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紫FM|山的两重境界

袁枚曾在《随园诗话补遗》中,摘引了一句诗:“我持一筇逸,山为六朝忙。”前半句好理解,后一句却令人大感“无厘头”。莽莽群山,为何要为人类历史上的“六朝”奔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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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 | 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惠天骄
《随园诗话补遗》中有一则,摘引了钱塘陈文水的几首诗。作者袁枚介绍,陈文水在香亭家当教书先生,“性爱苦吟,诗境高洁”。其中有两句:“我持一筇逸,山为六朝忙。”
读至此,掩卷沉思,并与精通国学的朋友讨论。这是对比:“我”手持竹杖,何其闲逸;所见的山,却在为“六朝”忙碌着。六朝,指东吴、东晋、宋、齐、梁、陈,这些为时短暂的朝廷先后在南京(建康)建都。六朝以乱称,为了争当皇帝,各统治集团之间杀戮、争斗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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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视觉中国
故乡的山,也为世世代代的百姓而忙,于此我有亲身体验。
那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末,我在珠三角丘陵地带当知青,那时,农民们的活路在上山打柴。从村里往西远望,连绵的山脉叫古兜,晴明日子,山体以蔚蓝为底色,布满斑点,那是植被和谷地。一条条若隐若现的线条,弯弯曲曲,要么是一代代打柴人以废旧轮胎做的“皮底”(时髦称谓是“上山下水鞋”)踩出的小路,要么是溪流或皱褶。我离开乡村以后所写的短诗,把这幅远山图喻作昔年上山必备的披肩布,上面的点和线,就是汗水流淌的痕迹。
山,于陶渊明,供种菊东篱之际悠然远看;于辛弃疾,只是彼此发问,他恭维一句“多妩媚”,再料定山也拍他的马屁。古代隐逸之士未必深入腹地,洞察山的全部内涵。我和村里的伙伴,可是亲自进去过的。凌晨两三点钟,鸡还没叫,就骑单车出门,车后拴着两头尖的扁担,还有一个盛着午餐的小布袋。骑车一个小时许,到了山脚,把单车寄存在相熟的村民的家门旁。扛起扁担进山。天还没亮,好在路发白,不会走错。由于打柴的越来越多,近处的草被割光,必须到深处。
一路走来,山愈来愈险峻,单从名字可见一二:风门坳——风足以吹脱拴紧的草帽;斗米迳——吃一斗米才有力气翻过去;三支香——太险峻,要先焚三支线香,膜拜山神,方免于摔死……
不过,大山有情,不会为难打柴人。我们一个挨一个地在山脊上走,旭日照临,小而黑的影子被晨曦镶嵌瑰丽无比的金边。远处的峰顶,紫色剔透如玉,向我们挥动云彩的手帕。别以为樵夫只会吃苦,这是快乐的一群,沿路唱歌,打趣。
山里有无穷尽的花,春天,映山红一坡坡;秋天,山稔子熟透了,躲在路旁绿灌木里头等候。放下柴担,摘下一颗颗,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大笑,原来都被黑红的果子染成血盆大口。归途歇息,把扁担下的小布袋解开,拿出出门前做的午饭——米饭、番薯、芋头加咸菜,都又冷又硬,可是火热的肠胃百无禁忌,何况有绝妙的饮料,那是路旁淙淙的泉水,清冽甘甜,一掬洗汗,一掬解渴。
村民靠把大山生长的柴草卖给一些生产队开的瓦窑,换来钱,买盐、买酱油,给孩子买作业本。爱美的女孩子,手拿配给的布票,终于能够进镇上棉布店扯几尺心爱的花布。村人说,山神怜恤苦人。
确实如此,那些年,尽管偶尔有人提到,万蛇之王“过山乌”在山里笔直树立如何惊悚,但从来没听说有人在山里摔死,割伤。我第一次进山,从谷底把割下的柴草挑上陡坡,一条剧毒的青竹蛇在前面爬过。何其凑巧,它距离我因发力过度而发抖的脚只有一步,只要我往前跨出就踩上,它必反噬以自卫。可是,我恰巧停下来换肩,并擦被汗渍着的眼睛。
有钱难买十年穷,是中国古人的智慧。大山给予我青春的磨砺、滋养,足以造福一生。写至此,只到达第一重境界——山这最伟大的义工,永远为人间忙碌。然而,《随园诗话》意犹未尽,以下是这一句:“或云:‘为’字改‘笑’字,更有味。”绝了!“为六朝忙”的山是不是多事?朝代的更迭,人间的扰攘,付以一笑何妨?
从“为”到“笑”,山就此成为天空下最具权威的裁判。我持杖向它致敬。(羊城晚报2021年08月03日A15版 责编:吴小攀)
来源 | 羊城晚报
编辑 | 木言
校对 | 周勇
审签 | 岑杰昌
签发 | 孙朝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