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植:世界上与野生大熊猫最亲近的人,用行动解答为何要保护动物

对话·吕植
她,是世界上与野生大熊猫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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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植
吕植19岁开始研究大熊猫,曾经被称为是世界上与野生大熊猫最亲近的人类。
吕植:观察大熊猫最大的困难就是它见了你就跑,所以你什么都看不到。回避人、害怕人已经是它骨子里的东西了,所以我花了大量时间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来打消它们这种恐惧。
从北大校园走向野外,她成为动物保护实践者。常年风餐露宿,足迹遍布山川河流。熊猫和森林,雪豹和草原,她用行动来解答,人类为什么要保护动物。
吕植:所有的生命在这个地球上都有一个漫长的演化历史,而且环环相扣,有它存在的价值。
吕植是北京大学保护生物学教授,联合国生态修复十年2021年-2030年顾问委员,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创始人,中国保护生物多样性的领军人物。1985年~1993年,吕植是北京大学的生物系学生。她深入山林,对熊猫进行了八年的系统野外研究工作。和熊猫建立联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初吕植只是远远地跟着,一跟就是两三年。在取得信任之前,他们也曾狭路相逢。
吕植:有一次我跟熊猫跟得比较近,然后就一直等着它出来,但它不出来。下午的时候,它突然就从我脚下的石头里冒出来了,就在我脚下的一个石头洞里。冒出来后把我面前一个朽木咬得粉碎,转身就走了,离我也就2、3米。
田川:那您有被吓到吗?
吕植:吓到了,但我不敢跑。因为我读的很多书上说,这个时候示弱是不行的。但你也不能威胁它,要用非常平和但强大的姿态面对它,让它知难而退,而不是来攻击你。所以我当时就让自己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表现得很镇定。
田川:心里其实特害怕。
吕植:对,心里还是挺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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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猫娇娇和它的孩子
这只熊猫吕植为它取名娇娇,在长达8年的相处里,吕植记录下它是怎么生活,怎么繁育,怎么带着孩子长大,怎么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为大熊猫的研究提供了大量信息。
吕植:我记得特别清楚,1992年8月,娇娇产下了第二个小崽。当时娇娇在洞里抱着小崽,不时拿它的大爪子拍一拍,小崽待着不舒服要调整姿势,它们俩就一直在那摆弄,小崽一会儿哼哼唧唧,一会儿又是吃奶的声音。我们当时就在洞周围待着,所以可以听得很清楚。当时我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既然已经跟了娇娇这么长时间,我试一下它到底能接受我离它多近。所以我就往前靠近,一开始它还有点回避,转过身蜷成一团,拿背冲着我。但因为我当时已经靠得很近了,我就把手放到它的肩膀上,它没有作出反应,我知道它接受我了。我觉得花这么长时间终于建立出这样的信任,真的有获得回报的感觉。
在吕植陪伴娇娇的第六年,突然一天,她发现娇娇平静的生活已经难以为继,她必须要站出来,保护娇娇。
吕植:其实我一直关注的是熊猫,并没有太关心人。我是在娇娇生第三个小崽的时候,发觉它们生存的这片林子要被砍了,后来严重到娇娇没地方产崽了,所以我才开始关注保护动物这件事。所以并不是谁教我应该有保护的理念,而是从现实出发需要做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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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猫娇娇和它的孩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吕植和娇娇所处的森林遭到了大规模的砍伐。吕植回忆,当时每一天都有六十多辆大卡车,装满了砍下来的树木从森林运走。吕植和她的老师、同学们跑了很多部门,最终保留住了森林,可是当地的伐木工人却因此失去了工作。虽说国家为他们发放了一定数额的补偿款,不过这件事仍然在吕植的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吕植:当时知道这种情况后也在反思,虽然我觉得喊停砍伐是对的,但这样的处理方式让一些人直接受损失了,毕竟是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朋友,所以我心里一直有个砍儿。当时大家的反应也很激烈,1996年我们再去的时候,黑板上就写着“此处禁止科学研究”。其实他们不是要禁止科学研究,是不喜欢我们在那儿,这件事对我的震撼也是蛮大的。
如今,人们对环境保护的看法已不同于以前。有效的森林保护措施和对猎杀的严惩,大熊猫野外种群数量已经达到1800多只,受威胁程度等级由濒危降为易危。
田川:在整个保护的过程中,大熊猫的栖息地有什么变化,它们和当地人的相处有什么变化?
吕植:大熊猫可能是一个很特别的案例,因为它太受人关注了。举个例子,在中国西南地区的一些动物,因为和大熊猫生活在同一空间,所以现在的状况都比较好。虽然缓慢,但大熊猫确实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现在科学就在尝试解释生物多样性。一些看似对我们没用的东西,比如熊猫它不能用来调节空气,调节水,但它的价值是在跟人打交道后,熊猫变成了“使者”的角色。所以每个动物,可能都在自己的角度上起着不同的作用。
2007年,吕植和同事们一起创办了NGO组织。他们集合社会多方面的资源,在四川、甘肃、陕西的熊猫栖息地做物种监测,林地管理。为当地居民做培训,教会他们护林。为动物爱好者提供自然观察服务,开发像养蜂、种茶这样的生态友好产业,这些都成了当地人新的经济来源。2018年,社区有效保护面积超过150平方公里。
吕植:做自然保护并不是喊口号,立志要让熊猫永存什么的,光看教科书是学不明白的。而是现实告诉我们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个保护里除了保护动物和自然外,你把生活在其中的人摆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后来做的保护工作,都是跟人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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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猫蜂蜜生产商同时兼任护林小组
抛开人的生存谈自然保护,会很苍白
这些年,吕植除了在北大教书,还有着多重身份和工作。她要到各地开会,与政府交涉,同地方居民交流。她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动物,而是与动物相处的人、社会、经济、环境等复杂的因素。保护不只是保护动物本身,而是一个综合的考虑。
田川:我知道您可以如此理解当地老百姓的经济利益,以及他们跟动物之间的相处方式,是因为您曾经到团员的老家参加了一场婚礼。
吕植:对,那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人的问题。当时是我助手的大哥要结婚,所以就在老家办酒席。那天村里不知怎么来了一只毛冠鹿,被人追着追着就倒在了地上。我去看的时候它已经口吐白沫,喘不上气了。再仔细一看是一只怀孕的母鹿,已经有点要流产的样子。当时我觉得很不忍,然后旁边的一个人就跟我说“你这么有福气,来了就有肉吃。”
田川:想的角度完全不一样。
吕植:是的,完全不一样。后来我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就理解为什么大家会这样想了。村里的小孩平时没肉吃,过年杀的猪就挂在房梁上腌成腊肉。有客人来了,就割一溜肉给客人蒸了吃,小孩子只能眼巴巴看着,客人吃不完的他再拿回去吃。所以这时候有一口肉吃,真的是生存需求,别人需要吃肉,你说“哎呀,保护吧”,这话就显得很苍白。在这种需求面前,我觉得没什么话可说。
所以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动物保护实际没动物什么事儿,是人的事情,它们就在那儿过它们的生活,是人让不让它们生活,给不给它们森林住,拿不拿它们当肉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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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源
2021年10月份公布的第一批国家公园:三江源国家公园,就是吕植和她同事参与的项目之一。事实上,早在2005年,吕植就开始了对三江源的保护工作。三江源地处青藏高原,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地和中国淡水资源补给地,更是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
田川:您是从哪年开始做三江源实验的?现在发展的怎么样了?
吕植:三江源保护是个特别直接的例子,它的链条非常短,就是由老百姓来监测野生动物,保护野生动物。保护的成效就是让自然爱好者能看到更多动物,通过当地社区组成的合作社来导赏,让村民可以从中获益。
我觉得这种模式是合理的。比如想看雪豹的是我们这些住在城里的人,因为城里人他不住在雪豹生存的地方,所以他的发展不会受雪豹制约。但当地老百姓的生活生产都会受到影响,因为有雪豹,自己的牛可能被吃掉,也不能打猎,很多东西受到限制。所以社会大众做公益投入来满足他们的需求,其实也是在满足我们的需求,这是一个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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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幼崽
吕植所创办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为三江源国家公园培训了三千多名牧民管护员,与园区的管委会一起制定管理制度,为自然体验项目提供产品设计方案。2019年,当地22户自然体验接待家庭,获得了一百多万的盈利。
吕植:2019年的绩效还是蛮好的。
田川:这个盈利是包括了公益基金帮助的部分吗?
吕植:没有,公益投入没有算,就是老百姓自己出劳力的部分。
田川:那大家应该很欣慰有这样把保护转化为更多经济收益的过程。
吕植:对的,而且更有意思的地方是,老百姓在利益分配方面考虑的特别全面。100万怎么分,45%给20多户接待家庭,因为它们付出了劳动。再有45%给村集体,因为有全村人保护才有这样的成果。最后村子建了一个保护基金,将剩下的10%纳入基金保护,如果谁家的牛被吃了,就给一定补贴。所以很大程度上增加了老百姓因为野生动物丰富带来的好处,这样就把两者的关系从负面变成了正面关系。
这些年,吕植把关注的重点从大熊猫,转到了中国西南山地和青藏高原野生动物物种、生态学,以及保护生物学的研究和人才培养上。
吕植:藏地很穷的人反而环保意识特别高,因为那里有“众生平等”的观念。他们认为生命是轮回的,你踩死的一条虫子,没准就是你的一个朋友或者亲戚,它是跟你有关联的,万物之间是有关联的。所以实际是青藏高原治愈了我对人的没信心。
田川:您在那里有没有遇到很受打动的事情?
吕植:有。我们最早在青海湖边上做普氏原羚保护的时候,普氏原羚要吃草,牧民家的羊也要吃草,后来老人就决定把草场让出来给普氏原羚。他儿媳妇很生气,说不行,因为这样家里的羊就没的吃了,给羊买饲料一年要损失一万块钱,但老头坚决要让出来。我当时蛮震惊的,因为他是自发的,没有谁逼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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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牧民
吕植所在的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从持续了十多年的上百万张红外相机照片,和几万条视频中分析得出,处于青藏高原腹地的三江源地区,是世界上食物链最完整的地区之一。已有研究表明,青藏高原是目前世界上,大型食肉动物种类最多的地区。
吕植:当你关照其他生命被认为是一件好事,是一个善心的时候,你在他们那个价值体系里就是非常值得尊重的。在村子里你不一定有经济上的收益,但可能是另外一些获得。
我不知道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关注钱,这个时代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关注钱的时代。你的自信心都绑在钱上。这也许就是今天世界走错了,变得不可持续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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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导:李异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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