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具体的人”|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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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教父》
今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
作为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纠缠的作家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部头们并不好读。
“人是一个谜。应当去解开这个谜,即便一辈子都在破解这个谜,你也不要说这是在浪费时间;我就在破解这个谜,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在写出成名作《穷人》之后不久,他曾说过这样一句名言。
可以说,这句话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座右铭,“解开‘人’这个谜”,就是他一生的创作信条。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遗余力地探索人隐秘、复杂的精神世界,并因此构建出了他隐秘、复杂的表达手段,因而,他和他的小说本身也就成了难解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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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桌派》
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阅读对象,我们或许拥有许多种接近他、理解他的途径,也就是,我们可以拥有许多种不同的读法。
不过,更重要的是,不管运用什么读法,我们都应当读出自己的感受和自己的理解。
讲述 | 刘文飞
来源 |《审美的乌托邦:俄国文学100讲》
(文字经删减编辑)
在《俄国文学史》中,文学史家米尔斯基谈到《地下室手记》《白痴》《群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这四部伟大的思想小说时,认为这些小说至少可以拥有四种不同的阅读方式。
读法一:
把它当成生活的教科书
第一种读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代人的阅读方式。
也就是,将这些小说与 19世纪60-80年代俄国社会生活中的现实问题联系在一起,看这些作品反映了哪些现实问题,是如何反映的,最终又对现实产生了怎样的作用。
这是对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读法,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等同于当时的生活,当成现实生活的反映,当成生活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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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应该说,从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入“自然派”开始,从革命民主派批评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成一个“新的果戈理”开始,一直到苏联时期的俄国文学界,一直到我们中国十年、二十年前的俄国文学研究界,这种读法都是占据主流位置的。
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推崇,说他尖锐地再现了农奴制改革时期的社会现实和矛盾,说他抨击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公正和黑暗,体现出了强大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些观点都是这种社会学阅读的结果。
读法二:
从宗教角度出发
第二种读法,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视为一种“新基督教”。
这是一种宗教的阅读方式,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看成是一种布道,看成是他要通过他的小说来创建一种新的基督教。
也就是说,他的作品不是文学作品,而是像《圣经》一样的经书,你要在中间看到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近上帝的,看见人怎么样在痛苦中一点一点地赎清自己的罪孽。
这种读法更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中对善与恶、罪与罚、良心和理性等终极问题的讨论。
比如,《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脱离上帝的“超人尝试”及其悲剧结局、《白痴》中梅什金公爵圣徒般的痴愚、《群魔》中无神论社会主义的可怕画面,尤其是纯洁的阿廖沙·卡拉马佐夫的形象和圣徒佐西马的布道,都被当成是一种新的终极宗教形式的确切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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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这种阅读方式在现在的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学中占据首要地位,在我们国家也有这样的趋势。现在,我们有更多的人试图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来研究俄国的宗教,来研究整个基督教文化。
读法三:
小说是他的精神自传
第三种读法,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和他本人精神体验的悲剧性内核联系起来,把他的文学文本看成是他的精神自传,他痛苦的灵魂不断挣扎的一种记录。
这样的分析其实也很多,弗洛伊德的理论被引入文艺学、引入文学批评之后所起到的作用,最主要就体现在这一方面。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经常是以第一人称来叙述的。可是,文学作品中的“我”至少有三层含义,我们无法断定哪个“我”是作品中的人物,哪个“我”是作品的叙述者,哪个“我”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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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的26天》
但无论如何,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视为他自己精神体验的一种载体,这应该是一个合理的阐释方式。
这种读法同样是在 20 世纪下半期开始兴起,尤其是在存在主义哲学出现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小说、及其小说中的人物、及其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和感受,都被视为存在主义文学的先声和样板。
读法四:
就当作情节小说来读
第四种阅读方式,就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视为情节离奇的纯小说,也就是把它们当成情节小说,甚至悬疑小说、惊悚小说、侦探小说来读。
这个读法其实是有它的历史合理性的,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写这些小说,就是奔着写畅销小说去的。
在他写作的时候,报刊的编辑和书商往往就等在那里,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往往是预支了稿费的,也就是说,作者和出版社都需要小说是好看的、是能卖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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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的确擅长营造悬念,设计复杂的阴谋,比如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究竟谁是杀害老卡拉马佐夫的凶手,这个吊人胃口的秘密贯穿了整部小说;在《罪与罚》中,警员波尔菲里与拉斯科尔尼科夫玩的那场猫捉耗子游戏,也让读者欲罢不能。
可以说,作为一位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善于营造复杂情节、渲染紧张氛围的高手。
除了米尔斯基所谈到的这四种读法外,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读法其实还有很多,一些新的读法还在不断出现,层出不穷,我在这里再介绍四种比较有特色的读法。
读法五:
比较式阅读法
比较的读法,也就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他同时代的其他大作家作比较。
从俄国文学的白银时代开始,一些大学者、大作家就特别喜欢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作对比。
在这类比较中,俄国白银时代的哲学家、作家和诗人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观点很有影响,他写了一本书,题目就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一番比较之后认为,托尔斯泰是关注“肉体”的作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窥探“灵魂”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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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的26天》
米尔斯基在他的《俄国文学史》中也同样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了比较。
比如,托尔斯泰的贵族本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平民本质;托尔斯泰撒旦般的高傲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基督徒般的恭顺;托尔斯泰是个清教徒,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位象征主义者;托尔斯泰的思维方式有着几何般的严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世界的思考过程则像是难以捉摸的微积分。
总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位是关注肉体、也就是关注具体生活的作家,是理性和理想的作家;一位是关注灵魂,也就是关注人的内心世界的作家,是非理性和终极问题的作家。
读法六:
阅读“复调”
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提出“复调理论”。
巴赫金是苏联 20 世纪最伟大的文艺学家之一,他最重要的学术建树之一,就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发现了“复调结构”和无处不在的“对话”。
也就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好像不止有一种声音在说话。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的大多数作品中,作者的声音总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是指挥、是主调,但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似乎有很多个不同的声音。
这些声音可能来自作者,也可能来自人物,而且,这些声音相互之间还是平等的,有可能各自为政,也可能构成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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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中的26天》
在巴赫金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的作家就像上帝一样,统领着他们作品中的所有人物,一切都在上帝般作家的掌控之中,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作家有的时候好像失去了对他笔下人物的控制,他笔下的人物似乎是独立的。
为了说明这样的小说调性,巴赫金就借用了一个音乐学的术语,把这种结构称作“复调”。这样一来,小说就不再仅仅是一种线性结构,它也变成了一种空间的艺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空间和时间交叉构成的一个艺术空间,这就是巴赫金所说的“时空体”。
从巴赫金的理论开始,人们开始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种新的阅读方式,即从复调、对话的角度来读,从文艺作品的时空体角度来阅读。
这样一种读法,既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艺术的一种认识上的深化,也是对整个世界的小说理论和文学理论的极大丰富和推进。
读法七:
现代派始祖
还有一种读法,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成是现代派文学的始祖。
现在,世界范围内的文学家和读者越来越多地意识到,如果为 20 世纪兴起的现代派文学寻找一个鼻祖的话,这个人可能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派作家,但是后来的现代派作家常耍的那些花招和文学技巧,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的确早就用过。
比如意识流,《地下室手记》从头到尾都是意识流;比如对世界的厌恶,把生存看成一种痛苦,这是存在主义哲学的体现,所以加缪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界上的第一个存在主义者;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文本在体裁等方面的试验色彩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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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读法八:
当成哲学来读
最后一种,就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一位思想家来接受。
现在,无论在俄国还是在其他国家,这都是一种很流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法。就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当成一种哲学文本,当成一种思想史文本。
看一看俄国的哲学史著作,我们往往会感到非常奇怪,它们给予篇幅最大的论述对象,就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就说明,在俄罗斯人的心目中,这两个作家是俄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哲学家。
人们不是把这两位大作家的作品当成艺术文本,而是当成哲学论文来理解、来分析。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第一篇比较全面地介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出自茅盾先生之手,而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发表在 1922 年的《小说月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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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尾声.
怎样的阅读是有意义的?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有这么多的读法,陀思妥耶夫斯基拥有如此巨大的阐释空间,这就使得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阅读成了一门学问,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学”,可以简称为“陀学”,相当于我国的“红学”。
我们相信,将来随着文艺学的发展、文学思潮的流变,随着国际范围内“陀学”的发展,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还会有其他的阅读方式。
我们并不能评判哪一种方式一定是合理的,或者哪一种先进、哪一种落后,但是大家应该有这样一个清醒的意识,也就是,对于一种文本、对于一个作家,是可以用多种角度来介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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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要意识到,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关于任何一位俄国作家、就像关于任何一位作家一样,我们都可以、也应当有我们自己的读法,读出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理解来。
我们可以完全不用在意自己究竟在用什么方法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只要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对于人、对于人的精神世界、对于自己看待生活和世界的方式有所帮助,任何一种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方式,任何一种阅读文学的方式,都是成立的,都是有意义的。
在文学阅读中,我们面对一个谜一样的人,每向前迈进一步,都会看到更多的奥秘、更多的神秘。
这个追寻的过程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它可以让我们更加深刻地了解人类自身无限的复杂性、无限的可能性。这可能就是,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俄国文学乃至整个人类的文学,对于我们所具有的根本意义。
*本文摘选自看理想App节目《审美的乌托邦:俄国文学100讲》21,内容有删减和调整,小标题由编辑添加。完整观点和讲述请移步至相关节目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