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亚隆|是时候释放我内心那个说故事的人了

· 7月电影沙龙 见二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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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日本人的害羞与固执
我刚刚完成了一项艰苦的任务,再次修订了我的团体治疗教科书。像我这样初写教科书的人往往不知道,如果教科书受人欢迎,那么作者就等于签了终身契约。教科书必须每隔几年就修订一次,特别是如果这一领域出现了新的研究和变化。
在把团体治疗教科书的修订稿交给出版社之后,我和玛丽莲为了庆祝自由,决定全年休假,出国旅游,在巴厘岛和巴黎停下来静心写作。日本在东京的研讨会是全年休假的第一站。
在东京,我受到了殷勤的招待—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我超喜欢我们的便当盒午餐—七层精致的食物,排列有致。此外,还有许多场为欢迎我而举办的奢华宴会。我的东道主更慷慨地邀请我,使用他在夏威夷的360度全景观公寓,随时欢迎。
在东京的一个星期里,我尽力成为一名有帮助的老师,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在那个星期,我意识到,日本文化里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反对着西方的心理治疗,尤其是团体心理治疗:主要在于日本人羞于暴露自己或分享家庭的秘密。
在研讨会之后,无论走到日本的哪里,我们都受到东道主或陌生人的盛情款待。在东京的一个晚上,我们正前往歌舞伎剧院,但迷路了,我们把门票出示给一位正在清洗大楼台阶的妇人,并向她问路。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陪我们走了四个街区,把我们送到剧院门口。另一次在京都,我们下了巴士,正在市里漫步,这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老妇人正吃力地喘着气,带着我们丢在车上的雨伞追赶过来。没过一会儿,在一个佛教寺庙里,我们遇到一位陌生的大学教授,相谈甚欢,他立即邀请我们到他家吃晚饭。但是,他们的文化并不欢迎我的治疗方法,我的著作也很少被翻译成日语。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考虑写一本风格不同的书。我这一生都喜欢讲故事,而且我经常把一些治疗故事,有时只有几行,有时连续几页,偷偷地写进我的专业著作中。多年来,团体治疗教科书的许多读者告诉我,他们愿意忍受许多页枯燥的理论,因为他们知道会有一个故事等在转角处。所以,在我56岁的时候,我决定做出一个重大的人生转变。我将继续通过写作教导年轻的心理治疗师,但我会把故事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我将把故事放在第一位,让它成为我教学的主要工具。我觉得,是时候释放我内心那个说故事的人了。
02
中国和《爱情刽子手》
东京之行结束后,我们飞往北京,在那里,我们与四位朋友碰头然后,我们开始了两个星期的中国之旅。我们去了长城、故宫,泛舟游桂林,沉醉于灵秀的山水之间。而在这一路上,我继续构思着如何写一本治疗故事集。
有一天,在上海,我感觉有点不舒服,没有和其他人一同出去游玩,上午就在宾馆里休息。我的公文包里塞满了口述的会谈记录,我从25个文件夹中随机抽取了一个通读了一遍。
那天下午,我独自漫步在上海的后街小巷,遇见了一座高大宏伟但已废弃的天主教堂。穿过一扇虚掩的门,我在过道里徘徊,直到看见了一间忏悔室。确定了没有外人之后,我溜进去坐在了神父的座位上!
在那古老权威的宝座上坐了大约一个小时,沉思着,然后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一个白日梦里面,《三封未开启的信》的整个故事情节呼之欲出。我急切地想要把它记录下来,怕它消失不见了,但我没有纸也没有笔没法记录我的想法。我寻遍教堂,在一个空书架上找到了一截铅笔头,但是连碎纸片也没看见,所以我想到自己唯一可用的纸—护照上的空白页,在上面草草写下故事的要点。这就是我最终命名为《爱情刽子手》书中的第一个故事。
几天之后,我们与朋友作别,离开中国,飞往巴厘岛,在我们租来的异国情调的房子里住了两个月。在那里,我开始认真写作。
03
《爱情刽子手》的成功上市
写完《三封未开启的信》之后,好几个上午,我都在花园的长椅上翻阅案例笔记,为下一个故事做准备。在下午,玛丽莲和我则在海边漫步好几个小时,通常在不知不觉中,一个故事就会生根发芽,势头迅猛,迫使我把其他的笔记放在一边,专心致志于眼前这个故事。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故事会把我带到哪里,或者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当我看着它生根发芽、转眼变得枝繁叶茂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似乎成了旁观者。我经常听作家说,是故事在写自己,但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这一点。
不久之后,我又有了另一种写作经验,它是我人生中的巅峰体验之一。当故事深入到某个地方,我发现自己善变的心开始和另一个故事调情,在我的直接感知之外,它跃然纸上。我认为这是一个信号—一个神秘的信号,自己传达给自己的—我在写的故事即将结束,一个新的故事即将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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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厘岛1988年
在巴厘岛上,我文思如泉涌。没有邮件、电话或其他干扰,我写得既快又好,顺利程度前所未有。在这两个月里,我完成了十则故事中的四个。在每个故事里,我都花费了大量时间掩饰患者的身份,我想要确保没人能认出他们。
在不写作的时候,玛丽莲和我便探秘这座岛屿。我们崇敬巴厘岛人的优雅,欣赏他们的艺术、舞蹈、木偶戏、雕刻和绘画,赞叹他们的宗教游行。海滩散步和浅滩潜水,都犹如天上人间。
我们在巴黎度过了剩下的4个月假期,我挑选了万神庙附近的一家露天咖啡馆,在那里我完成了最后四个故事。在露天咖啡馆写作特别合我胃口,下笔如有神助。后来,我回到家里,在旧金山的北部海滩也找到一家露天咖啡馆,写作氛围非常好,我就在那里继续练笔。因为我计划这本书是写给年轻治疗师的教学故事集,所以我在每个故事的结尾都会写几段文字,阐明其中的理论要点。于是,我花费几个星期写了一篇60页的教学结语,放在这本书的最后。然后,我带着极大的满足把手稿寄给了出版社。
两三个星期后,基本图书公司负责这本书的编辑菲比·霍斯联系了我。菲比是一位来自地狱的编辑(但也来自天堂),我俩之间注定要有一场史诗般的战斗。当菲比读到我漫长的后记时,她快要疯了,坚持要我完全放弃它。我和菲比之间展开了一场大战,持续好几个月。我递交了一个又一个版本的后记,每一个版本都遭到无情地删减,直到几个月后,她把我的60页纸缩减到10页,并坚持把它移到书的前面。今天,当我重读这本书时,从简洁的序言开始,我对自己激烈抵抗的回忆感到懊恼:菲比,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编辑,她完全是正确的。
当这本书即将发行时,我往纽约,参加出版社举办的新书发布会。发布会安排在周一晚上举行,但周日的《纽约时报》一篇负面评论让每一个人都很扫兴。这本书的形式少有先例:只有弗洛伊德的一些病例史,以及罗伯特·林达的《50分钟的一小时》—一本关于催眠治疗患者的书,与之接近。《纽约时报》的评论员,一位儿童精神病学家,对这种形式很不以为然,并在她的负面评论结尾处说,她更愿意在专业期刊上阅读她的病历。
然而,就在周日晚上,午夜刚过,我被电话铃吵醒了,喜出望外的是出版商打来电话,说《纽约时报》将于周三刊登伊娃·霍夫曼的赞美评论,伊娃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和评论家。
出版后的几周内,完全出乎意料,《爱情刽子手》登上了《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并持续了几个星期。很快,我就被采访和演讲的邀请压得喘不过气来,记得我和菲利浦·洛帕特在午餐谈话间还抱怨过自己的疲乏和压力,他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是我在本宁顿学院写作工作坊的导师之一。他向我建议道:“冷静下来,享受关注—畅销书是很少见的,而且谁知道,下一次机会是什么时候呢!”啊,他是多么明智啊。
04
“胖女人”的故事
23年后,出版社决定换个封面重新发行《爱情刽子手》,并要求我写一篇新的后记。我重读了这本书—许多年来的第一次,我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既感到骄傲,但又懊恼自己的衰老,同时还嫉妒那个年轻的我。我情不自禁地想,这个家伙写得比我好多了。
我很高兴重温那些亲爱的老病号,他们当中许多人已不在人世。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胖女人”。我记得“胖女人”的故事是在巴黎一家咖啡馆里写的,只开头一段就花了几个小时,它介绍了反移情的概念,即治疗师对患者不期而至的情绪反应。
贝蒂(Betty)踏进我办公室的那天,当我看到她挪动那不足160厘米而重达110多公斤的身躯,走向我那张简约的高科技办公椅时,我深知等待我的是一场与反移情之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
这个故事是为治疗师而写的教学故事,所以我才是故事里的主角,患者则是次要角色。故事讲的是治疗师可能会对患者产生一些不合理的、有时是厌恶的情感,它在治疗中可能构成一种可怕的障碍。
治疗师可能对患者产生极为极强的爱慕之情,也可能有来源于无意识的强烈的负面反应,这也许与治疗师过去遇到的负面人物有关。
我知道,我必须努力克服自己任性的情感,而用一种人本的、积极的态度对待患者。这个故事想说的就是这些,而且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夸大了自己反移情的程度。因此,我对贝蒂负面的反移情和我想要帮助她的愿望之间的冲突,是整个故事的核心。
有一件事,尤其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贝蒂通过当地一家报纸上的个人广告,找到一个约会对象,并在她的头上戴了一朵玫瑰以便辨认。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这不是贝蒂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她猜测,他从远处看了一眼,然后消失了。我的心向她走近,当她描述自己在拥挤的酒吧里努力保持镇静,寂寞地饮酒时,我不得不强忍住泪水。
我对故事结尾的描写十分满意,她向我索要一个告别拥抱,我写道:“我们拥抱时,我惊讶地发现,我的两只手可以合抱住她。”
我选择了写下这个故事,就是要残忍地揭露我对肥胖的令人不齿的想法。不,它远不止于此:为了文学的张力,我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反感,把这个故事变成我(作为一个治疗者)与背后作祟的恶意之间的对决。
这个故事引起的反响很强烈。“胖女人”的故事引发了女性如洪水般的负面反应,她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并且很愤怒但更多是年轻治疗师的正面回应,这个故事使得他们在试图解决自己对患者的负面情绪时,感到如释重负。他们说,我的诚实让他们在感觉消极的时候,更容易与自己待在一起,并使他们能够开诚布公地向上级或同事表达这种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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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贝蒂从来没有说过,但我想这个故事确实会引起她的痛苦。那个时候,我被蒙蔽了双眼。我太过雄心勃勃,太过鲁莽,太过于逞一时之快,只顾着把它写出来。对此,我至今深感遗憾。如果现在写这个故事,我会尝试将肥胖转化为某种完全不同的状况,更加彻底地虚构治疗事件。
在新版《爱情刽子手》后记的结尾处,我写下了一个年轻时的我会感到惊讶的发现:也就是说,我虽然80岁了,但我的心境还不错,超出了预期。
是的,我不能否认,晚年的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失去;但即便如此,在70、80和90岁时,我还是发现了更多的宁静和幸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阅读你自己的作品会更令人兴奋!记忆衰退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当我翻开《三封未开启的信》《不该死的人却死了》以及作为书名的故事《爱情刽子手》时,我燃烧起了对自己的好奇心,因为我忘了这些故事是怎么结束的!
来源:本文节选自《成为我自己》
作者:欧文·D. 亚隆,当今世界上深负盛名、极具影响力、著作流传颇为广泛的心理治疗大师之一,被评选为美国至今健在的三个最重要的心理治疗学家之一,是美国团体心理治疗的权威、精神医学大师、存在主义治疗三大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许多著作不仅给心理治疗师带来启发,也深得普通读者的喜爱,在世界范围内成功发行。其作品多次荣获欧美小说和非小说类奖项,其中《当尼采哭泣》被拍成同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