上碰一碰,拍一拍,甚至亲一亲,拥抱拥抱。受害者明显放松下来,和谐的社会交往得以恢复。确实,黑猩猩在多数情况下的所作所为很符合我外婆最得意的口头禅:他们不记隔夜仇。
在荷兰一家动物园里生活着一个黑猩猩群体,其中有一只雌猩猩有令人惊叹的和解技能。每当两只成年雄猩猩发生冲突之后紧张地坐在那里,相互避开对方的目光时,这时候整个群体里就会出现明显的骚动。这头年老的雌猩猩就会先给其中一个梳理毛发,在此过程中,她逐渐向他的对手靠拢——那个雄猩猩会随着她慢慢挪动。这时她就丢开第一个,开始给他的对手作同样的梳理。
最后,两只雄猩猩已经离得非常近,近到可以同时给她梳理了。现在他们之间只隔着她,于是她悄悄地离开了他们。梳理使两个雄猩猩都冷静下来,谁也不必首先来打破僵局,于是他们也相互梳理起来。
我想,如果黑猩猩尚且能够控制自己的侵略倾向,化解失控的危局,我们人类肯定也能。
(本文节选自简·古道尔&菲利普·伯曼所著《点燃希望:古道尔的精神之旅》一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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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 | 翻译好书 | 纪实
《点燃希望》
【英】简·古道尔&菲利普·伯曼 著
祁阿红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年5月
本书是英国著名生物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简・古道尔的回忆录。
简·古道尔1934年生于伦敦,她自幼对动物行为极感兴趣,二十多岁时赴非洲任古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的助手,1960年在贡贝动物保护区设立营区,观察该地黑猩猩的行为。1965年,古道尔获剑桥大学动物行为学博士学位。1991年,她倡议并成立了“根与芽”组织。1995年,她被英国女王授予勋爵爵位。
值班编辑 |珠 兰
值班主编 |陈军吉
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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