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万字的《王锦光先生学术文存》出版,走近中国古代科学的群星闪耀时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孙雯
站在浙江大学西溪校区的门口,望向天目山路与杭大路交汇处——这里人来车往,繁忙异常,但因一座红绿灯装置,一切行止有序。
这座红绿灯,最初由王锦光先生多方奔走才得以设立,是他当时作为区人民代表为群众做的一件留存至今的实事。
不过,对于王锦光先生而言,这仅仅是他89年人生中的一件小事。
如同对一座红绿灯的习以为常,学界之外的普罗大众,对王锦光这位中国物理学史研究与教学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著名的中国物理学史家恐怕不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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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技术与文明传承:王锦光先生学术文存》
王才武 林秀英 编
浙江大学出版社
翻开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科学技术与文明传承:王锦光先生学术文存》(以下简称《文存》),由其中收录的75万字去靠近先生的学术与人生,足以感受这位大家的魅力扑面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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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锦光(1920-2008)
中国物理学史研究与教学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著名的中国物理学史家。
1920年1月5日,王锦光生于温州市四营堂巷15号。
1940年10月至1942年7月,王锦光在浙江大学龙泉分校数理系学习;1943年8月至1944年7月在暨南大学数理系学习。
大学毕业后,他在温州中学担任物理教师,并在瓯中、温二中兼职上物理课。
1952年起,在当时的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物理系任教。1962年被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室聘为兼职研究员。
王锦光出版过四种物理学史专著(含与人合著):《中国古代物理学史话》《中国光学史》《中国古代物理学史略》《中国古代科学史纲·物理学史纲》。他在科学史上的成就得到了国内外科技史界的重视和赞赏。著名的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李约瑟博士生前常与王锦光先生通信交流,共同研讨物理学史有关问题。1985年李约瑟博士写信说:“欣闻一部中国光学史的权威性著作不久将出版,实为钦佩。请允许我祝愿她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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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瑟、胡道静、王锦光在北京友谊宾馆 1984年8月21日
如今,《文存》已经被放到了王锦光在温州的老宅即现在的温州朱自清旧居陈列馆。
1923年春,朱自清应聘来到温州,担任浙江省立十中(温州中学的前身)国文教员兼十师的课,当时,他就租住在王锦光先生的老宅。那时王锦光才5岁,但是他永远记住了仁慈而勤奋的朱自清先生的印象。
为什么投身古代科学史
《文存》中收集了王锦光的百篇重要论著——从1954年发表的“《梦溪笔谈》读后记”到1998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科学史纲·物理学史纲》,时间跨度近半个世纪。
这些论著凝聚了王锦光及合作者五十多年的心血,是物理学史和科技史研究领域的宝贵财富;更为难得的是,其可读性非常强,即使普通的阅读者,也可以通过先生的书写,去了解中国古代科技史上的那些人,那些事,以及人与事背后所蕴含的中国古代科学的根脉和开拓创新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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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大新村家中阳台上,王锦光先生与夫人林秀英金婚留念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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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锦光先生与子女合影 2006年7月
不久前,因为这本书的出版,王锦光的家人、弟子与来自各地的学者汇聚杭州。先生故去已13年,但在大家的回忆中,音容清晰如昨。
王锦光为什么要投身科学史研究?在《文存》中就有答案。
1954年,王锦光读到了竺可桢先生的一篇文章——《为什么要研究中国古代科学史》(发表于1954年8月27日),他非常认同竺可桢的观点:“他说有人评论中国科学史,说中国科学不行,科学上的成就微不足道。竺先生提出,要把这件事情搞清,就一定要研究中国科学史。”
事实上,类似的偏见在今天依然存在。《文存》成书,只要读者有心阅读,便可因此消解之前的所有成见,形成不卑不亢的认知。
正如王锦光的弟子、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李磊在回忆文章《吾师锦光》中说的那样:“王先生的教育在最大程度上使弟子免于陷入好大喜功、夸夸其谈的‘学问’……中国古代文化有它的目的、它的方向和方法。在不理解这些东西之前,我们不会轻率地问一些‘中国古代的科技和西方古代的科技谁更发达’‘中国的科技后来为什么不发达了’诸如此类并不内含历史感和民族感的空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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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锦光先生与研究生们在校门口合影 1989年
杭州的古代科学家
王锦光的笔下,中国历史上颇有建树的科学家群星闪耀,比如沈括。
提及沈括,很多人会随之喊出《梦溪笔谈》,但是,多数人对于沈括和他的著作,只是停留于教科书上的那几句话。王锦光的物理学史研究以《梦溪笔谈》为开端,而且,《文存》中数次写及沈括,原因就在于其在中国科技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生活于近一千年前的沈括,是杭州人,虽异地为官,但沈括一生中曾多次回到杭州,浙江山水之中留有沈括的许多足迹,他的许多研究、考察和科学成就是在故乡完成的。
王锦光认为,沈括在物理学、数学、天文学、地学、生物医学等方面有重要的成就和贡献,在化学、工程技术等方面也有相当的成就和重要的贡献,贵在一个“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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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存》内页
《文存》中写道——《梦溪笔谈》现存最早的刻本、也是当今的孤本,是元大德九年(1305年)茶陵陈氏东山书院的刻本,此书原被香港的一位藏书家所收藏,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下,1965年11月,此书归还到人民的怀抱里,现藏于北京图书馆。
《梦溪笔谈》可谓播誉全球,王锦光认为,其重要原因之一是它详尽地记载了世界上首先创造发明活字版印刷术的人物和情况,但是首先使用活字排印这部著作的,却是与我们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
19世纪中叶,日本的采珍堂曾以中国明季虞山(江苏常熟)毛晋刻本《梦溪笔谈》作为底本,用活字排印了一部。此书现在日本皇室图书馆和关西大学图书馆各有一部作为珍本收藏。
正是《文存》,让我们对杭州人沈括有了全面的了解。如果单从我们所在杭州说起,王锦光专门介绍的黄履也是杭州人,她是清代中叶卓越的女科学家,生在19世纪初,家住当时杭州府府城湖墅的枯树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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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存》内页
黄履的动手能力非常强,她喜欢做实验,制作仪器。其中,最重要的创作是千里镜。清代陈文述所著的《西泠闺咏》中说:“千里镜于方匣上布镜四,就日中照之,能摄数里之外之影,平列其上,历历如绘。”
王锦光认为,千里镜其实就是当时所谓的“取景器”(“景”就是“影”,“取景器”就是没有装照相片的“照相机”)与望远镜相结合的装置,能摄取远距离景物之象,已孕育了天文照相机的特点,为天文照相机的祖先。
在欧洲,天文照相也只是1839年以后的事。所以,黄履的千里镜(远程取景器)是当时一件新颖的创造发明。
除了科学家的身份,黄履还多才多艺,她还是当时杭州有名的女诗人,且懂得音律。只是,她的著作《诗词稿》《琴谱》都已失散。
研究科学史还得读懂古籍
时常有人问王锦光先生是如何学古文的,他的回答总是很谦虚:“我的古文是差的。我小学毕业后未马上升入中学,先去当学徒,就到一个私塾里读书,先生是个老秀才,很有学问。他就让我背古文,弄不懂也背,背多了也就逐渐懂了。所以我现在古文还勉强对付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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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存》内页,王锦光先生与家人、同事的部分合影
作为一部学术著作的《文存》,具有极高的文学性,这是它可读的原因之一。
而在阅读之中,不难发现,这种好读与中国科学史研究本身的特点具有极大的关系。所以,在《文存》中,王锦光也以《如果我是一个物理学史研究生》给出了这门学科的学习建议——物理、化学、文学、历史、哲学、天文学……哪一样都不能少。
就文学而言,王锦光建议学习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一般说,汉以后的一定要会看,最起码要会看梁启超的文章,如果连梁的文章也看不懂,我奉劝他不必搞中国物理史了。平时还可以念些诗词,不仅可以陶冶性情,而且对科学史本身也有益。”
的确,投身于此,起码要有诸多古籍需要读懂,如:《墨经》《考工记》《吕氏春秋》《论衡》《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物理小识》等等。而且,读古籍要讲究版本,“做工作时,一种版本是不够的,需要几种版本对照着看。”这是王锦光对后辈的提醒。
《文存》中有一篇《关于“红光验尸”》,王锦光列举《梦溪笔谈》与《玉匣记》的记载,分别为——
“太常博士李处厚知庐州慎县,尝有殴人死者,处厚往验伤,以糟胾灰汤之类薄之,都无伤迹。”
“太常博士李处厚知庐州梁县,尝有殴人死者,处厚往验伤,以糟或灰汤之类薄之,都无伤迹。”
胾为“肉块”之意,对比辨别,《梦溪笔谈》中的“胾”为“或”字误刊。
走进被忽略的历史片段
无论治学还是做人,王锦光先生都对弟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文存》的最后,收录了先生友人与弟子的回忆,读来令人感慨万千。
李磊说,他与师弟们在读书的几年间,和先生一起登遍了宝石山、栖霞岭、葛岭、玉皇山和吴山的每一条小路和无路之处,先生的某一堂课,可能就是从身边所见生发,讲史论学,追溯到时光的深处。
1984年某个秋日的一堂课,李磊至今印象深刻。先生就是从初阳台的一幅楹联——晓日初升荡开山色湖光试登绝顶,仙人何处剩有楼台丹井来结闲缘——开讲“中国科技史”之“炼丹”。
“于是,由初阳台而抱朴道院,由抱朴道院而抱朴子,由抱朴子而葛洪,由葛洪而炼丹……那一堂课,在当时也并未觉得怎样,但十几年来,却总是不时想起。”李磊说,王锦光先生的课,使人愉快,其原因是“他为人自然,是一种虚怀若谷的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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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锦光先生在杭大新村 杨芳菲/摄
除了学业,王锦光对弟子的生活也相当关照。
李磊还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他外出后回到宿舍,见门上贴着先生写的字条:“叫我到他家吃年夜饭,然后我又途经书店和食堂,书店和食堂的人都对我说,你的导师叫我们转告你到他家吃饭。想到先生知我经常出没于这三个地方,而他在大年三十也来出没了一回,离家几千里的我,心中禁不住涌起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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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锦光旧居 杨芳菲/摄
在王锦光先生影响之下,李磊觉得自己获得一种匪夷所思的阅读体验。
“要不是入了先生门下,我怎么会知道在宋末和明末有那么一大帮王子,或组织学术团队,或躲进深山钻研科技,从天文到光学,从数学到乐律,从医学到本草;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中国古代有许许多多蔡邕、秦九韶那样的人,诗词歌赋、骑马射箭、天文数学……个个都是文艺复兴式的人物;又怎会去读一本歌咏历代杭州女性的诗集(《西泠闺咏》),上面记录了一位清代少女把望远镜和取景镜装配在一起,完成了远程照相机的光学设计。”
在李磊看来,这些被忽略了的精彩片段,实为中华文明历史的血与肉:“而我却得以在先生影响下读之,既杂且博,而读后造成了一种融汇的理解。”
基于这种理解,再看历史,将是全新的眼光。对于李磊来说如此,对于读《文存》的读者来说,也是如此。
图片由王锦光先生家人及浙大出版社提供(注明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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