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饼一杯银线乱 蒌蒿如箸玉簪横——苏轼笔下的湘阴营田藜蒿面

汤饼一杯银线乱 蒌蒿如箸玉簪横
——苏轼笔下的湘阴营田藜蒿面
南歌
南风日日纵篙撑,时喜北风将我行。
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如箸玉簪横。
——《过土山寨》北宋·苏轼
此诗收录于《古罗志》,说明此诗跟古罗地有关。
这是诗人遇到南风在湖中逆风而行,不得不天天撑篙行船;正在苦闷之时,北风而起,喜上心头。顺风顺水到了土山寨,于是停船靠岸吃上了线面。
这是古人写面食最著名最有影响的一首诗。
诗中汤饼是面条的旧称;银线,是形容面的色泽如银,形状似线。玉簪,应该是形容面碗中的、放在面食之上的配菜——蒌蒿鲜嫩如玉簪的样子吧。
土山寨位处何方
苏轼不但是诗文大家,也是美食大家。他似乎对美食情有独钟,他不但在诗文中记录了大量的美食,还自己研究发明了“东坡肉”,成为当今名扬天下的诗人之菜。可见这位文化巨匠,对美食的喜爱和研究到了何等痴狂的地步。
查看他的美食之诗,《过土山寨》动静色味浑然而发,两个镜头就使诗意盎然于纸面。第一次读到此诗,就觉得此诗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也非常的亲切,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为什么这首诗会引起我的兴趣?
因为在宋代,老家营田旧名就叫土山寨,张舜民《郴行录》记载:“去黄陵庙十五里,有土山寨巡检司。是营田旧名土山赛。”岳飞在洞庭之战后,屯兵于此,军民垦荒度过饥荒(粮食为义军所据),百姓感恩岳飞,才将其地更名为营田至今。
营田是旧湘阴十大重镇之一,今为屈原管理区总部所在地,湘江边上,古罗城西三十多里。
查找营田地名的旧史,先秦时应名黄陵,《长沙府志》记载黄陵山有轩辕墓,故而后来有了黄陵庙、二妃墓,是当时有盛名的黄帝、舜帝、二妃的祭祀之地,而屈原的《湘君》《湘夫人》更是把二妃这湘水之神传播得华夏尽知,秦始皇南巡阻风此地的湘君庙,赭湘山(黄陵山),又将其影响进一步扩大。
营田汉唐名白沙驿是肯定的。《水经注》和杜甫的《宿白沙驿》均对其有记载。白沙驿按湘阴县志的记载为今天营田边山(黄陵山)西南的乌龟垅,营田水运码头之地。
杜甫云:“水宿仍馀照,人烟复此亭(黄陵亭)。驿边沙旧白,湖外草新青。万象皆春气,孤槎自客星。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
在写此诗前,杜甫在磊石山写了《过洞庭》,“蛟室围青草,龙堆拥白沙”,宋代有小石刻存放于磊石庙,蛟室是磊石山的龙窝,龙堆是对凤凰台(旧名龙山,西南为汨罗山、玉笥山)的比喻,青草无疑是指青草山或者青草湖了。他在屈原潭汨罗山屈原庙写《祠南夕望》留下:“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的千古绝唱;不过这个湖南,是指青草湖,就是洞庭南湖。他然后到了营田黄陵庙写下了千古二妃庙的压轴之作《湘妃祠》。
杜甫经岳阳到汨罗是春天,应该是在屈原祠南夕望之后,他划船投宿于营田白沙驿,虽然周围春意盎然,但客行他乡难免孤单,晚上一家人乘着船泛舟于青草湖上,看着无边的月色,就觉得要接近南海了。
最早有南梁诗人吴均《登二妃庙诗》云:“朝云乱入目,帝女湘川宿。折菡巫山下,采荇洞庭腹。故以轻薄好,千里命舻舳。何事非相思,江上葳蕤竹。”此诗写在黄陵二妃庙,根据《水经注》记载,当时全国的二妃庙只有此处;说明中国的第一座二妃墓产生于此地。初唐诗人宋之问《谒二妃庙》亦云:“还以金屋贵,留兹宝席尊。江凫啸风雨,山鬼泣朝昏。”
其实,黄陵庙作为当时“三湘七泽”第一胜迹,自唐代始,至此打卡的著名文人就络绎不绝。
不但汉代、南北朝时代的文化巨匠到此,唐宋元明清的众多文化巨匠也到此,特别是韩愈、刘禹锡、白居易、李白、柳宗元、杜甫、李群玉、郑谷、张孝祥等等大家均留下了诗文在此。
这样一个文化圣地,可以想见,苏轼是有理由到此一观的。
回到苏轼的面条上来,湘阴是洞庭青草湖的腹地,中心地标之山自古为磊石山,自此始有北洞庭南青草之称,而营田离磊石山20多公里。湘阴一带至今有细如丝线的面条流传。蒌蒿,是南方的野生植物,洞庭青草湖到处都有,现在青山岛、磊石山一带春天采摘此物的人群众多,老湘阴人叫它为藜蒿,也叫芦蒿。为菊科蒿属植物 。嫩茎叶、根状茎,又名水艾、水蒿等。所以在营田土山寨出现线面和藜蒿,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查阅《过土山寨》诗,有的人把它记为黄庭坚所作。这个引起了我的另一重思索。因为黄庭坚跟苏轼并称为苏黄,诗风接近,均为有影响的大家。
那么苏轼和黄庭坚都到过洞庭青草湖么?如果有一个没到,此诗是何人年所作,就一目了然了。
《过土山寨》作者到底是谁
说实话,虽然可以确证营田在北宋时期称土山寨,但两位大家真的到过此地吗?没有确证。
我们只能从他们是否到过洞庭湖和青草湖来推测。
先从苏轼说起。
苏轼到过洞庭湖,我们看看他写洞庭的诗就知道。《送陈睦知潭州》:“洞庭青草渺无际,天柱紫盖森欲动。湖南万古一长嗟,付与骚人发嘲弄。”《洞庭春色》:“二年洞庭秋,香雾长噀手。今年洞庭春,玉色疑非酒。”《惠崇芦雁》:“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买扁舟归去,故人云是丹青。”
潭州是长沙,长嗟是汨罗江,骚人是屈原,丹青指君山,而《洞庭春色》必然要亲历洞庭才可写出,这就很清楚了。苏轼到了洞庭湖是无疑的,那么他到营田也是不能排除的。为什么不能排除呢,他曾在《岐亭》一诗中说:“久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洗盏酌鹅黄,磨刀削熊白。”可见他喜食蒌蒿的程度。到了营田这个满地蒌蒿的地方,他怎么也会下来尝尝的,当然这是一种猜测。
他写有《竹枝歌》一词,倒是可以看出他的二妃和屈原情结。诗歌注解云: 《竹枝歌》本楚声,幽怨恻怛,若有所深悲者。岂亦往者之所见有足怨者与?夫伤二妃而哀屈原,思怀王而怜项羽,此亦楚人之意相传而然者。且其山川风俗鄙野勤苦之态,固已见于前人之作与今子由之诗。故特缘楚人畴昔之意,为一篇九章,以补其所未道者。
苏轼诗中所云:“帝子南游飘不返,惟有苍苍枫桂林”“水滨击鼓何喧阗,相将扣水求屈原。屈原已死今千载,满船哀唱似当年”“故国凄凉人事改,楚乡千古为悲歌。”均写的无疑是青草湖典故,这首诗是否就在汨罗江或者黄陵山而写?想想也有可能。
再看离营田比较近的一诗是他的《书堂屿》 “苍山古木书堂屿,北出湘水百余步。”
书堂屿指望城区铜官的书堂山,《长沙府志》记“在长沙北五十里,山不甚高,而林峦攒秀。唐欧阳询父子读书处,今尚有洗笔池、读书台在寺侧。明统志云:在府城北五十里,唐欧阳询读书于此。”
这里是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的故乡,他在此停留是可以理解的。湘阴与铜宫是邻居,由此而看,苏轼到海南时必然经洞庭。到了铜宫,肯定也经过了营田。
看看他的《谢惠猫儿头笋》:“长沙一日煨笾笋,鹦鹉洲前人未知。走送烦公助汤饼,猫头突兀鼠穿篱。”他自铜宫跑到了长沙,又吃上面条,但长沙的佐料已是嫩笋。这足以说明他对面条的喜爱。
奇怪的是此诗也收录于黄庭坚的诗作之中,也没有人解说到底是谁的作品。这就让我有点莫名其妙了。难道两首诗是他们的合写?
我们来看看黄庭坚是不是到过青草湖。
他的《过洞庭青草湖》云:“ 乙丑越洞庭,丙寅渡青草。似为神所怜,雪上日杲杲。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行矣勿迟留,蕉林追獦獠。”《赠惠洪》云:“ 眼横湘水暮,云献楚天高。”很显然,他是亲历了湘水、青草湖的。
他写屈原二妃的诗有如下几首,《次韵答张沙河》云:“南朝例有风流癖,楚地俗多词赋淫。屈原离骚岂不好,只今漂骨沧江浔。”《长短星歌》云:“ 四月蛇,九蛇相辅成晋家。屈原离骚二十五,不及之推死怨嗟。”《渔父》二云(原注:熙宁元年叶县作):“莫言野父无分别,解笑沈江捐汨罗。”而写湘妃的诗只找到《夜闻邻舟崔家儿歌》:“湘妃舞罢波纹冷,月欲衔山天未明。”但这些都找不到他到汨罗或者黄陵庙的确证。
黄庭坚也到过长沙,并且居住了一段时间,他写有10多首关于长沙的诗。如《长沙留别》、《予去岁在长沙数与处度元实相从把酒自过岭来不复有此乐感叹之馀戏成一绝》等,可见他在长沙是有过一段经历的。但《一绝》是于崇宁四年在宜州所作,是对这段经历的回忆。其诗云:“玄霜捣尽音尘绝,去作湖南万里春。想见山川佳绝地,落花飞絮转愁人。”
查找两个人具体写汨罗、写黄陵庙的诗一首也没有。是不是他们在大量的唐诗咏唱之后觉得无新意而发?从青草湖来看,黄庭坚的追寻重点在杜甫的足迹,杜甫到了屈原庙、黄陵庙,而查找他的诗文均没有直接写二妃和屈原的诗词。苏轼也是如此,也许只有此种可能。
但无论怎样,土山寨是营田是无误的。不然也不会被夏元吉收录于《古罗志》中,《过土山寨》的汤饼(线面)和蒌蒿,的确是写的营田面也是无疑的。看来营田的藜蒿面进了中国文学史了。
图片
(图片来源于网络)
藜蒿是怎样的一种美味
面条作为美食我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面条的配菜用上了蒌蒿,就很奇怪了。因为这种传统已经在我们这个地方基本消失了。
俗云:“灯红酒绿三分醉,穷村阔吏共闲聊;小气如何能引凤,除非碗里是金条。”
查找写面条的诗文,我发现宋代最盛。实际上,面条作为美食应从晋开始。
晋束晳《饼赋》云:“ 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弱似春绵,强似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气散而远遍。行人垂液于下风,童仆空瞧而邪盼。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
宋代陆游云:“天上苏陀供,悬知未易同。”说的是自己用葱油做成的面条和天上供奉的甘露相比,不知有什么不相同。宋代朱敦云:“儒肥葱细点,香油慢焰,汤饼如丝。”说的是大葱切细,用有香味的油慢火煮,面条像丝一样。明代陆深云:“红香细剥莺哥嘴,嫩白鲜羹玉面条。”说的是细细剥开色红而味香的茭白,就像莺哥的嘴一样。嫩嫩白白,巧作鲜羹,香玉拌面条。这是以茭白作为了面条的配菜了,就是今天的面条码子。
苏轼曾在《惠崇春江晓景二首》一诗中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原来读此诗以为蒌蒿、河豚的意象用在一个地方是写景,竟然不知道苏轼时代蒌蒿是煮食河豚等鱼类的主要配料,是苏轼的食欲来了。如果是今天,苏轼这么喜欢食河豚一定让河豚协会给法办了。河豚可是保护鱼类了。
宋刘跂《又泛西溪诗》云:“洲前且为停轻楫,待摘蒌蒿煮白鱼。”宋周承勋《食河豚》诗云:“河鲀本是当年物,尚带西子胸前酥。春江摇摇波面暖,蒌蒿蒙茸芦笋短。”北宋张耒诗云:“江上鱼肥春水生,江头花落草青青。蒌蒿芽长芦笋大,问君底事爱南烹。”也说明蒿用于烹鱼是一种重要的食材。宋洪刍则把蒌蒿河豚的美味写成了《咏河豚西施乳》“蒌蒿短短荻芽肥,正是河豚欲上时。甘美远胜西子乳,吴王当日未曾知。”
蒌蒿并不是什么罕见而珍贵的植物,它广泛地分布于我国的各个省区,在俄罗斯的部分地区也有分布。它喜水,多自然生长在低海拔地区的河湖岸边与沼泽地带。蒌蒿能够在水中生长,在一些湖泊沼泽或者芦荡滩涂非常多,也常见于湿润山林中或者路边荒地里。青草湖正是这种环境,没有改造成农场之时,屈原管理区境内,到处都是这种植物的天下。
蒌蒿被先民当作味美清脆的野生蔬菜,历史很古老。《诗经》中称其为“购”、“蒌”、“蒿”,《尔雅》中称其为“由胡”、“蘩”等。《诗经》中曾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蒿”,还有“翘翘错薪,言刈其蒌”等诗句。
蒌蒿是春季非常美味的时令野菜(今有人工种植),嫩茎及叶都能够食用,鲜食或者腌制酱菜都非常好吃。楚辞《大招》云:“吴酸蒿蒌,不沾薄只。”说的吴人善为羹,其菜若蒌,味无沾薄,言其调也。沾,多汁也。薄,无味也。《说文解字》:“酸,酢也。从酉、夋声。”酒走味是酸之范式。说明是用蒿做成了酸菜。北宋张耒《春蔬》云:“苣甲如刀圭,蒌蒿未生叶。紫芥绿如指,芜菁苗过茁。”说明蒿已经当成了春天美味的蔬菜。金麻九畴有诗《和伯玉食蒿酱韵》,说明已有人用蒿做成酱了。
蒌蒿的全草都能够入药,药用价值很高,有止血、消炎、镇咳、化痰的功效。在民间,蒌蒿还经常被一些地区当作家艾的代用品。
水乡有歌谣云:正月藜,二月蒿,三月作柴烧,说的是食用藜蒿要看时节。所以春天才是食蒿的最佳时节。
宋代食蒿之风在上流社会大大流行。南宋陈杰《大享先玄酒》诗云:“ 大享先玄酒,嘉宾贵食蒿。”大概宋代人食蒿,跟湖南人吃辣椒应该好有一比,也许也到了无蒿不成席的地步吧。
藜蒿嫩茎味道清香,肉质脆嫩,可作主食或者配料,可熟食,亦可凉拌,色味极佳。
清人童岳在《童氏食规》中详细地提到过蒌蒿的吃法:“蒌蒿,春夏有,生江边,味甚香而脆爽,有青红二种,青者更佳。春初取心苗最香。叶可熟用。春秋可作。拌蒌蒿,滚水焯,加酱油、麻油拌。蒌蒿炒豆腐、蒌篙炒肉。”
作主食宋诗人胡宏早有诗写其味道:“江村沙暖蒌蒿长,味比枸杞新甘香。茁茁荻芽生近渚,紫花台莱初未尝。”
湘阴屈原汨罗人吃藜蒿也很有传统,当今流传下来的吃法有藜蒿粑粑、藜蒿炒肉、藜蒿炒腊肉、藜蒿煮稀饭粥类(含绿豆、八宝之类)、藜蒿灰面粥等等。似乎藜蒿煮鱼、藜蒿面的传统已经失传了。
蒌蒿常与各种肉类一起炒食,藜蒿炒腊肉是湘阴人乐此不疲的美味,以其“脆嫩爽口,醇香柔润”的特点,进入本地特色菜食之中,好像也是中国名菜之一。
《红楼梦》中,只有晴雯不爱用肉炒蒌蒿,她觉得腻,厨房里来人问她是肉炒还是鸡炒,被她骂了回去。晴雯说:“荤的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可见蒌蒿素炒也颇有妙处,不仅是炒面筋,与其它的蔬菜炒也很美味,清爽又开胃。
但是在遇到战乱和洪水、干旱的天灾人祸年代,藜蒿不是美味,是老百姓救命的稻草,痛苦的回忆。
家乡就有一民谣称:“犁头咀,犁头咀,只见藜蒿不见米。”
清沈丙莹《白泥差次见比户皆食蒿喟然作采蒿行寄戴商山观察》中写道:“ 哀鸣满四墅,四野无稻粱。可怜声嗷嗷,日夜鸣饥肠。”“鹑衣村妇蓬鬓鬖,后者五五前三三。终朝采蒿蒿满篮,携篮归来红日酣。”“苦忆年年谷未熟,打稻交官犹未足。”反映的正是这种景象。
当今我们遇到了一个好的时代,日子越过越滋润,吃的也越来越丰富。我们也不妨把藜蒿面、藜蒿鱼、藜蒿酱、藜蒿炒面等传统作法钻研出来,以灿烂我们的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