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说|“追毒者”:他们为什么想要感染H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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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2019年8月
撰文:桦桐(心理咨询师、社工师)
责编:崔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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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涩少年的离奇叛逆
三年前,我在朝阳公园遇到了一个十七岁男孩,他叫小月。
小月长得眉清目秀,非常可爱讨巧的学生模样,人也非常懂事。这个公园是本地的同志据点,我去是因为听说有人组织公益活动,找到领头人大壮,仔细询问了他们的活动方式,发现他们并不太懂得如何做公益,更像是一群年纪相仿的青少年在一起凑热闹。但难得年轻人有这份心思,我就参与了他们组织的几次活动。
我把他们这个小群体里的几个人都加到了我的心理QQ群里,希望给他们一些支持。一天,小月突然发了一个消息:“约炮,419(数字的英文与for one night谐音,即一夜情),别磨叽。”“磨叽”是东北话,意思是不要废话、来直接的。我非常吃惊,赶紧问他:“你是小月吗?是你发的约炮消息吗?这个群是我给同志做心理辅导的,不能发这样的消息。”对面回复:“我是小月。419又怎么了?”然后他就退群了。我赶紧给大壮打电话,问是怎么回事。大壮在电话里面说:“也许你对他还不了解,他经常随便找人约炮,甚至敢约毒友。我们对他也是非常无奈,都不愿意理他了。”
我感到蹊跷,耐心地约来小月当面聊。小月说他不是本地人,一直存在学习困难的问题,初中毕业后,勉强上了一所中专。父母对他总是不满意,一次在和父母激烈争吵后,他就离家出走了。
小月长得俊俏,用手机约到一个人愿意包养他,他就来到省城去找对方。一段时间后,对方把他赶走了。之后,小月开始在网上卖淫,感染了性病,他说这是他应得的。过了半年后,他回到家,把包养他的人给他的钱给了父母,他自己一直舍不得花。
这期间,他告诉我,说他不想活了。他故意在网上找到一个HIV感染者,让对方无套射在他的体内。我惊呆了,坚持让他去当地疾控检测。他不去,我就耐心地说服他,并让他把情况告诉父母。我和他父亲通了一个电话,他父亲说不能理解孩子的一些表现。我没法直接告诉他父亲他在离家时候的失控作为,只能建议他父亲带着小月去本地疾控查了HIV后,再一定到心理医院精神科做诊断。我和他父亲说明了这个孩子也许患上了一种严重的精神障碍:躁郁症(也称为双相情感障碍),主要表现是情绪在躁狂和抑郁之间更迭,人则容易在躁狂发作时出现失控的性行为、吸毒和卖淫等。经检测他幸运地没有感染HIV,但他爸爸没有领他去心理医院,只是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过了半年后,他再次和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离开家。在网上问他,他说自己到了另一个城市做了男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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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终于再次联系到他时,看到他的网络档案中晒出了他HIV阳性的检测结果。我私下问他,他说自己感染后,就像从黑暗中拨云见日,感到一片光明。“我终于得了艾滋病,我就快要死了。”
所有见过小月的人,都认为这个面目清秀的男孩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不像个社会上的小混混;但也都对他无套约炮、吸毒、甚至故意感染HIV的行为不解。但如果从精神障碍的角度去看他的行为,就能解释通了。孩子无法忍受精神障碍带给自己的痛苦,会依赖快速强烈的缓解症状的方式,行为上出现成瘾和失控,造成精神状态的进一步恶化。他的父母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或意识,或是没法接受孩子已经患上精神障碍的事实,导致错过诊断和治疗的时机,逐步发生了更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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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中的追毒者
我心痛小月的行为失控,一直想找到花季的他成为问题青年的原因。一日,在翻阅有关高危艾滋传播行为的科研文献时,我看到一个词“bug chaser”,中文翻译为“追毒者”。小月不就是个案例吗?
细查了一下解释和相关的新闻报道,不由一惊,原来真有这样一个故意染毒的群体。这个话题新闻似乎非常吸引大众眼球,如 2013年《镜报》《英国基佬主动追染艾滋:有国家福利我怕什么?》。2015年法国《观点报》5月4日报道,“大量西班牙年轻同性恋组织性爱派对,疑与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一齐狂欢,并拒绝使用传统安全措施。”
在维基百科网站上有追毒行为bugchasing的词条,是指以感染HIV为目的,故意和HIV阳性者发生无保护的性行为,是一种自我伤害。这种人称为“追毒者”,帮助追毒者实现愿望的感染者被称为“赠礼者”(giftgiver)。追毒者在互联网上建立论坛,以实现这种彼此知情的HIV传播。
作家兼导演Daniel Bort 2003年在纽约性俱乐部拍摄了一部名为《追毒者》(Bugchaser)的短片,在第16届奥斯丁同性恋电影节上首映。由Louise Hogarth拍摄的纪录片《礼物》同时放映,片中有接受“赠礼”患上艾滋病的年轻人几度哽咽的镜头。在《奥斯丁纪事周报》(Austin Chronicle)采访Daniel Bort时,他说:“这些看起来荒谬的人对我影响极大。我不得不找到这些人这样象征性地寻求自杀的原因。”
男阳性感染者 Ricky Dyer调查过追毒者现象。在2006年BBC节目《我爱成为HIV+》(I love being HIV+)中,他说成为感染者而自鸣得意的气氛也许是感染率连年上升的原因之一。BBC也发现多数网络中的追毒者停留在纯想象阶段。
国内是2003年开始从国外转译以追毒者为主题的新闻。在知乎有一条讨论《西方为什么会出现追毒者?》,由一位匿名用户发布于2015年10月14日的留言是:“如果HIV对人类无害,人类能像猴子一样携带大量的病毒而不发病,我其实挺愿意带上这个病毒的。HIV是我认为最精致的病毒,简直就像一件艺术品。想想血液中流淌着这些可爱的病毒还是挺好玩的。”
2013年9月16日出版的《环球》杂志第18期对追毒者有详细报道,提到很多基于采访内容和一些学者解析的原因。许多人确实是为追求刺激;有人希望通过获得艾滋病迅速获得团体支持;有些人在感染艾滋后,医保免费,在有规律的治疗过程中反而感觉更好。没错,追毒者所描述的“更好的生活”的场景确实是真的,而这主要与各国的医疗保障体系和艾滋病治疗模式相关。也有人对是否感染艾滋病持无所谓的态度,因为这已经是一种可控的慢性疾病。与过去那种恐吓性的宣传相反,艾滋病的反歧视广告以及免费治疗药物抹去艾滋病的痛苦一面,给人一种“你会没事的”的幻觉,让许多人丧失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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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发现
1999年由Gauthier与Forsyth联合发表在《异常行为》(Deviant Behavior)杂志上的文章《无套内射,追毒者,和赠礼者》是针对这个群体的较早的研究。他们发现同性恋人群中出现了避用安全套和无套内射的亚文化现象,经定量分析发现其中一部分人故意染毒,这个行为被标上了异常行为的标签。作者将追毒行为解释为四种类型:恐惧和释然,色情化的冒险,孤独和群体隔离,以及政治做法。
1)恐惧和释然:作者认为一些人恐艾,压抑了自己的性行为,到了一定程度后,强烈的焦虑严重损坏了他们的感知质量;有意感染HIV后,个体释放掉了恐艾造成的高度焦虑。
2)色情化的冒险:类似于虐恋中的捆绑和窒息自慰带来的危险,强化了个体的色情体验。
3)孤独和群体隔离:和感染者结为同伴,变成一些未感染者让自己不被冷落和感受到力量的做法。
4)政治做法:一些未感染者为了对抗对同性恋的污名化和社会歧视,反叛式地故意染毒。
2006年Grov 和Parsons在《艾滋教育和预防》(AIDS Education and Prevention)杂志中发表题为《追毒和赠礼:在网络无套者中HIV传播的潜在性》的文章,研究了1228名追毒者和赠礼者的网络档案,发现了6个分类。追毒者有两种人:阴性主动的追毒者占7.5%,其中六成是肛交中的被动方;12.1%是机会性追毒者,原因是自己的伴侣感染了,他们不在意伴侣的感染情况,其中四成是肛交中主动/被动皆可或是被动方。赠礼者有两种人:主动的赠礼者只有5人,他们寻找阴性者以把HIV传染给对方;机会性赠礼者占26%,他们是阳性,不在意伴侣的感染情况,六成是主动/被动皆可。第五种人是血清配对者,他们和追毒者、赠礼者的身份不符,按照自己感染的情况,找感染情况一样的人接触,即所谓的阳配阳占8.5%,阴配阴占12.5%。第六种人不知道自己的感染情况,占16.3%。这项研究发现进行追毒/赠礼行为的人是少数。
2007年Moskowitz和Roloff在《性成瘾和强迫:治疗和预防杂志》》(Sexual Addiction & Compulsivity:The Journal of Treatment & Prevention)上发表的研究调查了阴性追毒者和无套者的征友广告,认为追毒者与那些性心理异常者非常不同;在行为和心理的性成瘾测量上得分明显比无套者高。一些追毒者想要在进行这样危险行为过程中,获得高度的刺激和亲密感,但并不真想感染病毒。
各种研究发现弱势人群在贫困、精神障碍、边缘化、行为障碍等各种困境间的相关性,让人担忧追毒者的生存状况。2008年11月20日世界卫生组织执行委员会发布了《艾滋病毒/艾滋病和精神卫生:秘书处的报告》,报告提到:“精神卫生与艾滋病毒/艾滋病密切相关;精神卫生问题,包括物质使用造成的障碍可使艾滋病毒感染和艾滋病的风险增加,并干扰对它们的治疗。相反,有些精神障碍却是艾滋病毒感染的直接后果。” 同性恋群体因长期的歧视和隔离,易患上心理障碍,精神健康状况不佳,急需社会的帮助(McCann & Sharek,2016)。抑郁症高发,使得其中一些人有意无意地传播艾滋,行为上表现为对健康和生命的放弃,也就不难理解追毒者的动机了。
研究发现,当获益的权重大于艾滋的威胁时,不是所有的冒险行为都是不合理的(Pinkerton &Abramson,1992)。当事人会在自己所属的状态中去权衡并做出决定,但如果追毒者感染了耐药的HIV病毒,从健康的角度看,冒险就变成了真实的危险。如果当事人继续一意孤行地“自毁”,就只能从认知和行为等心理障碍层面来评估追毒者了。如想有效地阻止这种失控行为,防艾工作者需要从心理、社会及精神医学等更多层面来制定综合的干预措施。
回到文首小月的案例,由于无法得到来自家庭的配合,社区或社会没有有效的项目介入,小月变成了一个失学问题青年。因缺乏有效引导和帮扶,在染艾后,未来发生在他身上的问题也许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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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Gauthier, D. K., & Forsyth, C. J. (1999). Bareback sex, bug chasers, and the gift of death. Deviant Behavior, 20(1), 85-100.
Grov, C., & Parsons, J. T. (2006). Bug chasing and gift giving: the potential for HIV transmission among barebackers on the internet. AIDS Education & Prevention, 18(6), 490-503.
McCann, E., & Sharek, D. (2016). Mental health needs of people who identify as transgender: A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 Archives of psychiatric nursing, 30(2), 280-285.
Moskowitz, D. A., & Roloff, M. E. (2007). The ultimate high: Sexual addiction and the bug chasing phenomenon. Sexual Addiction & Compulsivity, 14(1), 21-40.
Pinkerton, S. & Abramson (1992). Is risky sex rationale?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29, 561-568.
制版编辑: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