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为何越来越“愤怒”？
《向左走，向右走》《如果·爱》《重庆森林》，这样的香港都市爱情片越来越少见。
近两年火爆的港片是《拆弹专家2》《智齿》《怒火·重案》。
你会发现，港片中弥漫着一股怒火。
《拆弹专家2》中，刘德华饰演的警察被警队用完即弃。
《怒火·重案》中，谢霆锋饰演的警察被警队用来背锅。
《智齿》更不必说，垃圾废墟，罪恶都市，末世图景。
香港类型片诉说着一种愤怒情绪，而现实主义的文艺片，同样捕捉着这样一种情绪。
在2021年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一部叫作《浊水漂流》的港片获得颇高口碑，豆瓣7.8分。
这部由李骏硕导演，吴镇宇、谢君豪、李丽珍、叶童等众港星主演的影片，讲述了香港深水埗露宿者的生活。
最终，《浊水漂流》获得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评委会荣誉，以及观众选择荣誉·剧情片类。
导演李骏硕1991年生，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毕业。这次FIRST之行，我们采访了李骏硕，他将《浊水漂流》的创作始末讲述了出来。
2012年，李骏硕还在香港中文大学学新闻。当时深水埗露宿者上了新闻，他去深水埗做了一个采访。从此，露宿者的故事就留在了李骏硕的心中。
毕业后，当李骏硕进入电影圈，他一直有将街友的故事通过剧情片的方式拍出来的愿望。
李骏硕
为什么要做这个题材？李骏硕说：“这个题材比较有电影感，它对于香港这边的在地性很强，对居住环境的影像表达很有力。”
基于真实采访，李骏硕写了一个剧本。
故事讲述食环署清理露宿者，把露宿者的家当像垃圾一样扔进了垃圾车。露宿者在社工的帮助下打官司，他们想要得到赔偿，更想要得到道歉。然而最终，食环署只肯赔偿，不肯道歉。大部分露宿者都同意了，但其中一个露宿者不同意，他决定死磕。这个人在故事中叫辉哥。
李骏硕把剧本交到了吴镇宇手上，希望他能来演辉哥。一星期后，吴镇宇说：“我做。”
《浊水漂流》剧照
演过无数商业类型片，塑造过无数型男的吴镇宇，为何会来演一部文艺片里的落魄露宿者呢，李骏硕这样解释道：“吴镇宇老师一直参与大片，但也有演小片，譬如《七人乐队》中许鞍华那一段。那一段也很文艺的。他很有兴趣去拍社会写实多一点的故事。”
吴镇宇加入后，《浊水漂流》这个项目就变得容易很多了。李骏硕说：“有了他以后，我们就有信心拍了。其他演员很想跟吴镇宇合作，就比较容易找。”
接着，主演过《南海十三郎》（1997）的“影帝”谢君豪来了，主演过《千言万语》（1999）的“影后”李丽珍来了，主演过《新白娘子传奇》（1992）的叶童来了……
吴镇宇作为全片的灵魂人物，戏份最多，其次是谢君豪、李丽珍。叶童只有一场戏，第一天就拍了。
在片场，导演李骏硕跟各位老师都有交流合作。在李骏硕眼中，“吴镇宇是一个比较火爆的人，一开始辉哥这个角色没有那么火爆，吴镇宇老师演得比我一开始想象的多一点愤怒。”
片中，辉哥作为露宿者，游荡在深水埗，他是香港最底层的人。按导演的意思，这个角色要很下沉，吴镇宇演得很下沉，但比预想的多出一些火爆，但他的火爆并不扁平，反而有很多层次。
《浊水漂流》剧照
相反，李丽珍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在片场，李丽珍都不说话，她会问导演想要什么，但没有很多的意见。
“李丽珍老师对世间没有很大的议论，她就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她是思考很多的人，内心世界很丰富。”李骏硕说道。
片中，吴镇宇、谢君豪、李丽珍、叶童等众港星一改明星光鲜亮丽的形象，变成了香港深水埗最贫穷、最落魄的露宿者。
在香港，深水埗是最贫穷的一个区域，却也是最具港味的地方。
李骏硕说：“深水埗是一个贫民区，但有很多新的楼盘，所以是一个很奇怪的状态。这里有很多流浪街头的人，也有新的居住的人。”
影片一开场，吴镇宇饰演的辉哥从监狱出来，回到深水埗街头。
《浊水漂流》剧照
谢君豪饰演的“老爷”、李丽珍饰演的陈妹、宝佩如饰演的兰姑，都是辉哥的街友。
这些街友普遍吸毒。关于为何会吸毒，李骏硕给出他的解释：
“香港每一个区都会有流浪街头的人，但没有像深水埗这么严重。在深水埗，吸毒这个问题比较明显。其实他们不可能让你知道为什么会吸毒，因为吸毒不是因为爸妈对他们不好，吸第一口的时候，他们没有很谨慎地想在做什么。很多人去吸毒，没有特定的原因。”
这些街友中，“老爷”的身世很复杂，他是越战时期的难民。香港是越战后“第一收容港”，他以越南难民身份来到香港，沦落街头。片中，社工何姑娘一直在帮助“老爷”找儿子。
《浊水漂流》剧照
一天，何姑娘将“老爷”带进屋，让“老爷”坐在电脑前。连线后，电脑那头是“老爷”失散多年的儿子，他已在挪威做了建筑师，过着中产生活。
谢君豪在这一场戏中爆发了超强演技，那种亲人重逢的欣喜，欣喜后发现不能让儿子知道自己生活后的惊恐，惊恐中对自己的失望，流下的泪水，多种层次的复杂感受，被诠释得令人动容。
谢君豪与李骏硕片场照
李骏硕说：“谢君豪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我跟他讲这个人物的背景，对这个人物的前史有更大的描述。这个戏很早就拍了，第二天就拍了这场戏，他把这个人物的感情把握得很好。”
片中，陈妹和兰姑曾经也吸毒，但为了得到政府提供的公房，她们已经戒掉了。
李丽珍饰演的陈妹，在一次与辉哥的“打情骂俏”中，道出了自己的身世。辉哥说，当年大家挣了钱都想去你那儿。陈妹回应，瞎说。
吴镇宇饰演的辉哥，其实影片没有过多交代他的身世。在他去祭拜死去的儿子，以及与一个年轻街友光仔如父如子的接触中，观众慢慢发现他的伤痛在儿子身上。
因家当被食环署清理，辉哥坚持让对方道歉，而不接受只赔偿不道歉。他想要的，只是希望被当人对待，而不是当垃圾。
在最后，其他街友或多或少地妥协了，向权力或现实低下了头，但辉哥没有。
《浊水漂流》剧照
对辉哥这个角色，导演这样阐释：“其实他没有什么可以输了，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对于人的最基本的尊严很在乎。”
辉哥身边的街友一直很敬重他，但最后因为理念不合，接连离他而去。
李骏硕与吴镇宇片场照
关于辉哥与其他街友的不同，李骏硕说：“其他人没有他的那种空白，其他人有其他人的追求，金钱也好，情感也好，这些会让他们感到安慰，而辉哥的状态不一样。”
辉哥，从头至尾，是为了人的基本尊严而抗争。
李骏硕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香港导演，与很多留在香港拍片的青年导演一道，撑起了纯正港片。
李骏硕
诸如林超贤、陈可辛、周星驰等香港大导接连北上，进军内地市场。《红海行动》《中国女排》《美人鱼》，皆在内地市场取得不俗成绩。
而香港本地的电影，近些年出现了一批小的原汁原味港片。
黄进导演的《一念无明》、陈大利导演的《黄金花》、黄绮琳导演的《金都》、杨曜恺导演的《叔·叔》、黄庆勋导演的《麦路人》，加上李骏硕导演的《浊水漂流》，它们都在关注香港社会与本地人的生活，视角更宏观，更具社会性。
“为什么我去读新闻，为什么我会关注一些东西，其实是氛围。人文学院的氛围就是这样，我们全都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别人不是。很多时候不是我们选择身边是什么人，从始至终我就跟这些人亲近，变成了我们现在这样的人，所以我的作品里面会反映这样的情怀、这样的价值。”李骏硕如是说。
《浊水漂流》剧组片场照
对于家乡，李骏硕感受到一种离开与留下的撕扯。而这种情绪，大概也是很多香港创作者的共同处境。
香港中文大学本科毕业后，李骏硕去了英国剑桥大学读硕士，之后又回到香港。在朋友眼中，李骏硕是一个会离开家乡的人。但直到现在，李骏硕仍留在香港工作、生活。
他说：“我想离开，可是香港给了我很多，小时候可能不太了解，思考得不是很清楚。当成长到一个年岁的时候，我为什么变成这样的人，其实跟我的家乡有关。不只是我，其实每一个人跟家乡的关系，都是离开与留下之间的拉扯。”
李骏硕片场照
在这种拉扯中，李骏硕慢慢发现了家乡对于自己的意义，关注起家乡里的人和事，用敏锐地视角探索香港都市被忽视的人群与角落。
他的经历，他对家乡的理解，他所拍摄影片关注的人群，对于每一个人思考与家乡的关系，思考身边社会的人与事，都极具启发性。
《浊水漂流》，不只是中国香港的“浊水漂流”，也是世界上每一处艰难生存、为尊严抗争的人群的“浊水漂流”。
设计/视觉：NO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