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学位授予的别样典礼:洪堡大学的旧照与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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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纯洪1965年获得洪堡大学博士后,被同学们用滑杆抬着游行庆祝。
洋人坐轿、华人抬轿的照片不少见。华人坐轿、洋人抬轿的照片很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父亲1965年获得德国洪堡大学博士学位,学位授予典礼上,父亲身穿博士服,坐在简易“滑竿”上,由德国同事中的四位壮汉抬着,后面跟着二十多位同事,有举标语牌的,还有两位敲洋鼓的,在院内“游行”一圈,以示庆贺。照片上的德国人笑容灿烂,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当时跨国交往有限,难得有个外国人拿到博士学位,是一个凑热闹的好机会。再者,当时外国人大多不在东德就业定居,不是德国人的竞争对手,所以照片上的德国朋友应该是真高兴。
洪堡大学的历史较短,创建于1810年,比欧洲名校的历史要短,甚至比美国名校的历史还要短。但洪堡大学异军突起,率先打出教学科研相结合的旗号。欧洲大学传统上专心致志地传承和传播知识。教学科研模式1860年传到英国和美国,经久不衰,今天仍然盛行,是“非升既走”的始作俑者。
洪堡大学以其创立者威廉·冯·洪堡命名。洪堡是位教育家和外交家,办学前是普鲁士驻梵蒂冈的代表。但创立洪堡大学的决策者是普鲁士国王腓特列·威廉三世,洪堡只是前台的帮办,负责贯彻落实国王的旨意。洪堡大学最初名为柏林大学,改名为洪堡大学,是为了弘扬本国的文化。欧洲有此风气,波兰尤甚。波兰有以居里夫人命名的居里大学。华沙机场又名肖邦机场,格但斯克机场又名瓦文萨机场,纪念团结工会领导人瓦文萨(尽管此人当时还活着),克拉科夫机场又名若望·保禄机场,纪念前教皇保禄二世,弗罗茨瓦机场则以哥白尼命名。莫斯科最大的机场也叫普希金机场。
洪堡大学能够开风气之先,也是因为当时德国奋发图强,所以才有所发明,有所创造。威廉三世创建洪堡大学,也是励精图治,启迪民智,一雪败于拿破仑的耻辱。《德国天才》一书的作者、英国作家彼得·沃森就表示,“德国当时需要重塑道德,而其中也包括教育。”拿破仑大军攻克柏林后,威廉三世得到德意志知识分子的坚决支持,感动之余愿意有所回报。哈勒大学(University of Halle)的教授们乘机进言,要求将哈勒大学搬迁到柏林,国王不予恩准,但创立了柏林大学和波恩大学。
二战后,德国分为东西德,洪堡大学文科专业的学者出走西德。西柏林没有叫得响的大学,在美国等西方盟国的帮助下,创建了柏林自由大学。自由大学在郊区,四处花木扶疏,可以说是掩映在绿林之中。洪堡大学则在市中心,大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也不见校警把守,并不虚张声势——名校应该是这样的。
父亲进洪堡大学学习比较偶然。1960年-1961年父亲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学习俄语,拟赴苏联学习,后因中苏关系恶化而改赴东德,1961年9月去东莱比锡学习德语,再入洪堡大学学习,1965年获博士学位。
父亲是江苏宜兴丁蜀镇人。江南山清水秀,轻寒疏雨,温言细语。但宜兴是一个例外,此地的常用语是“婊子养的”,高兴了说声“婊子养的”,不高兴了也说声“婊子养的”,骂一个人骂“婊子养的”,喜欢一个人则亲昵地叫声“婊子养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未说过宜兴方言中的这句常用语。也不奇怪,受过良好大学教育的人,用词文明也可以损人。但父亲确有宜兴人的强悍,刻苦认真,知难而上。
宜兴民风剽悍,大概是有山的缘故。我以为,渔民和山民因生存环境艰险而强悍:渔民与大海搏斗,山民则爬坡登高,也在险处求生。丁山的全称是丁蜀镇,是两座小山丁山和蜀山的合称。蜀山较高,丁山较低。丁山下还分布着许多人堆小丘,是专烧陶器的砖窑。六七十年代烧的是木柴,全靠工人往上挑。从远处就可以望见,一队队工友,挑着沉重的木柴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走。父亲因读书好而未在其列。
父亲1956年从江苏师范学院化学系毕业,分配到南京师范学院化学系工作。父亲大学第二年入党,做过校学生会副主席,可谓又红又专。但同班同学中也有留校工作的。通常来说,留校的学生才是校方最为看中的,分到外校的毕业生次之。南师也有自己的毕业生留校,选派出国留学生,通常优先考虑本校的毕业生。父亲居然反客为主,争得当时很少的留学名额。
当时南师的化学系主任是吴懋仪教授(1905-1973),哈佛大学化学博士,1945年回国后在金陵女子大学执教,是当时化学界的学术权威。吴懋仪教授能够认可外校来的青年教师出国留学,可见并没有门户之见。而作为来自其他山门的人,父亲能够脱颖而出,应该是有些活动能力的,光靠业务难以出头。
但我对父亲专业之外的判断能力大为怀疑。父亲朱纯洪的双名很不错,爷爷是文盲,想来是请人代取的名字。但父亲为我取的名字寓意欠佳,双名“伟一”,赞美大跃进,取“伟大的一年”之意。我对自己的名字虽不满意,但也没有改名字。遥想三国猛将夏侯惇,眼睛中箭后拔矢啖睛,高呼“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姓名是父母所起,同样不可弃也。
父亲1965年12月回国,在归国集训部学习到1966年1月才回到南京,与我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年。但我知道,父亲生前我让他极为失望:识字太慢,贪玩愚钝,而且怕死,没有泳圈死活不敢下水。父亲非认为我过上了幸福生活,但我并不认为自己过上了幸福生活。父亲早逝,我当时并不难过,反倒是觉得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被搬走了。对于父亲早逝,我今天仍然不难过,甚至为他感到庆幸。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临终前的痛苦很短,当然也免除了老年后对死亡的恐惧。这样离世应该是修来的,或许是几世才能修来。
我知道,若父亲在世,多半对我仍然很失望。父亲32岁获得博士学位,而我33岁刚刚负笈留学。父亲在东德5年,节省下来的生活费上交国家或帮助了同学,总共1600马克,包括他自己得到的100马克奖学金。我是视钱如命,没有稿费不愿动笔。父亲从国外带回好几箱德文图书,我真希望是几箱细软而不是图书——其中一半是细软也好。
但我知道,父亲曾经很爱我。从他留下的照片上看,父亲在国外,书桌上只放着我的照片,没有其他人的照片。可我让他失望了,让父母失望是件很难过的事。
可能的话,缅怀的文章应该由学生来写:即便赞誉过多,那也是出于尊师之心。很遗憾,父亲33岁病故,未及传道授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学生。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父亲认真教过的学生,在他的严厉督导下苦苦背语录。因为贪玩,我总是背不全,还因此而受到体罚。或许是出于愧疚,父亲去世后,我自觉认真地背语录。若只问背语录,自认为是个好学生了。
朱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